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还是一年前沈故为了柳眠的一句,“王妃因嫉妒我,在房中偷偷扎我的小人。”而将我关在柴房三天三夜。
堂堂王妃,竟然沦落到与狗抢食。
而柳眠娇笑着站在我面前,踩住了我抢来的那一个白面馒头,声音轻快:“嫂嫂,你抢了我的东西,就合该受这报应。”
她恨我抢了她的王妃之位,却没有想过,是她的那位好表哥三书六礼迎娶的我。
就算我沦落到那个境地,她也犹嫌不够,让人架了我去闹市街上,蒙了脸打了三十腿杖。
后来查明此事是她诬陷,沈故也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罚了她一月的月俸。
可我落下了腿脚的旧疾,每逢雨天便疼痛难忍。
沈故跪在我的床前,从他们的青梅竹马时说起,说到他幼时受后母的磋磨,是柳眠挡在他的前头,陪着他护着他。
他声泪俱下,紧拉着我的手:“阿眠她只有我了,我不能再抛下她。”
每一次都是如此这般,柳眠哪怕犯下了滔天的错,沈故也能念着旧情原宥她。他对我的保证早早在书案上叠成了山,却一次也未曾实现。
我爱眷他,竟也当真步步退让,委曲求全,到如今才知道错得离谱。
我静静地抚摸手上的焚痕,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颗恶瘤,此刻空空荡荡地干净。
想来是那一条情根,在昨夜便已经断了。
胸口长久的瘀滞之气也舒散了,我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喊婢女进来替我宽衣。
翡翠哆哆嗦嗦地进来,见到一地的血迹和凌乱,不由得腿软跪了下来:“奴婢这就去请王爷!”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本宫的身子还没好,请他做什么,去请个医官吧。”
翡翠惊讶地抬头道:“王妃不去从表小姐那里把王爷抢回来了?”
她自知失言,讷讷地低下了头。
我想起来,昔日沈故抛下我去守着柳眠,我过后定会大发一通火,闯进柳眠的院子里把沈故拽出来。
我被抢了夫君,还平白落下个妒妇不能容人的名声。柳眠要死不死地掉几滴泪,便哄得沈故更加怨我。
这样简单的把戏,也就只有倾心于他的女子才会一次次上当了。
我感受到对沈故的爱正在渐渐消散,可听到他为了柳眠一夜也不曾回来看难产的妻子一眼,心里还是被钝刀割肉一般的痛。
摸着平坦的小腹,那个曾经鲜活在我肚子里的孩子,昨夜已化了一滩血离我而去。
我恨恨地笑开:“罢了,想必医官们此刻也守在表小姐的床前吧。”
6.
翡翠随着我闯进柳眠的院子里时,满屋的药味儿呛得我鼻子一酸。
锅炉上正在煮着的,正是那株鸾山上的至宝,姐姐偷着给我养胎用的千年人参。
沈故像是守了柳眠一夜,此刻正倚着她的床头昏昏欲睡。
见我来了,他霎时清醒过来,腾地起身护在柳眠身前,满眼防备道:“王妃,你又要闹哪般?”
他见我小腹平坦,容颜苍白,以为已顺利生产了。于是那点儿歉疚也没了,理所应当地护着柳眠。
“我知你心里有怨,可不需我相陪你也能平安生产,昨夜我晚来一步,还不知阿眠会怎样呢!”
柳眠在他怀中睡眼惺忪,亲昵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开口道:“嫂嫂,我不知你昨夜生产,下人没规矩地去请了王爷来。您千万不要因此怪罪了王爷,不然阿眠就是死也还不清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珍珠一般地落下,沈故素来是最见不得她这样的,闻言更是气极,怒视着我骂道:“盈袖,你何时这么不能容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盈盈一拜,平静道:“表小姐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了,这王府中谁人不知,你和王爷是青梅情深,是王爷放在心尖上的人。”
柳眠得意地扬脸,靠在沈故身上笑得高兴。
沈故却蹙眉,不知我又要发什么疯。
我淡淡笑了:“妾身前来,不过是府上的医官全都在表小姐这里,来求一碗药罢了。”
此言一出,满屋的婢子奴仆都惊了。
沈故没想到我不吵不闹,竟然还自降身份至此,脸上红白相错。
他推开柳眠,赤着脚走到我面前,难得地软下了声音:“人参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可阿眠无辜,你不要怪她。”
我轻轻摇头,笑道:“怎么会,能给表小姐治病,是它的福气。”
“不过是妾身福薄,无福消受罢了。”
他呆愣了一瞬,伸出手来拉我:“盈袖,你怎么了?”
