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真相(下)
王承苦2025-11-10 11:2831,213

  半个小时不长不短,有人觉得稍纵即逝,有人却早已等得哈欠连天。时间一到,众人便吵嚷着在克林的带领下往古槐大街走去。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时分,轻风着凉,日色曚昧。街道上行人寥寥,摊贩收了摊,杂货铺和家具店立上了门板,就连补锅打铁的也都翻转了门口“明日再来”的牌子,然而林立在街巷两旁的茶楼酒肆等场所此时才刚开始热闹起来。掌柜的笑迎声,伙计的吆喝声,八仙桌上的高谈阔论,歌舞楼中的嬉笑怒骂……一路走来,不绝于耳。

  好在古槐大街离浴清园只两里来地,众人或紧或慢,顶迟也不过二十分钟,便已悉数到达。

  正当众人快走到十字口想要先缓口气时,一个由老妇人的浑浊嗓门发出的惊呼毫无征兆地撞进每个人的耳膜,沉闷而惹人发恼。

  “又有人上吊啦!又有人上吊啦……”

  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声调一次比一次高。

  众人循着声音往街边看去,秦老太正好从自家青瓦房里慌慌张张地走出来。

  见街上已来了许多人,人群中还有不少穿着尖头白领章制服的警察,秦老太急忙环顾张望,直到看到克林和冯万臣也在其中时,才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惊呼声也戛然而止。

  认得秦老太的赵成祖笑呵呵问她道:“老太太一天到晚咋呼啥呢,什么又有人上吊了?”

  秦老太眼皮上扬,朝众人身后的老槐树努嘴道:“今天一早警署来人,让我等到天色稍晚时在院里对门闲坐,说是会有事情发生。就在你们来前不久,我看到有个人从我门前路过,绕到老槐树后便不见了人影,正当我以为他已走远时抬头却看到树杈上吊了一个人,两只脚在空中随风晃荡,位置和之前黄世海的一样。你们赶紧去看看,刚吊上去没准还有得救。”

  众人听了,这才忙不迭纷纷往身后看去,众人还没走到老槐树下,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干后拍着手走出来。

  “程先生……你?”秦老太瞠目咋舌看着来人,连话也说不完全了。

  接着又匆匆走到树下往上看,只见在黄世海缢死的树杈上拴着一根麻绳,下端吊着一个“穿”了大衣的“人”。

  “哇呀呀——”秦老太吓得又是拍手又是顿脚的,嘴里急急念叨起来,“赶紧把人放下来,快!快!”

  此时人群都围到树下,往上瞧仔细了,便有认得秦老太的年轻人笑话她说:“听人说老太太亲眼看到黄世海上吊,怎么那时候不见你这么慌张。”

  秦老太见有人取笑自己,便没好气回道:“要是姓黄的我巴不得他再死得惨一点。”说完又要叫人上去帮忙。

  那年轻人见同来的黄家人脸色不好看,不敢再开玩笑,便说出真情来:“老太太可看仔细了,那可不是什么人,只是穿了衣服的麻袋。”

  秦老太闻言往外走了两步再往上看,这次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果然发现自己看走了眼,绳头下面吊着的分明是个用麻布缝制的人型袋子,里面按照成人体型塞了干草等填充物,外面还穿上件长大衣,若不仔细看真以为是个人吊在那里。

  冯万臣不知道程笑石唱的哪出,回头问一旁的克林,克林虽然知道一些,但也说不详细,只是让上司稍安勿躁,等程笑石慢慢道来。

  不止秦凤君感到疑惑,其余诸人虽知道吊的是假人,但不知什么意图,脸上也写满了问号,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程。

  程笑石环顾一周,面色坦然道:“我先说结论,黄世海死于谋杀而非自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静简短的一句话却引起众人嘘声一片。一阵交头接耳后,徐东宁率先开了口:“我看过报纸了,秦老太太说她亲眼看到黄世海爬到树上自缢的,怎么会不是自杀?”

  陈御德第一个反驳徐道:“你和黄会长有仇,当然巴不得警方定自杀。不过我是不信的,七月十四我还约过他,他答应我月底有空可以一起去山上捕野猪,如果他有自杀的意思我不会看不出来,他也不会有捕猎的打算。”

  “什么叫我巴不得?”徐东宁听了不干了,“秦老太眼见为实的事情难道还有假吗?”

  “假不假我不知道,”陈御德说,“至少我不像某人那么会编故事。”

  赵成祖见两人说话越发不对头,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道:“二位不必互呛,既然程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人家的道理,不妨先听听人家怎么说。”

  程笑石压根没把两人的话当回事,只管接着自己的话说道:“黄世海为何会缢亡,又是如何被秦老太看到他去上吊,这一切得先从浴清园说起。黄世海正泡澡时听见门外有动静,于是偷偷朝走廊察看,正巧看到钱小康气势汹汹地朝自己浴房走来,来不及穿外套,只穿了个短裤便逃出了浴清园。本以为这次能像在山东那样躲过一劫,却不料出门又遇到了另一个想要他死的人。凶手先用麻绳勒死了黄世海,然后再移尸到树上伪装成自杀。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则蓄谋已久。各位跟我来。”

  众人随程笑石到了秦老太家,进了青瓦房小院,面朝大门成列围着。程笑石让秦凤君模拟案发当晚乘凉时的情形,秦凤君应了一声,便走到院门口将两扇门掩上,只留出三四寸的缝隙。之后自己坐到正对门缝放着的竹椅上,说:“那天晚上我就是坐在这里看到黄世海上吊的。”

