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转折之日
王承苦2025-11-10 11:2811,497

  七月二十四日,晴。

  出城往西四五里,是一个山多林密地广人稀的村庄,名叫垛子村。黄世海要下葬的地方正是这里一处视野开阔风景秀美的山腰上,这里有一处宽敞平坦的地带可作墓地。往上看是峻拔奇绝的山头,往下瞰是蜿蜒如蛇的河流。从山麓起便有林径可供登攀,寻着小路而上,林子越来越密,一开始还能看到从树林间漏射下一两块椭圆的光斑,到后来便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深幽,同时也增添更多不同种类的鸟鸣作伴。当临近山腰时,又能重新看到三三两两散落在林间各处的阳光碎片,一站上山腰平地,便又豁然开朗,凉风习习使人心旷神怡,可谓是一块风水宝地。

  克林和程笑石还有吴焕生三人到达山脚下时已经临近中午,此时的山上山下人声喧哗,棺材也已经抬到了山腰处。随行者除了来送死者出殡的亲朋好友外还有一些和尚和道士负责念经做法,响器班也卖力地吹着唢呐敲着钹,一声比一声哀切。

  等三人赶上山腰时,下葬仪式也正式开始了。随着主持葬礼的阴阳先生一声令下,八大金刚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入墓穴。封门时一旁的马秀芝哭得声泪俱下,女儿黄恩珠也呜咽不止,梨花带雨。黄世海的二姨太陆虹也来了,不过比起马秀芝就显得淡定多了,虽然也面带阴郁哀思之情,但不至于哭天抢地般的伤心。

  克林在人群中来回搜索,总算在外围看到了黄世海的儿子黄天明。他虽然也来了,却像个局外人一般,脸上看不到半点伤心,似乎能来参加葬礼只是为了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骂不孝而已。

  此时程笑石和吴焕生也在人群来回打量,仿佛也在找什么人。吴焕生更是掏出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相机,习惯性地拍了几张照片。

  克林见状,便挨近两人悄声问道:“你们在找谁?”

  吴焕生收起相机,朝坟旁不远处的乔木林努了努嘴:“看到那个男的没有?”

  克林朝所示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戴遮阳帽身穿无领长衫的中年男人倚在一棵树上,高高瘦瘦的模样,时不时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当目光和自己相撞时又立马撇到丧葬仪式上去。

  “你认识这人?”克林好奇地问。

  吴焕生挠挠头:“不记得和这样一个人打过交道。我看他偷偷往我们这边瞅了好几次,每当我看他时他又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会不会是找我们有事?”克林又问。

  “看样子应该不是,”吴焕生猜测说,“可能是知道我们是警署的,所以好奇多看两眼吧。”

  “有这个可能,”克林点点头,分析道,“你看他既不披麻也不戴孝,不像是送殡的。穿着上看也不是来超度的和尚或道士。你看他手里提了个小匣子,估计是丧仪队里的什么人。”

  “有道理,”吴焕生看着对方,赞成道,“这种事村民们都怕沾晦气,不会有闲杂人等跑来凑热闹的。”

  这时克林转向程笑石:“老程,你又在看啥呢?”

  程笑石并未参与两人讨论的话题,只是朝送殡的人群指了指:“他也来了。”

  两人朝指的方向看去,很快便发现陈御德也在送葬的人群中。

  “他们是至交,理应来送好友最后一程。”克林说。

  “王秘书也来了。”吴焕生看着陈旁边的人说。

  “都不是,”程笑石更正说:“我指的是陈御德后面那个。”

  两人又往陈御德后面看去。吴焕生率先认出陈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孔:“是同仁报馆的周佩钦。”

  “他来干什么?”克林不禁纳闷。

  “这种大人物的葬礼,又是一篇大卖特卖的头版头条。”吴焕生不无讽刺地说。

  “那倒也是,”克林啧啧嘴附和,“老百姓就好这口。”

  程笑石也说道:“拿的是微型照相机,穿着像响器队的锣鼓手,而且圆盘帽压得很低,应该是偷偷跟着丧仪队上山的。”