他是想问,我为何不吵不闹,不再如从前一般质问他逼迫他了。
可我看着沈故的脸,这个和我做了五年夫妻的少年夫君,却只觉得陌生、恶心。
我怎么了?
只是不爱你,也放过自己罢了。
我没有回答,转身带着医官走了。
沈故本想拉住我,身后却传来柳眠柔弱的咳嗽声:“表哥……”
他脚步一顿,终是回头了。
胸口胀得满满的,仿佛是淤积了许多年的爱恨都被一瞬间抽离了我的身体。
我踉跄一步,扶着心口呕出一口血来。
那口瘀血红得发黑,正像我这不足道的爱情。
7.
沈故陪了柳眠两日,才想起来我这个正妻。
夜里梳头,翡翠的手像是生疏了,每每扯得我的头皮发痛。
我蹙眉:“翡翠,你今日怎么回事?”
铜镜里却映出沈故的脸,他展眉笑道:“王妃,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胃里翻涌,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起身行了一礼:“王爷怎么有空到妾身这儿来?”
他贴了我的冷脸,不耐地说道:“早就和你说了,不必和阿眠计较。她是小女儿心性,况且只有你是我的王妃,你同她争什么?”
他转头对翡翠说:“快去把小世子抱出来给本王看看。”
我似笑非笑:“王爷都还没看过,怎么知道是世子?”
沈故的脸泛了红,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从没看过自己新生的孩子一眼。
他咳了声,找补道:“算命的说了,王妃是个有福气的,腹中怀有麟子。”
我轻笑了声,直直看着他说道:“这算命的说得真准。”
沈故脸上一喜:“我雍安王府真有世子了!”
翡翠惊骇地跪下,向沈故磕头求饶,两行热泪滚下:“王妃胎大难产,小世子一出生便化成了血水,就连王妃也血崩昏厥……”
她每说一个字,沈故的脸就白上一分,最后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他不可置信地转向我,攀上我的臂膊,声音都颤抖不已:“怎会如此,怎么会……”
我冷淡地退开,那股子失去孩子的痛都还未消散,心里只剩下对沈故空荡荡的疲惫。
爱到了最后,却连恨都谈不上了。
我嗤笑,从怀中摸出那一张护身符,送到他的手上。
“王爷忘了吗,王爷为了表小姐把我扔在产房里,只留下了这张护身符。可你看看,这是我的护身符吗?”
他一头雾水,抖开那张护身符,登时被空白的符纸晃了眼,不死心的问:“盈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佯作恍然:“王爷是忙人,不曾听闻这府中的诸事。譬如不知是谁换了我的护身符,让我被天雷劈中,九死一生。那个孩子在我腹中化了血水,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那个时候,王爷你在哪儿呢?”
沈故的身子僵住了,羞愧和痛苦交织在他脸上。
我微笑着让翡翠奉上一方红匣子,兀自说道:“王爷知道我是鸾山上的人,我因情爱入世,如今情爱都没了,我也该走了。”
沈故失力跪在地上,膝盖碰撞地面发出沉沉的响声,他软着腿膝行着爬向我,眼里满满都是恳求:“盈袖,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即刻把阿眠送出王府,送去青云寺,我再不让她欺辱了你!”
我的脚步顿住,以为早已流干了的眼泪夺眶而出,而后是错愕地大笑。
“沈故,”我的脚底踩上他试图来抓我的手,狠狠碾过,“原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她在欺辱我。”
“我以为你是眼盲,看不见她对我处处挤兑,时时诬陷,还不许我和我的夫君亲密。你一靠近我,她柳眠就会犯了病,要你时刻去照顾她。”
“我独独不曾想过,原来你是心盲。是你默许了这一切,你亲手给她杀我的刀!”
明明没了情根,我的心还是酸涩的痛。
无关情爱,而是痛些年的欺瞒。
我脚下没收力,他的手指轻易被踩得鲜血淋漓。
“沈故,你还记得那年我初入王府,柳眠也是这般踩着我的手吗?”