  “请你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省略任何细节。”程笑石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而且还不止一次。”

  “这一次我要让在场所有人听你亲口说出来。”

  秦老太没办法,只能照做:“中元节当晚我就这样虚掩着大门乘凉。到了十二点左右听见门外大街上有响动,我顺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在街对面的一块石碑下坐着一个人,细认才发现是黄世海。他身上穿着件大衣,衣摆很长,且又宽又大,几乎快把脚脖子也遮住了。正当我好奇他大半夜一个人坐那里干什么时他竟一扭身翻到石碑后去了,很快又看到他从石碑后走上大街,径直往十字路口的老槐树走去。他围着槐树绕了半圈,然后爬了上去。这时茂密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纳闷他爬树干什么,突然一双脚从枝叶挡住的地方吊下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上吊自杀。换作别人我早就大喊救命了,但唯独他我只能装作没看到。”

  黄家人听了这番话,脸色都暗沉下来,马秀芝更是怒容满面,不顾体面地呵斥起来,可刚说出一句“疯老婆子胡说”,站在程笑石左侧、手里还拎着物证箱的吴焕生便大喝一声“保持肃静”打断了她。

  冯万臣显然不能理解秦老太为何会有这样偏激的言论,回头向克林投去探询的目光,克林只好向众人简单说明了秦凤君的儿子李巨徽以及她们家和公会之间结仇的事。

  人群中不少生意人,对公会以往的恶行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平日里为了明哲保身、心照不宣罢了,即便是和公会毫无交集的人也多少道听途说了一些,因此克林只略微一说起大家便已明白怎么回事。

  “还有一点,”冯万臣看向秦老太说,“大晚上的,你眼神又不好,怎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大多数人心中都有的疑问。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多次了,”秦老太说,“当时石碑的底座上点了一支大号的蜡烛,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的整个面容,而且黄世海和我有仇,他那副嘴脸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这就是个很有趣的题外话了,”程笑石笑说,“大家可以回去试验,当你在院子里弄丢一枚纽扣或银角怎么找都找不到时不妨等到晚上打起手电来找,灯光聚焦处和外部环境巨大的亮度差会更利于我们寻找东西。”

  冯万臣说:“既然你也承认秦老太亲眼看到黄世海自杀,怎么又说他是被谋杀的呢?”

  “两者并不矛盾,”程笑石说,“秦老太确实没有认错人,请署长从门缝往外看试试。”

  冯万臣疑疑惑惑地往门口走,秦老太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署长也坐椅子上看吧。”

  冯万臣坐到椅子上,先是朝街对面看去,能清晰地看到秦老太说的那方石碑,然后目光往右,尽头便是十字口的那棵活了几个世纪的老槐树。随着目光从树干移到枝干上,繁茂的枝干下,正好可以看到那个假人的双脚吊在空中,正随风微微晃荡。

  冯万臣从椅子上站起,对程道:“没错,坐在这儿确实可以认出街对面石碑上的人,而且往右看去刚好可以看到槐树上那个假人的双脚。”

  程笑石说:“那个假人是我按照黄世海的身高制作的,你现在看到的那双脚也是秦老太当晚看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知道这更加有力地证明了秦老太没有撒谎。”

  “越是看不出破绽说明凶手做的局越是完美。”

  “意思是你从中看出破绽了?”

  “请跟我来。”说完程笑石在前面领路,众人随他来到街对面的石碑前。

  石碑是由一整块大理石雕铸而成,自座底至碑顶总高四尺半,宽二尺四寸,厚两寸一分。底座上加贴了新式瓷砖,外观素雅,严丝合缝。石碑正面刻着古槐大街来历以及历史沿革等信息,四周饰以龙凤浮雕;石碑背面是鱼鳞纹组成的空心荷花图案,花蕊位置刻着捐建者名单以及捐款数额,左下角是建碑日期。两面所有文字均采用正宗欧体刻成。

  秦老太指着底座说:“当时黄世海就坐在这上面,蜡烛就在他面前的位置点着。”

  冯万臣俯身细看,发现碑座上有几滴白色凝固物,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到鼻子下闻,确定是滴在上面的蜡油。

  “他在这里做什么?”冯万臣起身道,像在问秦凤君,又像在问程笑石。

  “没做什么,”秦老太回说,“只见他没坐一会儿就扭转身子翻到碑后去了,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往十字口走去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程笑石看向众人说,随后又转向秦凤君问,“也就是说黄世海从坐在石碑前到爬树上自缢曾离开过你的视线对吧?”

  秦老太愣了一愣,说:“可以这么说,不过时间非常短。”

  “那就足够了,”程笑石接着问,“既然黄世海离开过你的视线,你怎么肯定上树的人一定是他?”

  “当然知道了,”秦老太说,“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可以看到他身上从头到尾都穿着那件棕灰色大衣。”

  “去往十字路口途中有没有拿蜡烛。”

  “没有,坐在石碑前时那支蜡烛就已经快燃尽了。”

  “也就是说除了在石碑前看容貌确认身份外,其余时候都是靠穿着对吗?”

