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像之前我见识过很多次的跪拜景象一样,杜广生俯身跪拜后重又站起身,类似的祭拜他重复了足有二三十次。
而他每一次起身再叩首,床上躺着的瘦弱少年就会呢喃一句“为什么”。
起初我被这似曾相识的画面震惊的无以复加,没注意到床上的少年已挣扎着爬了起来。
但因为烧伤后严重的后遗症,即便经过了精心的看护和治疗,他依旧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床边站起来,只能无助的看着爷爷在一旁祭拜着空无一物的屋墙。
我看向了床边的杜云泽,此时他已经经历了十数次整容。但因为面部神经受损太过严重,此刻即便眼中流露出了极度的焦虑,五官却没被牵动多少,看上去面无表情的有些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离开了那里……”
床上的杜云泽开始狂乱的挥舞着手臂,但跪地的杜广生却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依旧重复着跪拜的动作。
“爷爷,你说话呀!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信那些东西的,不是吗?”
少年的话语逐渐狂乱,我听不懂他的意有所指,但是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愤怒。
然而这一次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杜广生,他俯首的动作微微一滞。
继而我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何姑当年说,你是煞星会害死村里所有人,我没有信她,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但结果却是我错了,如果我没有救你,那他们如今就不会死……”
杜广生声音低沉沙哑,缓缓说着的同时,眼角竟滚落下了一颗颗泪珠。
我怔愣的看向这个近八旬的老人,一时间虽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影射。
但凭借我对他人情绪捕捉的职业本能,我确信他此刻悲伤的情绪里没有一丝伪装。他是真的很痛苦,发自内心的在挣扎。
杜云泽似乎被老人的话触动了痛处,他双手拍打着床沿,就像一个撒泼耍赖的孩子一样嚷道:“爷爷,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是那群疯子害了我!是他们害了我!他们是罪有应得,是报应到了!”
而面对孙子有些声嘶力竭的叫嚷,杜广生的目光却是缓缓移向了窗外。
半晌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是嘴唇颤抖的说:“我承认,他们当年是做错了,他们不该那样对你,但现在的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你害死了他们所有人啊!”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跪在地上的杜广生,喃喃道:“我害死了他们?你看看我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怎么能伤得了那群有手有脚的恶鬼!是他们自己要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尽管杜云泽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但他话尾上扬的语调还是透露出了一丝他心底的窃喜。
我愣愣的看着这个被烈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少年,忽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尚且能够听出这话中的幸灾乐祸。杜广生作为当事者之一,自然不会无所觉察。
他抬手拂去眼角的泪痕,手摸向衣袋,从中掏出了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报纸。
我有些好奇的走近他的身旁,他将报纸展开摊在地上。我能看到随着报纸的铺展,他指尖的颤抖也愈发强烈了起来。
2003年的我还只是一个学生,周而复始的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对于那时热议的社会话题我并不怎么关注,见状便俯身去看黑白版面上的大字标题。
“集体自杀事件”这五个加大加粗的文字,瞬间跃入了我的眼中。
我愣了一下,立刻顺着纸页向下看了过去。
受限于阅历,我对于这起不算著名的集体自杀事件所知不多,只在社会学的课上听教授提过一嘴。
如果没有杜广生手中的报纸,我可能始终不会把半睡半醒间听到的东西和现实结合起来。
而此时杜广生颤抖的手指重重点在这篇报道之上,颤声问道:“距离小杜村最近的镇子都有一百五十里地,村民一辈子都没见过穿警服的人。这样荒山僻岭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知道他们信什么,又做过什么?”
老人声音颤抖的几乎破音,但杜云泽闻言却是咧着嘴忽然笑了起来:“他们为了自己所谓的信仰,弄死过路客,弄死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人!以为躲在犄角旮旯,就可以当土皇帝为所欲为了?”
“到底是愚昧呀!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法治社会,像他们这样的毒瘤就该被除掉!他们自杀的好,还省了国家的牢饭!”
杜广生抬起头,他看着床边笑容僵硬,但眼神却透着狂热的孙子,整个人哆哆嗦嗦的抖了起来。
眼泪再一次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我看得出来,他的神情中凝固着化不开的失望?绝望?亦或者是某些更为激烈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