我嫁与沈故的第二日,柳眠便说我偷了她的佛珠。
那佛珠从我的房里搜出来,沈故要我跪下认错。
府中的奴仆全成了她的心腹,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指认我。我分明有口,却百口莫辩。
我不肯跪,沈故便踢弯了我的腿。
那时柳眠便是这般踩着我的手,对我笑着说道:“嫂嫂,你初来乍到,也该知道这王府是谁人做主的。”
而沈故冷眼旁观,“盈袖,王妃犯错,也与奴仆同罪。何况阿眠孤苦,你何必针对?”
如今我才知道,这桩桩件件,他都心如明镜。
他亲手纵着自己养大的表妹欺辱我,为了他争风吃醋,却隔岸观火。
怒到了极致,我也发狂摘下头上的金钗刺入他的胸膛。
沈故的嘴唇褪尽血色,讨好又痛惜地笑,哀哀道:“阿眠是我表妹,她身世凄苦,我不能不怜爱她一些。我知她那些小心思,我以为,你能忍下的。”
“荒唐至极!你怜爱她,何不干脆娶了她为妻,给她尊荣又给她体面。你诓我下了鸾山,放弃生我养我的父母做你的妻子,可你给了我什么!”
我一脚踢开了那方红匣子,一纸和离书轻飘飘地落了出来。
他眼里盈满了受伤的泪:“盈袖,你从前你都会原谅我吗?”
从前他居高临下,我苦求他多爱我一点,多看我一眼。
柳眠在我的饭食中下药,太后锉磨我要我三天两头去宫里用血抄佛经,父君母后怨我,把我逐出家门,只要沈故看我一眼,我便都甘之如饴了。
如今我垂头看他,心里无波无澜,我扬唇踢开了他:“很简单。从前我爱你,如今不爱了。”
“不爱了,做什么都是无用的。”
他捏起那张和离书,露出下头的鲜血淋淋的一滩血肉,尖叫着脱手扔出。
沈故神智全无,眼里俱是血丝,他又惊又怒:“这是什么!”
我轻声道:“夫君,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沈故似笑又像哭,扯出来一副苦极了的皱脸,他狠狠哆嗦了一下,捧上那团腥臭的血水,忍不住大口呕吐。
8.
沈故疯了,在他看到那一团曾是我们都期盼着的孩子的血肉后,提了刀就冲进了柳眠的房里。
听闻他杖杀了柳眠贴身的嬷嬷,还一刀砍在他心爱的表妹的腿上。
我闻言只是笑笑,沈故其人,我最是清楚。他优柔寡断,耳根子又软,柳眠惯会拿捏他的,哭两下鼻子便好了。
果不其然,闹了两日,柳眠又是悬梁又是投湖的,哄得沈故回心转意了。
他带着柳眠来向我道歉,柳眠白衣素面,跪在我的下首戚戚垂泪。
“嫂嫂,那护身符是下人不懂事,以为是王爷的才寻来给我。这府中人人都知我身世飘零,难免偏疼了我一些,嫂嫂不要怪罪。”
“王爷为了这事已罚过我了,嫂嫂若是不原谅,我也只好一杯毒酒,去寻了我那短命的父母了!”
“只求嫂嫂不嫌弃,原谅我年少不懂事犯下的错,让我能留在王府侍奉哥哥嫂嫂。”
她美目含泪,飘然欲坠地跪在那儿,怎么能不让人心生垂怜,可眉宇之间的挑衅,我不是看不出来。
沈故默默攥紧了手,移目试探地问我:“阿眠已保证再也不与你为敌,你看……”
我淡淡抿了一口茶:“这是王爷的家事,与我一个将要下堂的弃妇有何干系?”
沈故错愕地看我,有些不耐道:“盈袖,你还要闹到几时?”
“离了鸾山,你的父母早就不愿相认,你还能去哪?人间的嫁娶之事你可知?你这样自请下堂的女人,还有谁会娶你?”