  “嗯……细论起来也可以这么说。”

  “这就对了,”程笑石再次转向众人,“可以肯定秦老太当晚看到的是两个人。”

  众人吃了一惊,克林则像唱双簧一样配合着说:“你说是两个人,一个是黄世海,那还有一个——肯定就是凶手了。”

  “没错,”程笑石点头,“其实黄世海坐在碑座上时已经被勒死,秦老太所谓的看到他翻身到碑后其实是凶手从背后通过拉拽尸体的方式来操作的。至于面前点的那根蜡烛,只是为了让秦老太确认黄世海的身份。”

  众人听完又是一惊,冯万臣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说明白些。”

  程笑石遂耐心解释说:“凶手按计划勒死黄世海后,将尸体以坐姿姿态安放在碑座上,并点上蜡烛使烛光照在死者脸上。凶手事先已经打听出秦老太有虚掩大门乘夜凉的习惯,于是做完准备后便朝秦老太门外扔石子儿等物发出声响引起老太注意。当看到老太从门里朝石碑打量时便选择适宜时机从背后将黄世海拉到石碑后藏起来,然后迅速脱掉黄世海身上的大衣穿在自己身上——这里顺带解释一下,秦老太患有道尔顿症,她所看到的棕灰其实是红色——凶手穿上大衣后借着月色往十字口走去。当晚的月色虽然明亮,但只能看清人的穿着,所以当秦老太看到同一件衣服再次出现时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同一个人。”

  围观人群对此解释大多半信半疑,但曲折的过程激发了他们心中更为强烈的寻求真相的渴望。这种渴望使他们无暇发出质疑,只是平静且耐心地等待程笑石接下来的揭秘。

  冯万臣自然不会放任心中疑虑不顾,他问程笑石道:“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程笑石回说:“要将他杀伪造成自杀,秦老太是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中的其中一环。”

  秦老太听到这话不乐意了,急着道:“程先生可别冤枉人,我顶多算见死不救,他的死我可没参与。”

  “别误会,”程笑石看着他解释说,“你当然没参与,你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凶手利用了。”

  冯万臣听了立马催促说:“赶紧讲讲,凶手怎么利用这位老人家的?”

  程笑石点头,朝向众人接着说:“凶手为了这次谋杀制定了极为周密的计划。试问各位,要将谋杀伪造成自杀该怎么做?”

  众人七嘴八舌发表意见,但都大同小异,冯万臣总结说:“想伪造成自杀自然要布置出看不出破绽的自杀现场。”

  程笑石只是一笑:“但布置再完美的现场都不如有人目睹整个自杀过程更有说服力。杀害黄世海的凶手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要让人亲眼看到死者‘上吊自杀’!当然,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由谁来充当‘目击者’。由于这个‘目击者’对整个计划完全不知情,因此此人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缺一不可:一要认识甚至熟悉被害人,以便更好地确认死者身份;二要年纪偏大一些,老年人往往有晚睡的习惯,这样才更容易达成只有他可以看到整个过程的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和被害人之间要有深入骨髓的仇恨,这样才能保证他在看到死者‘自杀’时一定会选择坐视不管。凶手挑来选去进行了一系列调查,最终选定了秦凤君老太太担当此目击者角色,也只有她才同时满足上述三个条件。除此之外选择秦老太还有个天然的优势就是这里的路口正好有棵老槐树,可以用来伪造上吊自杀的假象,而且后期调查得知秦老太本身就有在院中纳凉到很晚的习惯,这使凶手在如何使她看到‘上吊假象’的问题上省了不少心。当然,这个选择也并不是十全十美。这里是十字路口,商户众多且人员混杂,想要顺利完成计划势必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凶手经过多方调查和考量后,最终决定把作案时间定在中元节的晚上。这天晚上无论商家还是普通住户都会早早关门休息,弥补了该选择的不足之处。确定了谋杀方案、伪造地点以及目击者人选后,凶手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以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到了七月十五日晚,一切准备就绪的凶手来到浴清园外等待黄世海泡完澡出来。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听到浴清园里有动静传出来,接着便看到自己的谋杀目标近乎裸体地跑出来。这是凶手意料之外的情况,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但已来不及多想,只知道不能轻易放弃这次绝佳的谋杀机会。凶手本就和黄世海熟悉,因此假装在街上偶遇,拿出事先备好的大衣给对方穿上,又找了个对方不会拒绝的理由把他骗到古槐大街。当走到古槐大街石碑处时,凶手迎来了关键的猎杀时刻……由于凶手和被害人关系密切,加之对方刚刚遭遇暗杀变得心神不宁,所以要想趁其不备勒死对方并不是件难事。事实证明凶手确实这么做了,而且做得十分顺利。他勒死黄世海后的一系列做法便是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将尸体安放在碑座、点蜡烛照亮面庞、诱导秦老太太从门内窥探、认出后将尸体拽回碑后、换上大衣自己往路口槐树走去。当秦老太看到槐树的枝干间吊下一双脚时便误以为是黄世海上吊自杀了。秦老太会这么认为并不是凶手的障眼法有多高明,只不过是利用了人类大脑具有自动填补功能的这一生理特性罢了。这种功能本身带有自我欺骗性,简单点来说就是当我们的眼睛看过某种完整的物体后,短时间内再次看到与该物体相似的某个部分时,大脑会根据接收到的视觉信息自动开启填补功能,使该部分物体在脑海中修复成一个完整体。这也是为什么秦老太仅凭一件大衣和一双吊在空中的脚便认定黄世海是自缢身亡的原因。”