  “这种事黄家人肯定不同意登报让那些仇人当笑话看,”吴焕生说,“要想报道只能偷摸来了。”

  “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克林说着朝人群走去。

  只见他挤到陆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后者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克林跟她说了几句话,对方回复后他便走了回来。

  “你跟黄世海的二姨太说啥了?”一回来吴焕生便忍不住好奇问道。

  “我问过了,”克林回说,“那个男的是请来的葬仪师,专门负责给死者修整面容和身体,使尸体以最好的状态入殓下葬。”

  “会不会是他在尸体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一直朝我们这里看?”程笑石揣测道。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过来?看他目光闪烁更像是为了看热闹。”吴焕生提出不同观点。

  “不用争论了,”克林说,“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主动去找他。”

  说完克林又朝男的看去,已经没了人影,再四处打探也没能发现对方踪迹。此时工匠们已封了墓门,阴阳先生紧跟着念了点土咒,又在坟上洒了五谷,烧了封山文,最后再一段情真意切的祭辞念毕,此次下葬仪式便算圆满结束。

  送殡队伍陆续下山,直到下午三点,只剩下克林等三人在蜿蜒盘旋的山间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

  “忙活了这么久,黄世海的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吴焕生拿了根黄荆条走在前面,时不时地打着挡道的杂草,说话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眼下也只能静观其变了,”走在中间的克林也一脸无奈,“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自杀不会这么简单,但在出现决定性转折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慢悠悠走在最后的程笑石说话了:“既然这样那还是多关心关心钱小康的事吧。”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下了山,进城后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古槐大街,就在要路过街口时路旁店铺里传出一阵吵嚷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说你这老太太一把年纪了怎么死不讲理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怎么是我不讲理?分明是你说话不算话,看我是个老太太好欺负。”一个老人的声音随即反驳道。

  克林听这声音格外耳熟,正想着呢,突然程笑石猛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秦凤君!是秦老太太。”

  克林也立马反应过来:“对,是她!”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店铺。这是一家布店,克林想起旅店的孙掌柜曾经介绍过,老板姓方名元,是个童叟无欺的实在生意人。

  一进门,就看到两人还在各色各样的货架前争执个不休,克林遂问道:“怎么回事?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吵吵。”

  两人闻声回头,见克林等人如神兵天降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脸上皆露出诧异的神色。“克……克探长,”方元先笑嘻嘻迎上来,“您怎么来了?”

  秦老太却是没有好脸色给克林等人,只是把头扭向一边,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管我怎么来的,”克林在货架前踱步道,“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咳!”方元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克探长正好你来评评理,是我欺负她了还是她倚老卖老蛮不讲理?”

  “说谁倚老卖老呢?!”一听这话秦老太又不乐意了。

  吴焕生在旁劝解道:“行了,老太太你也别激动,谁对谁错等我们了解完再说。”

  秦老太又重重“哼”了一声,再次把头扭向一边,一脸悻悻不悦的表情。

  方元这才继续讲述道:“事情起因是这样:刚才老太太来我店里,说是要买匹便宜点的布回去做蚊帐,我就跟她介绍说我家灰色的布价格最低,她也认可并答应了,结果我去给她取布时她拿着我刚进回来的上等红绸就要走。我说这个红布价格高,她偏说自己拿的就是灰布,还指责我说话不作数,讲好的买卖坐地起价。克探长你来看看,到底是她装疯卖傻想便宜买好货还是我出尔反尔欺她年老。”说完便从货架上把两种不同颜色的布匹拿到克林面前。

  克林还没来得及细看,秦老太一把将红色布匹抢到手里,嘴里还没好气地嘟囔道:“你自己说的这个布最便宜,我就要这个。”

  方元叹了口气,看着克林无奈地摊了摊手:“怎么着,我没骗您吧?就是她故意装疯卖傻,想要好货又不肯多出钱。”

  克林转向秦凤君:“我说老大娘,你要真喜欢这个红色的就多给人家钱,可不能无理取闹。”

  “我可没无理取闹,”秦凤君白了他一眼,揶揄道,“你一个抢人东西的土匪有啥资格指指点点的。”

  克林知道她还对强行征用账本的事耿耿于怀,不免有些尴尬,遂往程笑石的方向看去。此时程正以手托腮,在货架前走来走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嘿!”克林喊了一声。

  程笑石没说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吴焕生又帮着加大声调“嘿”了一声,并问:“程先生想什么呢?”