他揽上我的肩,“我安葬了咱们的孩子,也让阿眠向你认错了。你是这王府的女主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事到如今,他以为还能粉饰太平,若是从前,说不定我真的就又心软了。
还好,我情根已断,没有一丝眷恋。
可沈故一意孤行,成婚时我将我的尾羽赠予了他,他不还我,我就不能回到鸾山。
为了防止我逃跑,他甚至把我关了起来。
沈故亲自看管我,我的饮食起居他都日日亲力亲为,仿佛回到了我初初爱上他的时候。
那时我来人间历劫,在战场上乱了方向,误入敌军深处。
是沈故策马而来,将我救出。
黄沙漫天,马上的少年将军向着我含笑伸手,拥进温暖的怀抱之中。
我在他的营帐中疗伤一月,和他渐生情愫。
“那时候真好啊,王爷还会偷偷去打鱼,烤给娘娘吃。王爷对一个人上心时,是很好的。”
翡翠依旧侍奉我,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命令,日日在我身旁劝说。
“如今表小姐被王爷送出了府,他也一心一意都在王妃身上。男人哪有不会犯错的呢?王妃从前所求的,不就是这一颗真心吗?”
我淡笑着摇了摇头,“可这不是今时今日的我想要的了。”
夜里沈故趁我睡着时来过。
他的衣摆蹭过我的头发,停了许久。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看了我一夜,叹息道:“盈袖,我是真的想同你好好过日子的,你怎么就不懂呢?”
“你那么爱我,就不要再和我闹了,好不好?”
“我们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往后,你若想要孩子,也还会有的。”
沈故对着睡着了的我自言自语,没有得到回答,最终失魂落魄地走了。
而我睁开眼睛,一片清明。
9.
我没有等很久,便等到了离开的时机。
柳眠做了王府多年的表小姐,怎么能甘心待在青云寺蹉跎一生。
她放不下王府里的富贵,更放不下沈故的执念,而挡在她前面的,正是我这个碍眼的王妃。
这王府的下人里多的是听命于她的人,那一份有毒的饭菜,就这么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瞥了一眼心虚的翡翠,安然咽下了那碗加了砒霜的粥。
不出半日,我果然毒发。
翡翠尖叫着喊来了沈故,沈故一进门见到七窍流血的我便飞奔着过来。
他宽厚的手掌扶上我的肩膀,无措地问道:“盈袖,你怎么了?”
我眨眨眼睛,万般深情地凝视着他,“王爷,妾身无福,不能再陪在王爷身旁了。只愿王爷余生,喜乐平安,子孙满堂。”
话还未说完,我便睁着眼睛断了气。
沈故不可置信地摇晃着我未冷的尸体,笨拙地擦拭着我脸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
血越流越多,最后沾满了他整件衣服。
他就这么抱着我的尸体,在房里枯坐了一个下午。
“盈袖,”他将手放在我没有心跳的胸口,眷恋地笑了:“你没有死,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青鸾啊,四海的神鸟,鸾山的公主,你怎么会死呢?”
“我知道了,”他癫狂地笑了:“你是在罚我,罚我这些年做的不对,你怨我。你该怨我的,可你气消了,还回我的身边好不好?”
下人来劝,却被他一掌推开。推搡之间,刀剑无眼,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可沈故仍旧在笑,执拗地用他温热的血来暖我的身子,一滴一滴的血砸在我的尸体上,可都暖不了这具冰冷的身子了。
下人们吓呆了,逃也似的出了房门,“王爷疯了!”
我的魂魄冷眼旁观,痛快万分。
沈故以为拿了我的尾羽,我就化不成原形回到鸾山,只能留在这人间。
他想不到,还有一个法子,能让我回去。那便是丢弃肉身,舍了这做人的肮脏身子,魂魄就能回到鸾山。
但我还想再留一留,看看这对年少情深的表兄妹的下场。
不久,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走了进来。月色下,柳眠笼着一袭白纱,娇俏地向沈故走来。
她含着一汪清澈的泪,见了沈故便哭:“哥哥,你不要阿眠了吗?”
沈故迟钝地转头,放下了我的身体,看向柳眠。
她柔柔地跌入沈故怀中,哭得痛心断肠:“为了盈袖,你竟然把我赶出了王府,去那青云寺中受尽了苦头!好在她如今死了,哥哥,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
柳眠眼角挂着泪,笑得欣喜:“阿眠终于能光明正大地陪在哥哥身边了。”
沈故面无表情的脸浮现了几分红晕,他柔情地低头问道:“阿眠,是你给盈袖下的药吗?”
柳眠得意地仰头,话里淬了毒一般的恨:“她一个贱民,有幸得了哥哥的青眼,却不知知足,时时刻刻地挡在你我之间,甚至害得哥哥与我离心,就该穿肠烂肚而死!”