  “相信此时大家心里早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不过别着急,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刚刚大家也在秦老太家看过了,从门里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一双脚从槐树的枝干间吊下来,而且也只能看到一双脚。大家一定好奇,凶手为了让秦老太目睹黄世海上吊自杀,自己先爬树上吊了一遍,那他怎么脱身呢?他怎么知道秦老太会盯着那双脚看多久?其实答案并不复杂,凶手根本没有亲自演示上吊的过程,吊在树上的只是一个套上了大衣的假人。做完这一切后凶手并没有急着移尸上树,而是等到凌晨一点秦老太回房睡觉后才动手。移尸前凶手再次将大衣穿回死者身上,以增加死者被判定为自杀的概率。然而就在凶手把尸体吊在树上后不久,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出现了,确切地说是一家人。这家人并不是什么无关闲人,凶手反复使用的红色大衣正是从他们家偷来的。其中男主人钱大军发现尸体上穿的大衣正是自己儿子钱壮壮丢失的那件时,惶恐不已,当即打消了报警的念头,并将大衣脱下带走。妻子钱秀芳把大衣扔在了乡间竹林的某个树洞中,之后又阴差阳错地被徐东宁捡走。而就在这家人离开路口后的凌晨两三点钟,第二个发现尸体的人出现了,他就是陈御德,死者的好友。那天晚上他是出门夜钓,路过路口时发现的尸体。看到好友赤裸着身体吊在树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友是被杀后移尸上去的,于是他写了张‘他不是自杀’的纸条贴在死者身上,避免警方以自杀为由草草收场。正是这接二连三的横生枝节导致黄世海之死变得越发的扑朔迷离,这是凶手没想到的,也是我们一开始没想到的。”

  “接下来便是对凶手身份的梳理。首先,凶手一定是十分了解黄世海的人,不仅知道他的生活习惯,还知道他得罪过什么人——这也是寻找目击者的要件之一。其次,这种了解还必须是正向友好甚至具备无条件信任的,否则凶手不可能接触到当时犹如惊弓之鸟的被害人。其实能达到以上条件的人很多,这无疑给侦破加大了难度。然而杀人这件事和‘言多必失’的道理一样,你越是想制造完美的谋杀,就越需要做更多的准备工作,准备工作越多出差错的几率自然也就越大。所以,我想问正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和大家一起听我谈论这件事的凶手一句:我说得没错吧?”

  轻描淡写的一个问题像落地雷般在围观人群中炸开,就连冯万臣都为之一震,急忙问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围观人群中?”

  “不然呢?”程笑石依旧轻描淡写地说。

  克林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之前跟程笑石交换过线索及真相,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也必定会大吃一惊。现在的他把一切交给程笑石,自己却成了安静围观的看客,双手叉胸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人群中更是反应各异,有的看向死者夙仇徐东宁,有的却紧盯死者好友陈御德,其中也不乏偷瞄被害人儿子黄天明的……虽然看的人不同,但无一例外投去的目光中都带着看凶手般的警惕与质疑。

  尽管已经搜过众人的身,但程笑石还是怕出意外,回头跟克林还有吴焕生嘀咕了几句,之后吴焕生便走到一边,把物证箱交给同事曹振保管,又招呼过汪全志、朱顺等几名同事,暗中嘱咐后再一起走回来。

  冯万臣对程催促道:“你看大家就等着你宣布凶手是谁了,快别掖着了。”

  程笑石正想着该怎么说时已有人抢先开了口:“我看这件案子就是儿子杀老子,没良心的人家应该有这结局。”说这话的正是看向黄天明那拨人中的钱富龙。

  刚躲过杀钱小康嫌疑的黄天明此刻又被人说杀老子,立马便恼了:“某人说话可要讲证据,不能因为自己儿子死了没冤枉到人就把我父亲的不幸也嫁祸到我头上来。”

  钱富龙说:“我是没证据,可也不是乱说。刚才程先生说的凶手的特征你正好都符合,你是黄世海的亲儿子,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他,而且你也在公会工作,自然知道以前他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得罪了哪些人。至于你为什么要杀自己老子,我不清楚,或许是你父子俩私下的矛盾,又或者你想顶替他会长的位置,谁知道呢。”

  “你简直满嘴喷粪!我告诉你……”

  “行了,别争执了。”黄天明反驳的话还没说完,程笑石挥手打断了他,并转向钱道,“钱富龙,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黄天明不是凶手。理由很简单,黄世海的死亡时间和钱小康的死亡时间是大致相同的,而且死亡地址也相近,这就意味着黄天明的不在场证明在他父亲被杀一案中同样有效。既然他不可能杀钱小康,同样也杀不了自己父亲。”

  钱富龙听了程笑石的解释,这才悻悻然闭了嘴。

  接着程笑石见刚才看向徐东宁的人也准备开口,没等他出声便打断说:“不用说洪少达了,他当晚去了东郊,根本没有时间杀人移尸,这件事可以从同去东郊的邵其安的证词中得到佐证。更何况洪少达和死者不仅不熟,而且有仇,他就算有心杀黄世海也没有机会接近他。”

  程笑石话音刚落,又有个怀疑陈御德的小伙子开口了。不过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他采用了暗示的口吻:“了解黄会长的人可不止这一个两个,能够取得会长友好信任的人也不只有家人。”

  程笑石当然听出话里的意思,笑着看向陈御德说:“你是死者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想必对他很了解吧?”

  “那是当然,”陈御德刚一开口就反应过来,“程先生这话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下手杀了黄会长了!?”

  “陈先生别激动。”程笑石说,随后转向秦凤君问,“老太太,这个陈御德你认不认识?”