  程笑石这才抬起头往吴焕生看了看,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干啥呢?”方元好奇地看看程笑石,又转向克林。

  克林也不清楚程笑石在想什么,但为了不影响对方思考,他也朝方元“嘘”了一声示意对方安静。

  秦凤君才不管这些,一把将手里的布扔回货架上,怒气冲冲地说:“我看你们都是一伙的,欺负我一个老太太。这布我不买了总行了吧?!”说完便甩手要往外走。

  到门口时程笑石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对方。

  秦凤君回头盯着程:“怎么?还要抓我进大狱?”

  程笑石忙解释说:“大娘别误会,我来帮你澄清事实。”说完也不等秦老太太回应,便拉着她重新走回货架前。

  “来,大娘我问你,”程笑石边说边从货架上拿起一卷红布匹,“你所认为的店主说的最便宜的灰色布匹就是这种是吗?”

  秦凤君连连点头:“对对对,看来还是有明理人。掌柜的非说这是红色高档货,想骗我出高价。”

  程笑石像是寻着了什么答案,满意地点点头,并转向方元:“我们买下它了,以克探长的名义送给这位老大娘。”

  “啥?”克林一脸发懵,不知道程笑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什么?道尔顿症?”在一家饭店包厢里,当程笑石说出这个答案时克林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你留过学,见多识广,不会不知道这个吧?”程笑石见克林好奇的样子,也露出同样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看来只有我孤陋寡闻了,赶紧说说到底咋回事。”刚刚又添了满满一大碗饭的吴焕生催促说。

  克林解释道:“道尔顿症我知道,是一种辨色能力异常的病症,又称色盲症。该症由十八世纪的英国著名化学家约翰·道尔顿发现,患者除了不能正确辨识色彩外,其他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对,”程笑石补充说,“此症属于一种先天性色觉障碍。罹患此症的患者会把红色看成棕灰色。正因如此,秦老太太才会把红布当成便宜的灰布来买。”

  “原来如此,”吴焕生一脸兴奋道,“得亏你们了解这种病,要不然我都以为是老太太不讲理呢。”

  “没想到是一种病解决了这个难题。”克林感慨道,“要不是你想到这上面来,我也差点误会老太太。”

  “这不是重点,”程笑石突然声音一沉,“它解决的可不止一个难题。”

  “什么意思?”克林和吴焕生异口同声问道。

  “你们再想想。”程笑石卖起了关子。

  克林陷入思索中,但还没等牙齿发出“格格格”的响声他便已经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碟哒哒作响,“是黄世海!!”

  “怎么又扯到黄世海身上了?”吴焕生有点跟不上两人的节奏,满脸疑惑地追问道。

  克林转向吴解释说:“秦老太曾说过,黄世海上吊当晚她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棕灰色大衣。由于她有色盲症,也就是说她眼里的棕灰色大衣其实就是红色大衣。”

  “就算是红色又能代表什么呢?”吴焕生对此不以为意,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的重要性。

  “以行乞者身份露面的洪少达当晚去东郊时穿的也是一件红大衣,”程笑石说,“如果能证明他和黄世海穿的是同一件衣服,那么此事应该会有重大转机。”

  “我不想再假设了,”克林已急不可耐,他看了眼门外的天色道,“还不算晚,我今天就要知道答案。”

  由于徐东宁也在城里,不到半个钟头,吴焕生便已将他带到饭店。此时餐桌已收拾干净,克林示意徐东宁在自己对面的桌前落座。徐东宁仍穿着昨日在酒馆工作时穿的那件马褂,见探长招手,便谨慎地在对面靠窗的凳子上坐下来。

  此时的吴焕生手里多了个包裹,里面正是徐东宁穿过的那件红色大衣。他走到克林身旁,低身耳语道:“衣服我也带来了,而且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秦老太还在逛街,我问过了,她说是一样的。”

  克林轻轻“嗯”了一声,便让吴焕生回自己座位坐下。

  待吴落座后克林一边打量着徐东宁一边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就是洪少达?”