沈故的双眼渐渐变得猩红,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也越发用力。
可柳眠浑然不知,还在喋喋不休:“就是她那个孩子,也是我故意为之。她凭什么生下哥哥的孩子…”
下一秒,柳眠睁大了眼睛,胸脯颤动两下,呕出一大口血。
她呆滞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把冰凉的匕首静静地插在那儿。
沈故笑着抽出匕首,又换了个地方狠狠插进去,柳眠的身上很快就多了十几个血洞。
血肉被划开的声音此起彼伏,柳眠痛得剧烈挣扎,可她又不至伤重而死,此刻慌不择路地扯住沈故的脚,痛声道:“为什么!”
“你不是素来纵着我对盈袖打骂吗?你不是不爱她,处处羞辱她吗?”
柳眠死死咬住沈故拿刀的手腕,生生咬下他一块血肉来。
沈故吃痛,抵着她的头把人一脚踹了出去。
“你也配提她?”
柳眠的头重重撞上身后的墙,被砸得昏倒了过去。
沈故安放好我的尸体,在我的额头印下一吻:“盈袖,等着我。”
说罢他抱起柳眠进了暗室,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暗室里传来女子疯了一般的尖叫声,我不想见血腥,便只是等在门口。
柳眠被下人送出来时,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肉,她浑身血肉模糊,满是烙铁和烫伤的痕迹,一张美人面被人划得伤疤交错。
翡翠惊得脱手将她的一截骸骨扔了出去,沈故阴恻恻地看她一眼,笑问:“翡翠,你同你主子关系如何?”
翡翠抖如筛糠:“回王爷,王妃素来很喜欢我。王妃宽厚,常常赏赐我……”
沈故挑眉:“是吗,想来王妃确实很喜欢你。那你就陪着她,免得她黄泉路上孤苦无依了。”
翡翠慌忙求饶:“王爷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是被表小姐蛊惑,她说王爷根本就不爱王妃……”
沈故懒怠再听,挥手让人把她拖走了。
人都散尽后,沈故就着满手的鲜血,深情款款地抱住了我,在我的床前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和我和衣躺在一起。
“盈袖,”他温柔挑开我的发丝,眼中哀恨与柔情交加:“此生我对不住你,来世再偿命吧。”
他断气后,我一把火烧了王府。
他的魂魄连通肉身都在大火中消散,哪还会有来世呢?
走出王府,我那鸾山上的亲人们,却都站在火光散尽处等我。
母后流着泪向我张开了双手:“傻孩子,这才是你真正的情劫啊!”
我恍然明白,父母和姐姐的绝情,原来都因这注定是无人能助我的一次劫难。
但母后还是疼我,暗暗用那六道焚痕提醒我,不要沉溺情爱。
“其实那焚痕并不能断你的情根,盈袖,是你自己顿悟了。”
我再也忍不住,哭着投入他们的怀抱之中。
人间的万般悲苦,都化成了我羽化的一道斑斓。那和沈故跌宕的曾经,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而我盈袖上神,将要入九天,享烟火,断了凡尘。
番外-柳眠
我至死也没有想通的是,我沈故哥哥究竟是何时变心的。
沈故从前是个不受宠的宗族之子,他生母是个商女,空有万贯家财,终是门第低微。
雍安王为了那女子的万贯嫁妆娶了她,婚后却横眉冷对,纵容着小妾把她气死了。
那时沈故已有十岁,而害死他母亲的那个小妾,却翻身一变成了他的后母。
京中无人不知,他的日子过得艰难。
但他长得极好,风流的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是眉目疏狂,又善舞剑。我第一次去雍安王府,见到的便是沈故在桃花林下舞剑。
逃之夭夭,最后一式他的剑上稳稳落了一朵桃花,含笑着向我走来。
“你便是我的表妹?”