  秦老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说:“别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路口以及附近原本没来的商家住户听到动静也都来凑热闹了。程笑石便把同样的问题对街邻又问了一遍。

  一时间,人群中摇头不迭,旅店掌柜孙大富和包子铺老板赵省河也相继回说只是听说会长有这么个朋友,但从来没有见过。

  程笑石心中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为了令人更加信服才多问了两嘴。此时他看了眼陈御德,然后对着大伙,尤其是那几个对陈御德起疑的人说:“虽说陈御德和黄世海很要好,但他仍不具备杀人条件。原因有三:如果陈御德是凶手他不会做往死者身上贴字条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再一个刚才大家也都听到了,陈御德并不熟悉这里,无法做到掌控全局,也就不可能把谋杀变成自杀;最后一点,如果黄世海刚从浴清园狼狈逃出便在深更半夜且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遇到陈御德,这种情况下戒备心极强的他未必不会对好友起疑。”

  “那这就让人猜不透了,”冯万臣说,“既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连亲人都排查了,还会是谁呢?”

  程笑石目光往人群中某人身上直射过去,口中掷地有声:“出来吧黄太太。”

  众人朝程笑石看的方向看去,正是黄家人所在位置,陆虹没听太清楚,左看右看,见众人都在朝自己这边看,连忙上前两步:“程先生叫我?”

  众人哗然,多有诧异神色,其中便有人说道:“果然凶手都是最不起眼的人物,我之前还说黄世海一家就数二太太最善良呢。”

  紧跟着又有人说:“这也算大义灭亲了,黄世海凭着公会干那么多缺德事,一个字——该。”

  这人刚说完旁边立马有人接着他的话茬附和了一句:“两个字——活该!”

  “大家安静!”程笑石喊了一嗓子,随后对陆虹说,“我叫的是你身后的大太太马秀芝。”

  马秀芝听是叫自己,当然明白什么意思,当即作色道,连基本的礼貌也不顾了:“姓程的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人见转折来得这么快,再不敢轻易发表意见,怕又说错什么话。

  冯万臣也难以置信,上下打量着程笑石一身皱皱巴巴的穿着,小声对克林说:“你这搭档跟个泥腿子样,到底靠不靠谱?”

  克林拍拍胸脯打起包票说:“放心吧署长,他的能力不比我差。”

  这时程笑石回马秀芝的话说:“话到这份上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正是你一手策划了谋杀,并极为罕见地伪造出了死者‘自杀’的全过程!”

  对此,马秀芝愤怒而慌张,当即矢口否认道:“你胡说,我和世海关系一向和睦,不信你问张妈。”

  冯万臣左右扫视,在人群靠边处找到张妈,问道:“是这样吗?”

  张妈抬起头小心翼翼回答说:“老爷太太关系一向很好,从未听他们吵过……”

  听到这黄天明突然扭头看向张妈,很快又把目光挪到马秀芝身上,之后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程笑石看在眼里,知道张妈撒了谎,但并不急着揭破。

  等张妈说完,冯万臣便示意程笑石给个说法。程笑石说:“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人,所有值得怀疑的人我都论证过了,最终结果告诉我,马秀芝就是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

  “简直荒谬至极!”马秀芝的女儿黄恩珠高声讽刺道,“暂且不论你有没有资格代替警察在这里说三道四,就从你怀疑我母亲是凶手这点来看,比一开始说我弟弟杀了姓钱的还要离谱。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是我母亲策划了这次谋杀,我还会去警署找你们报案吗?再有一点,我妈除了没有不在场证明外,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可能是凶手。而且别忘了,我爸是在深更半夜被杀的,很多人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我也是其中之一,难不成我也是凶手?!”

  “那只是因为你母亲并没有把谋杀计划告诉你而已。”程笑石心平气和的一句话竟把对方怒意正盛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黄恩珠正想着要怎么反驳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过来。

  “那就请程先生解释一下死者脖子勒痕和你推理情况不符的问题。”

  众人往人墙外看去,人群中让出一个豁口,法医秦小璐从外走了进来。

  警署同事依次和她打了招呼,她只是微微点头,接着又和署长微笑致意,最后看向程笑石。

  克林见她脸色不对,便试探性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秦小璐看着程笑石,头也不回地说:“程先生这样的外部人员都能担当重任,我只是来凑个热闹总没问题吧?我倒想看看能够推翻我尸检结果的真相到底是多么有趣。”

  “啥时候来的?”克林又问。

  “有一会儿了,”秦小璐冷着脸说,“一直在后面听程先生的高谈阔论呢。”

  克林听她话里带刺,为了缓和气氛,嬉皮笑脸地说:“你还别说,看惯了你穿白大褂的样子,这一换了衣裳还真没注意到你。”

  “行了克探长,”秦小璐有些不耐烦,“不用说这些没用的,我就是单纯想来见识见识你的好搭档是怎么解释死者被杀之谜的。”

  冯万臣从秦的话里听出了几丝火药味儿,怕影响程笑石心态,便从中斡旋道:“既然秦法医有别的看法,那就秉着兼听则明的原则,不妨说出来大家探讨探讨。”

  秦小璐冷冷淡淡地说:“那就请程先生先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再说。”

  “什么问题?”程笑石问,“麻烦再说一遍。”

  “就是你的推理结论和尸检事实不符的问题。”秦小璐说。

  “哪里不符了?”程问。

  秦耐着性子补充道:“你说死者是被勒死后再移尸上树的,但如果是这样,死者脖子上必定会留下两道形态和色泽都完全不同的勒痕,这是由于人死后生理机能会发生变化的缘故。我已经检查过,尸体脖子上虽然也有一深一浅两道勒痕,但这两道勒痕色泽形态并无太大差别,显然是在同一时间由同一绳索造成,因此并不存在所谓的勒死后再吊上去的情况。”