  “以前是,”徐东宁目光炯炯,神情睿智而深沉,“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只有徐东宁,没有洪少达。”

  “你这是要和以前的自己做个了断。”克林说。

  “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死了,过去的又何必抓住不放。‘洪少达’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与其对过去念念不忘倒不如清空痛苦重新来过,哪怕是从当一个要饭的开始。”此时的徐东宁眼神更加深邃,就像是一位哲人在宣扬自己的真理。

  “你不用急着和洪少达这个身份撇清关系,”克林说,“你先告诉我,七月十五那晚你去东郊时穿的这件红色大衣是哪儿来的?”说完把装衣服的包裹扔到桌上。

  徐东宁平静地回道:“这衣服是我捡来的。”

  “是吗?”克林扬起意味深长的嘴角,“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捡的还是从姓黄世海的身上扒下来的?”

  “克探长……”徐东宁意识到不对劲,目光扫向程笑石和吴焕生,随即又转回克林身上,“你这……这是什么意思?”

  程笑石在旁解释说:“已经有人证明,黄世海上吊时穿的正是你这件衣服。”

  “可我的的确确是捡来的。”徐东宁流露出恳切而无辜的眼神试图让对方相信。

  “行吧,”克林拍了拍衣服说,“既然是捡的那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捡的?又是什么时候捡的?”

  “就那天晚上,”徐东宁回说,“在楠竹林那棵大黄葛树的树洞里。”

  “马上带我们去。”克林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随着马车夫在一条并不算宽敞的“丁”字路口前勒停马车,克林、程笑石、吴焕生还有徐东宁陆续从车厢里下来。

  克林给了车费,并让车夫在晚一些的时候来接自己。车夫收了钱,乐呵答应后驾车离去。

  在丁字路前方,便是徐东宁说的楠竹林。

  此楠竹林位于双河镇东南方向瓦彰村的一个丘陵地带,与正南方的半桥村相邻。竹林占地十余亩,数十根为一簇,三五步便有一簇。其中成竹粗壮,高约六丈。一簇竹子遮一片阴,簇簇竹梢在空中相连结为一大片,形成竹林。此时正是楠竹竹笋长势正盛的季节,一进入林中,便能听到竹象虫四处觅食的振翅声。偶有微风从林隙间穿过,一股竹香扑面而来,十分凉爽怡人。在竹林边缘处,杂生有其他小型灌木和大型乔木,其中徐东宁所说的黄葛树正属于后者中的一种。

  四人来到黄葛树下,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往树上看。这是林中唯一一棵比竹子还要高的树,树冠如伞一样向四周遮盖去,但枝叶却并不茂盛,这或许是缘于根颈到主干约四到五尺处有一个巨大的遭受虫害后留下的树洞,因营养吸收不均衡导致枝叶无法像古槐大街的老槐树那样枝繁叶茂。

  克林收回目光看向那个树洞,洞的外缘构成椭圆形状,洞沿的树皮及其纹理苍老斑驳,如同耄耋老人脸上那深刻的皱纹,彰显着岁月留下的烙印。洞内中空部分约一苗条女子的腰宽,下深三尺左右,随着深度越深,树洞空间也越来越小。用竹竿往下探到底,仅如一成年男子双手并拳般大小。

  “是在这里捡的?”克林手里拿着一截刚刚用来探洞的竹竿,轻打着洞口问徐东宁。

  徐东宁点头。

  “具体什么时候?”克林又问。

  “应该是深夜两点半左右。”