我被一朵桃花晃了眼,矢志不渝。
母亲疼惜沈故早早丧母,携我在王府住了一点时日,想为沈故撑腰,让他那后母安分些。
他也因此能吃上热粥饭,被下人欺凌虐打时,被他后母锉磨辱骂时,我都挡在他的身前。
我父亲官拜上将军,我又自小体弱,王府中自是无人敢动我的。
因着有我相帮,沈故的日子才过得好了一点儿。
他深情地牵着我的手,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欢喜地同母亲说,母亲却悠悠叹气:“这个年纪的孩子,你们的心恐怕连自己都许诺不了。”
谁知母亲一语成谶。
后来我父亲被下了谋逆之罪,柳家上下三百二十一口人,只活了我一个。
是沈故从死人堆里把我挖出来,抱着我孱弱的身子,惶恐地安抚我。
“阿眠,我来晚了。”
我后来才知道,沈故小小年纪就敢披挂上阵,打退敌军万里。
他用一身军功,换了我一条命。
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便是他上奏参我父亲谋反。
这些年太长,爱和恨早都彼此交融。
可我还是欢欢喜喜,以为他真的是要给我一个家的。
他把我养在王府,府中上下都默认了我是未来的王妃,对我恭敬有加。
直到有一天,沈故凯旋,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他十里红妆,将她娶回了王府,我隔着门窥看着,恍然间想起来那一年鲜衣怒马,他说此生有我足矣。
我怎么能不恨,可我已爱他太深,恨不成,又爱不得。
沈故向我道歉,说自己年少轻狂,错将疼爱当成了倾慕,他是一心一意拿我做妹妹的。
“阿眠,我是真心爱盈袖的。见了她,我才知兄妹之情,与男女之情是不同的。”
等闲识得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心痛昏厥,沈故抛下拜堂的妻子抱我离开。
在所有人面前,我下了盈袖的面子。
醒来时沈故还穿着新郎的婚服,睡眼惺忪地问我可好些了?
他眼里的关心和爱护晃了我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从前。
我尝到些甜头,自此处处针对她。
我买痛下人,在她的房中放入了我的佛珠,又去向沈故哭诉:“嫂嫂记恨我,偷了我傍身的佛珠。王爷,这可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盈袖不卑不亢地站着,反唇相讥:“我与表小姐素无来往,更不曾去过你房里,我要到何处去偷?”
“你说我记恨你,可我为王妃,你一介孤女,我有什么好记恨你的?”
沈故探究的眼神落到我身上,我的背上登时起了细汗。
我哭着倚在他身边:“王爷,我无父无母,只有王爷了!”
沈故叹息一声,让盈袖给我认错。
盈袖一双杏眼里俱是惊痛,她咬唇不肯,沈故便踢弯了她的腿,让她跪我。
我心里得意,哥哥还是向着我的,只不过一时被她蛊惑。
可我看着沈故对着她无奈又心疼的表情,再也不能继续骗自己。
沈故纵着我,一是愧疚,二是他想看看盈袖究竟能为他做到哪一份上。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我是如此,沈故也是如此。
我怕极了,我怕沈故真的是她情根深重,我再也没有一点机会了。
于是我调换了盈袖的护身符,让她难产而失了孩子。
我知道她的骄傲,如此一来,便是她也不会原谅沈故了。
我赌赢了,可却把沈故推得越来越远。他对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盈袖越来越上心,他怕了,他怕那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女子,真的死心了。
沈故知道是我害死了他的孩子后,发疯一般地想要杀了我,我慌不择路,大喊道:“哥哥,你忘了你曾说会护着我一辈子的吗?”
他愣住,剑也落了地。
“阿眠,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被他押着去向盈袖道了歉,我以为从此一切如旧了,我以为不管我做了什么,沈故都会护着我的。
可一切都不一样了,年少的情谊终是被挥霍一空。
盈袖想走,沈故软禁了她,更是把我送到了青云寺。
他终于要弃了我了,为了盈袖。
我气疯了眼,指使翡翠在她的粥饭里下了砒霜。
“只要她死了,我便是王府的女主人。哥哥只会闹一闹,他最疼我了,不会计较的。”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盈袖的死讯,欣喜着回了王府。
这一回,没有人再能阻挡我们了。
我没想到,等着我的是那样的地狱。
沈故亲手将刀送入了我的胸口,一寸一寸地在暗室里挖空了我的血肉。
我泪如雨下:“你真的爱上了盈袖,那我呢?”
他的眼睛森然冷漠:“我从未爱你,不过是怜你凄苦,没想到将你纵成了如今这样。”
“早知如此,就该让你死在柳家灭门那一日了。”
我心口发疼,眼前闪过的却是年少时,他执我的手,温柔问我:“你的病好些了吗?”
原来我是大梦了一场,也大病了一场。
“沈故,下辈子,我不要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