  就在众人尤其是黄家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这个说法,就连冯万臣也一度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搞错了时,程笑石缓缓伸出右手往上一抬,嘴里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不”字。

  话音刚落,人群中的议论戛然而止,纷纷转向程笑石,秦小璐也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你能想到的破绽凶手也想到了。”程笑石接着说,“凶手在勒死被害人后并没有立马松开绳索,为了防止移尸上吊时造成大相径庭的新勒痕,他把绳索直接系紧在了脖子上,这样一直到吊上树,始终都只会有一个主勒痕,至于那道并不明显的浅勒痕是尸体在空中摆动时绳索偏移位置导致的,所以两道勒痕差别不大,并不影响你做出自杀的判断。你还记得尸体脖子后的那个印子吗?当时你给出的解释是绳结和脖子摩擦造成的。现在看来,绳结印的说法是没错,但不是简单的摩擦,而是凶手系紧勒在脖子上的绳索后绳结长时间挤压在后脖上导致的。”

  对于程笑石的这番解释,秦小璐只是粲然一笑:“老实说我特别厌恶别人对我辛苦得出的结论评头论足,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这个解释确实无懈可击。我向来知道克探长破案厉害,没想到他的眼光也这么毒辣,竟能找到你这种能人做他搭档。不过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和你作对的,只是怕你冤枉了别人。好在今天我也是有备而来,你能解开这个难题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意外,这还远远不够你定一个人的罪,后面还有更多也更重要的难题等着你。”

  “欢迎指导,”程笑石一脸自信地把手一摊,“那就麻烦法医小姐了。”

  秦小璐没说话,自顾自往老槐树走去,众人也都跟在后面,想看对方还会提出什么疑问。马秀芝母女更是紧跟左右,似乎把秦小璐当成了洗脱嫌疑的救星。

  秦小璐站在树下,望着程笑石挂上去的假人,若有所思道:“你之前只说到凶手穿上黄世海穿的大衣爬树上吊下一个假人,秦老太太见枝干间吊下一双脚来便误以为是黄世海在上吊自杀,但你没说明白凶手是怎么把尸体吊上去的。当时听到你说这些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即便黄世海是死于他杀凶手也一定是个强壮男人,结果你告诉我们凶手是黄太太。她一个女人家,即使有点力气,也不可能靠自己把尸体吊上去,若说她有帮凶,可她连自己亲女儿都没告诉,还有谁更值得信任呢?这个问题请你给出合理的解释。”

  人群里听到这个质疑,都觉得秦说得有理,附和迎合声不绝于耳。冯万臣更是担心程笑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谁知转头看向程,只见他不慌不忙,脸上的表情从容而自信,仿佛就等着别人提这个问题出来自己好大显身手。

  “麻烦探长找人帮忙把树上的假人拿下来,”程对克林说。

  不一会儿,在警察的协助下,假人被放了下来,程笑石解开假人后背的纽扣,掏出里面的干草,又让警察从树后搬出两袋事先准备好的泥沙石子往假人套子里塞,直至重量达到和死者相似的一百二十斤。

  “根据我的调查结果来看,”程笑石说,“凶手是独自完成这一切的。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接下来我会用这个和死者一样重的假人来做演示。”说完便自顾自往秦老太家旁边的青砖小院走去。

  众人一脸茫然,纷纷质问去荒置老屋干什么,程笑石却不说话,只是开门便往里进。

  众人为一探究竟,只好默默跟在后面鱼贯而入,一时间荒置无人的小院变得人头攒动,继而又喧哗起来。有人好奇打望着院中各屋的布局,有人扇着鼻子埋怨着气味的难闻,还有的人站在稍微安静的角落里,睿智地思考起程笑石的目的来……

  此时程笑石走到那口和院子一起被闲置下来的水井处,井旁放着一捆麻绳,程笑石抱起麻绳便往外走,众人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也都紧跟着往外走。

  到了槐树下,程笑石拿出那条六尺来长从尸体脖子上解下的缢索,将一端挽系出一个可自由松紧的绳圈套在假人脖子上,又在距离绳圈五六寸处打上一个活扣,并留出较长的解扣副绳。接着从那捆麻绳里找出一个绳头,以同样便于解开的方式系紧在活扣往里一点的位置,这样当麻绳拉紧时,活扣形成的绳结便可以阻挡麻绳下滑,将它牢牢固定在缢索上。之后找出麻绳的另一端绳头,爬到树上,将绳头越过吊尸体的那根树杈扔下,最后从地上捡起绳头直往前走,一直拉回到青砖小院里才停下。

  众人见状,纷纷跟在后头返回小院,黄恩珠站在离程笑石不远的位置,朝程笑石身旁的克林抱怨起来:“克探长,你的搭档到底想干嘛,一会说我母亲是凶手,又莫名其妙来这种地方,忙活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实在给不出让大家满意的真相就算了,不用这么来回折腾。”

  克林笑回:“黄小姐不用着急,相信程先生一定会拿出让大家满意的真相的,只是能不能让你满意我就不敢保证了。”

  “让大家久等了。”此时程笑石脚下放着绳头,边说边一屁股坐到井沿上,嘴里还不停喘着粗气。

  冯万臣已看出一些奥妙,试探性地指着那口井说:“我猜凶手移尸肯定用到了这口井。”

  克林立马竖起大拇指:“嘿!还让您给说准了。”

  一旁一知半解的吴焕生急不可耐道:“到底怎么回事?赶紧透露透露。”

  克林吊他胃口说:“都到这份上了,听别人讲不如自己看。”