  “那时候你不是去草房子找钱小康了吗?”程笑石看了眼四周,提出质疑。

  “没错,”徐东宁解释说,“事实上我去草房子找了钱小康两次。第一次是十一点半左右到的草房子,但等了两个多钟头都没见个人影出现。我只知道钱小康那晚会去赴约,并不知道他具体几点会去,因此我以为是自己去早了,再不然就是他们临时改变了约见地点,于是我在附近转了一大圈,并留心观察每个可能藏身的地方。转到竹林这里时,我偶然在树洞里发现了那件红色大衣。因其成色布料都很好,再加上夜深天冷,我便直接穿在了身上。再之后我迅速返回到草房子查看,仍然没有发现钱小康和他要见的人。”

  徐东宁话音一落,绕着黄葛树走了两圈并一直若有所思的吴焕生提出了疑点:“我就纳闷一件事,谁会去尸体上扒一件大衣?重要的是扒下来又不要,却将它丢在这不刻意去找根本无法发现的树洞里。”

  徐东宁猜测说:“会不会是过路人扒下来后发现不合身,所以才不要。”

  “你穿着也不怎么合身,怎么没丢?”吴焕生反问。

  徐东宁咧嘴一笑:“我既然都乞讨为生了,自然跟别人不一样,只要穿得上身就行。只是有一点,如果早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说什么我也不会穿的,更何况那人还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就对了,”克林在旁说道,“深更半夜惊现一具尸体人们第一反应大多是恐惧,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要扒他的衣服穿了,那得心理力量多强大才能干出这事来?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上去扒了死人衣服,因为不合身不想要,他完全可以随意弃之,没必要跑到这里来扔。”

  “有道理。”程笑石听完赞成道,“照这个思路来分析,很明显,扒衣服的人绝对不是为了穿它,扔它也自然是另有其因。”

  克林扔了手上竹竿,拍了拍灰尘,走到竹林边上,朝山丘下方的村庄扫了一眼,发现有的地方比较眼熟,便回头问徐东宁:“这是什么村来着?”

  “瓦彰村。”徐东宁立马回说。

  “瓦彰村……”克林口中默念了一遍,说道,“没怎么听过,不过那几座房子感觉很眼熟呢。”说着用手指着南端的房屋。

  “你什么眼神儿?”程笑石插过话头道,“你指的就是我们去过的梁洞庭家,当然眼熟了。”

  “对,”徐东宁附和说,“这里是瓦彰村和半桥村的交界地带。”

  “丢衣服的会不会就是瓦彰村或半桥村的村民?”吴焕生猜测说。

  “是不是我们下去问问就知道了。”说完克林率先朝村子走去……

  山脚下,是一片首尾相连大小不等的旱地,一年过花甲的老人正在自家地里松土,见了下山的克林等人,便停下手里的活,热情打起了招呼。

  “克探长,还忙着呢?”老人声音洪亮有力。

  “快了。”克林礼貌回应道,“老伯这几天都在这里干活吗?”

  “是啊,年纪大了,不比村里那帮年轻人干得快喽。”说话时老人一直保持着乐观的笑容。

  “老伯谦虚了,”克林说,并趁机问道,“向您打听个事,最近有没有看到谁去后面山坡上的楠竹林?”

  “哟!那挺多的,这几天正是吃笋的季节。怎么,克探长又有新线索了?”

  克林没回答老人的问题,只是从包裹里拿出那件红色大衣:“老伯麻烦您给瞧瞧,有没有见谁穿过这衣服?”

  老人把锄头往地上一掘,来到地埂旁,仔细端详克林手里的衣服,为避免看走眼,还特地把衣服抖开来看。看罢又将衣服叠好还给克林,并摆手说:“乡下人没见穿这种衣服的,笼里笼统,不方便下地。”

  “村民种地干的都是粗活,自然不喜欢这种休闲风格的衣服。”程笑石插进话来说。

  克林想了想,又问:“这村子里有没有家境不错搬去城里住的村民?”

  “好几家呢,”老人想都没想就回说,“光我们瓦彰村就有三家,隔壁半桥村我知道的也有一两家。”

  “都哪些人知道吗?”