  吴焕生撇了撇嘴,没说话,只管朝程笑石看去。

  这时程笑石缓过劲,双手拄膝站起身,同时朝众人道:“接下来我们就把假人当作尸体,真实还原凶手的移尸过程。”

  说完程笑石走进西侧耳房,从中拿了一个大而结实的麻袋出来,回到井边,将麻袋口收紧一部分,用麻绳牢牢系住。之后将拴了麻绳的麻袋绕过辘轳往下放,形成一个滑轮装置。麻袋在放到井口往下一点的位置时麻绳便已经放完,再往下拽时便会因另外那头拴着“尸体”而无法轻易拉动。

  这时程笑石停下手上动作,看了眼马秀芝,后者迅速避开他的直视,程随即把目光投向众人,说:“为了让你们更加信服,同时也是为了更接近当时的移尸情形,接下来我想请一位女士来操作下面的步骤,而且这名女士的身高、体重以及劳动力最好和马秀芝相仿,这样才更能证明此方式的可行性。”

  秦法医看了一圈,见没人举手,遂自告奋勇:“没人来那就我来吧。”

  克林看看她苗条的身材,又看看比她体格大上不少的马秀芝,对程笑石说:“她可比黄太太瘦不少,要不要换个体型更相近的?”

  程笑石瞥了眼井口的麻袋,略一思索回说:“不用,既然秦法医愿意尝试就让她来吧。”

  “那就请程先生赶紧开始吧,”冯万臣见众人翘首以盼,催促说,“大伙儿都等不及想知道结果呢。”

  程笑石朝署长一点头,随即示意秦小璐走到井边,自己则从耳房拿出早已备在那儿的铁桶,又叫过吴焕生、汪全志、朱顺等人,走到围墙西北角鹅卵石堆成的石丘旁,一桶一桶地往井边提鹅卵石,同时让秦小璐不停往麻袋放石头。

  围观众人已经明白过来程笑石的用意,一个个凝神注目,看得更加起劲。

  当石头将麻袋底部铺满时,系着“尸体”的麻绳已经被绷得笔直。秦小璐见程笑石并没有叫停的意思,便继续往里加石头,很快石头便装到麻袋三分之一的位置。此时“尸体”头部受绳索拉力影响已呈现倾斜向上的姿态,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随着石头越装越多,麻袋也越来越重,同时麻袋下沉到井里的深度也越来越深。当石头装到麻袋一半时秦小璐已经需要紧贴井口并稍微前倾点身体才能把石头准确扔进麻袋口,此时另一边的假人尸体与地面的夹角也越来越大。直到麻袋快被鹅卵石给填满,程笑石才收掌为拳叫停了秦小璐。

  此时秦小璐几乎是趴着在往麻袋里扔石头,听到喊停,立马站起身来,不停用拳头锤打着后背,接着又使劲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口中叫苦不迭,连称后悔揽下这事。警署同事见状和她开起玩笑来,就连署长也戏称她在较真方面十分敬业,一时间现场紧张的气氛在这一谈一笑间竟缓和了不少。

  然而还没等身体完全恢复过来,程笑石便向秦小璐下达了新的指令:“不要半途而废,凶手可没心思去休息。接下来请试着往下用力拉,有多大力使多大力,这是凶手能否成功的关键。”

  秦小璐听了立马收起和同事间的说笑,脸上也登时严肃起来,现场气氛再次变得阴郁。

  秦小璐蹲下身子紧贴井沿,将麻绳在右手掌心挽上一圈,左手握住右手上面一段,使劲往下一拽,麻袋竟猛地往下沉了许多。有人一直在看路口槐树下的“尸体”,每当秦小璐用力往下拉时,假人便像提线木偶一般直直地往上抬那么一截。随着下拉次数的增加,假人先是立直,随后双脚离地,再之后便一截一截地往上升。

  秦小璐看到假人真的被自己拉动了,顿时心里手上都来了劲,下拉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麻袋下井的速度和距离也是同步剧增。

  很快麻袋便已沉入井水中,有了井水的助力,秦小璐拉得更省力了,不一会儿,假人的脑袋便已和树杈接近,井里的麻袋也正好触底。秦小璐转头看向程笑石,口中大口喘着粗气,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程笑石见“尸体”已拉到位,便自己在前面领路,招呼秦小璐到十字口去,其余人等见状急忙寸步不离地跟上。

  到了树下,程笑石走到秦小璐身旁,指着树上的假人小声吩咐了一通,随后便看到秦小璐露出狐疑之色,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要求以进行确认。之后便见她挽起袖口卷起裤脚,踏着树瘤借力爬到了树杈处。由于老槐树茂盛多枝,并不费多大力便已爬到第二主枝的位置。按照程笑石的吩咐,她伸手够着假人脖子上拴的那根缢索的副绳,从枝干下绕过,先将其和主绳系在一起形成绕树绳圈,之后再握住原本是副绳的那部分用力一拉,便解开了缢索上用来阻挡麻绳下滑的活扣绳结,接着又解开系在缢索上的麻绳并将其扔到地上。缢索没了井里那袋石头的拉力,假人瞬间往下坠了一截,两端的绳圈也随之绷紧。此时再看上去便像极了自缢的情形。

  做完这一切,秦小璐从树上下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问程笑石:“怎么样,没我什么事了吧?”说着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劳动成果,“你别说,看上去还真像是自己吊上去的一样。”

  话说到这,秦小璐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改口说:“好,就算黄太太靠你这方法可以独自完成伪装上吊这件事,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上来,证据呢?”