  “有跟我关系不错的老刘刘应权,他女儿嫁了个有钱人,把他和老伴儿都接城里去了;还有宋英杰,也是出去做皮货生意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还有同样嫁了个好人家的虞书珍,这丫头打小父母双亡,爷爷奶奶把她拉扯成人不久也一前一后去世了,好在自己找了个好夫家嫁出去了,她一走家里的房子也就成了个空壳子。至于隔壁村的,我晓得的不多,好像有一个木匠,姓钱,名字我不清楚,大家都叫钱木匠习惯了。他在城里专门给人做木工活,手艺不错,活儿也多。去年母亲生病,为照顾一家老小在城里租了个院子把家人都接进城了。除此外还听说有个叫王进城的,他可是真的‘进城’,而且进的还是曾经的京城,他儿子争气考上了国立清华大学,成了名校新制生,以后就是国家栋梁之才,在咱这穷山旮旯里等于是烂石堆里淘出颗夜明珠,不容易啊!老王两口子为了照顾儿子读书,变卖了田产房宅跟着北上了。”说完老人眼里流露出几分歆羡自豪之色,仿佛考上大学的是他的孩子。

  克林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继续打听自己的事道:“这些人中有没有最近回过村的?”

  “那就不知道了,”老人摇摇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稀稀落落的民房说,“探长可以去找他们邻居问问看,我说的几个人房子都在那一片。”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程笑石提出建议说,“老伯刚才说的这几人中,有一大部分是可以排除出去的。”

  “我也这么觉得,”吴焕生附和程道,“要一个一个去查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去啊。”

  徐东宁也紧跟着说道:“雷公桥所在位置紧邻两个村子的出村要道,我在那里待的时间也不短,老伯说的这几个人我之前也见过,反正最近一段时间我是没见过谁回村子——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乞儿宕其他人。”

  “我用不着不信,”克林一脸自信地说,“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撒谎。”说完便看向程笑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程笑石遂接着前言说道:“首先可以排除的就是王进城一家人,他们和本次案件应该是没有任何瓜葛的,即便他们和黄世海有过节,也不可能因为这事毁了孩子大好前程。其次要排除的就是刘应权和宋英杰,先假设他们也跟黄世海有仇,但根据我对人性的了解,往往处在富足生活中的人更容易淡忘仇恨,因为安逸的状态会逐渐磨灭一个人复仇的意志,更何况我说的和黄世海有仇只是假设。”

  “照这样排除下来就只剩虞书珍和钱木匠值得一查了。”吴焕生说。

  克林提出异议道:“照你这种方式,虞书珍为何不能排除?她也找了个有钱人家,又是个女人,按你的说法也应该剔除。”

  “我还没说完,”程笑石说,“仇恨虽然会被舒适的环境消磨殆尽,但也得看是什么仇恨。”说完便转向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

  “老伯,”程问道,“你说虞书珍父母双亡是怎么回事,和死去的华洋公会会长黄世海有关系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人回说,“那时候我在外地,听说好像是出什么意外死的,具体的你得去问她自己。”

  “那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

  “不用去找书珍了,她跟黄世海没一分一毫的关系。”不知何时,从背后的田埂上转过来一五十多岁的女人,皮肤黝黑,系个围裙,拿把镰刀,看样子已经听几人聊了许久,一来就接过了程的话头。

  “哟,大妹子,你也来了。”老人热情跟女人打着招呼,之后又向克林等人介绍道,“这是我邻居,姜大妹子。”

  “来割点兔草。”女人先是朝老人微笑示意,之后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道,“我在那地垄沟里听你们说半天了,也过来凑个热闹。”

  克林问道:“大娘,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女人提高了声调回道,“虞书珍跟姓黄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父母是在外地渡河时翻船淹死的,收钱摆渡的小伙子会游泳没事,就是赔了个倾家荡产。”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克林又问。

  “我有个阿姨是书珍丫头的邻居,她跟我讲的,就前段时间进城我还跟书珍聊了会儿天,人家现在日子过得可舒坦着呢!”

  “啧啧啧,”吴焕生耸了耸肩,把手一摊,“现在就剩一个钱木匠了。”

  “说不准还真是他,”克林分析说,“他在城里只是租房住,说明这里始终还是他的家,回村的可能性也最大。再一个他上有老下有小,母亲多病,也谈不上什么消磨仇恨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也姓钱,说不定和钱小康一样,和黄世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可不一定,”老人反驳说,“据我知道的钱木匠和钱小康家没什么关系,两家虽然都姓钱,但同姓不同宗。”

  “你们说了半天,是要找什么人吗?”女人插进话问道。

  不等克林回话,老人就抢先说道:“克探长要找一个穿红色大衣的人。”

  “红色大衣……”女人似乎想起什么,“能给我看看吗?我之前在城里见钱壮壮穿过一件。”

  克林心中暗喜,当即从包裹里掏出大衣,随着衣服抖开,女人立马认了出来:“对,就这件。和钱壮壮穿的一模一样!而且这种衣服都是定制款,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克林由窃喜转为抑制不住的兴奋:“钱壮壮是谁?是钱木匠家什么人吗?”

  “不是,他是钱大军的儿子。”

  “钱大军又是谁?”

  “钱秀芳的老公。他两口子都姓钱,也是同姓不同宗的那种。儿子叫钱壮壮,父子俩在城里住,只有钱秀芳还一直住在村里。”

  “钱秀芳!”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克林大为震撼,他转向程道,“我想我知道那天钱婶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一开始的温热已经转变为微凉。天边的残霞裹挟着余晖趁人们不注意往西山躲去。

  几人正说话间,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车声,是车夫来接他们了。吴焕生提议明天一早去钱秀芳家,但克林一刻也等不得,他看了看徐东宁,决定让吴和徐先回,自己和程笑石去钱家。临走时还特意嘱咐徐东宁不得擅离诸城,以便随时配合调查。

  马车扬尘而去,克林和程笑石告别老伯和大娘,箭步往钱秀芳家行去……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刚到门口就发现钱秀芳家大门紧闭,门上一把大锁让克林有种不好的预感。“钱婶会不会被儿子带着畏罪潜逃了?”克林不无担忧地说。

  “你还真把他们当成黄世海自杀的幕后推手了?这我有点不理解。”程笑石说。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克林说,他的表情夸张,仿佛程笑石不这么想才是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程笑石仍不愿信:“就因为一件衣服你就下结论实在太草率了。”说完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克林极力向他解释道:“你没听那个姜大娘说吗?大衣是独一无二的定制款,这就足以证明黄世海自杀时穿的就是钱婶儿子的衣服。黄世海会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暗示自己的自杀和钱壮壮有关。”

  “对不起。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太认为黄世海这种人物会被一个仅仅家境还算不错的普通百姓逼到自杀的地步。”

  “你的思想太片面了老程。”

  “片不片面你回头看看就知道了。”程笑石打断说,并朝克林身后努了努嘴。

  克林回头看去,却是钱秀芳背着一大背篓的柴禾回来了。

  看到探长再次登门,钱秀芳急忙放下背篓开门,钥匙在锁眼上捅了好几下才插进去。嘴上虽乐呵地招呼两人进去坐,但克林仍从对方热情洋溢的表情中察觉出几分异样。她的目光闪烁不定,从不敢正眼与自己相视。言语上也比上次仓促,要么语无伦次,要么词不达意。

  克程二人在大堂刚一落座,钱秀芳便以备晚饭为由要离开。克林立马叫停,并示意她也坐下来。钱秀芳无奈,只好笑着脸落座。

  “知道我们这次来为什么吗?”克林问钱秀芳道。

  “我……我不知道。”钱秀芳不安地在裤子上搓着手,很显然,强装出来的镇定并没有完全掩饰住她内心的紧张。

  见对方这般表现,克林自信地看向程说:“看来事实即将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程笑石仍不置可否,只是像唠家常一样问对方道:“钱婶,听说你们家条件还算不错,丈夫和孩子都在城里过好日子,就你还执意留在村子里,这是为什么?”

  “舍不得呗,”钱秀芳露出朴素的笑容,扫了一眼大堂说,“屋没人住要倒,地没人种要荒。当家的在家具店上班,住城里方便。我没啥本事,在家种点米、麦、菜蔬还能减轻点家里的开销。”

  “你跟你丈夫、孩子感情怎么样?”程笑石循序渐进问道。

  “还可以啊。为什么这么问?”刚说到这钱秀芳又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哦,我

  知道了!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感情一直很好,我真是自愿留在乡下,而且我又不是不能去城里住,每次给他们送米送菜时一住就是好几天呢。”

  “行了!”突然,克林一把将大衣掏出来扔到桌上,说,“你们太磨蹭了,开门见山吧。”

  程笑石见克林行事太过急躁,又无法阻止,索性一言不发,静坐一旁等着看他“表演”。

  钱秀芳见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克……克探长,这……这是什么意思?”

  克林一边把大衣的领口和袖子展开一边说:“这件衣服眼熟吗?”

  钱秀芳把注意力转到衣服上,顿时脸色骤变,之后便默然不语,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克林再次得意地瞅了眼程,转向钱秀芳说:“你不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狡辩,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你儿子量身定制的衣服。”

  “它……它怎么在你这里?”钱秀芳没有否认——抑或已放弃辩驳。

  “确实,”克林说,“它应该永远留在树洞里,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们头上。”

  “看来我想不承认也不行了,”钱秀芳说,“这衣服是我儿子的,是去年他爸给他量身定做的。”

  “这么好的衣服,就这么扔了不怪可惜的?”克林故意这样问道。

  “我——”钱秀芳一时语塞。

  “行了,钱婶,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克林点破来意道,“说吧,为什么你儿子的衣服会出现在黄世海身上?”

  “那我也不瞒你们了,”钱秀芳说,“在黄世海自杀的前两天,由于已经立秋,天气眼见就要转凉,我儿子翻出秋装清洗并晾在院子里,晚上回家收衣服时却发现大衣不见了。当时还以为是起风吹到隔壁,去两边邻居家问了都说没看见,还说那天根本没有风。由于壮壮性格一向大大咧咧的,经常忘东忘西。兴许是那天出去买油忘了关门,门外有过路的瞅见这衣服质地好,便顺手牵羊偷了去。衣服虽然不错,终究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没有追究。到了七月半那天,我老公儿子回村祭祖。原本打算第二天天亮再回去,结果刚到夜里十二点,壮壮突然想起自己又忘了锁门。因为刚丢了衣服,父子俩怕家里进贼决定连夜返回,我也趁此机会跟他们进城住两天。我们赶夜路回城已经一点过了,路过古槐大街时儿子眼尖,立马发现了吊在树上的尸体,好在当时我们人多,倒也不至于吓破胆。正当大军准备去警署报案时,儿子却发现死者身上穿的衣服正是自己丢失的大衣。大军预感事情不妙,当即打消了报案的想法,为了壮壮不受牵连,还硬着头皮爬上去把衣服给扒了下来。一开始本打算把衣服就地烧了,但深更半夜烧衣服,怕火光和臭味引起别人注意,想藏在家里又怕晦气和不保险,思来想去我们一致决定把衣服扔到乡下去。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楠竹林里有一个坍塌荒弃的老坟坑,那里隐蔽不会被人发现,打定主意后我拿着大衣立马往乡下赶,到达竹林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就在我马上要到坟坑时,突然听到有人朝竹林走来,大半夜的我也不敢多想,就近把衣服扔进一个树洞里就回家了。本想第二天去取回衣服重新藏匿的,但第二天去发现衣服已经不见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忧心衣服的事,没想到是落到探长您手里了。”

  听完钱秀芳的解释,克林沉默良久,程笑石也似有所思一言不发。末了还是克林开口问道:“你们城里的房子在哪里?”

  “蚯蚓巷。”钱秀芳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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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推理奇案:地狱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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