  马秀芝此时面色就像是块挂在风里吹了三天三夜的猪肝,又黑又难看,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冯署长,”马秀芝看向冯万臣说,“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承认程笑石演示的这个方法确实可行,但如果这事随便一个女的都能办到,那他凭什么认定是我做的呢?”

  冯万臣听了往程抛去一个眼色:“没错,程先生。你的这番演示只能证明黄太太具备作案能力,最关键的还得是证据。”

  “只有马秀芝具备作案条件,除了她别无他人,这就是证据。”程笑石当即回说。

  “我具备啥条件你不要张嘴就乱说!”马秀芝立马回斥,“署长就在这儿,说不出来我可告你诽谤。”

  程笑石看看黄天明,又看看陈御德,笑回:“在所有有嫌疑的人中,只有你对这个路口的情况最熟悉。”

  马秀芝发出一声“呵呵”:“这就是笑话,我向来是待在黄公馆的,即便是出门也只是偶尔约朋友打打麻将或去看看戏。这边既没有像样的麻将馆,也没有戏园子,我来这里干什么?”

  “既然没来过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麻将馆和戏园子?”程笑石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反问。

  “这种事随便打听一下也就知道的。何况我的意思只是不常来,还没到熟悉的地步。”

  “你确实不常来,但你为了谋杀计划曾来这里做过调查。”

  “这更是无中生有。我再怎么说也是会长夫人,我要挨家挨户地来调查难道不会引人怀疑吗?”

  “你当然不会明着去打听。我之前说过,你选择中元节作案正是看中了商家住户们在这一天晚上都睡得比较早,因此你无需挨家挨户走访,只需要找个别的理由调查个别可能会影响到你作案的商户就行了。”

  此时冯万臣环顾一圈,啧啧嘴说:“这里是十字街口,四周商铺林立,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暗访怕不是那么容易。”

  马秀芝听了,趁热打铁道:“他说的话简直自相矛盾!我如果是凶手的话,到这儿挨家挨户地查一定会让人起疑,可不挨家挨户查我又如何知道谁会影响到我作案呢?”

  人群中顿时又议论起来,不少人觉得马秀芝说得有理。也有人不置可否,静等程笑石给出解释。

  程笑石往人群张望一周,点出几个名字来:“孙大富、赵省河、秦凤君,麻烦上前一步。”

  孙、赵二人听到招呼立马走到最前面来,只有秦凤君向程笑石又询问了一遍,确认是在叫自己后才慢腾腾走上前来,在赵省河身边站住。

  “请你们告诉大家,案发前黄太太是不是来找过你们?”程笑石问。

  孙大富先开口回说:“是来过,这个我之前有跟你提过。大概在上月初的时候,黄太太来过一次店里,说是黄会长让她到古槐大街一带考察,想买间合适的商铺做买卖,我记得我还跟你说过我推荐那栋闲置房子给她她不要的话呢。”

  马秀芝正准备开口,被程笑石挥手打住,继而转向赵省河,还没开口问对方便点头回道:“黄太太来我店里买过包子,只知道也是上个月,具体是哪天不记得了。”

  “她是不是提过想买你铺子的事?”程笑石问。

  赵省河看了眼马秀芝,说:“是说过,不过意图并不十分坚决,只是简单了解了我铺子的一些情况。”

  这时秦凤君忍不住抢着说道:“那姓黄的肯定是看中我家了,小赵家只是随便问问,好做备选而已。”

  冯万臣问她说:“这么说黄太太也去过你家了?”

  秦凤君瞪了马秀芝一眼:“分明是硬闯到我家的。署长你不知道,我这人独居惯了,没有待客的习惯,更何况是自己仇人。那天她趁我不注意闯进我家,一进门就东瞅西看,就像看自己家房子一样,态度还傲慢得很。”

  “这就够了。”程笑石挥手让三人退下,转向冯万臣接着说,“马秀芝正是打着黄世海要买铺面的幌子对路口附近的商户进行调查的。”

  冯稍一思索,问道:“那你的意思是黄世海要买房子的事是她为了调查捏造出来的了?”

  程笑石还没来得及回答,马秀芝已开口了:“我没有捏造,这事恩珠和天明都知道。”

  冯万臣看看黄恩珠,又看看黄天明,最后却转向黄世海的二姨太陆虹:“黄会长要置办铺面的事是真的吗?”

  陆虹立马回说:“确实听世海有过这种打算,但不曾说过具体要在哪个区域找。”

  马秀芝脸上露出几分轻蔑:“啐!我毕竟是正房太太,有的话世海只跟我提起过,所以你不知道。”

  “可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似乎恰好相反。”程笑石在旁说,脸上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马秀芝显然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双手不自然地揉搓着,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复杂——尴尬、难堪、愤怒以及努力表现出来的镇定,相互交融却又略显生硬。

  陆虹见大太太脸上挂不住,忙说道:“大太太说得对,可能世海是特意嘱咐她来这里考察的。”

  “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程笑石立马反驳说,“暂且不论黄世海会不会把这种事情交由大太太去做,就算会,他也绝不可能让她来这种地方找房子。理由很充分……”说到这儿瞥了眼施立民,“这里的茶坊老板施立民,其父亲正是曾经遭受公会迫害的‘五谷堂’老板施凡生,他和秦老太太以及钱小康一样,对黄世海是恨之入骨的,黄世海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意选在这样一个充满风险的地方,而我们的黄太太竟然声称丈夫看中了秦老太的房子,这简直荒谬至极。”

  “会不会黄世海并不知道他有两个仇人住在这里?”冯万臣猜测说。

  “我正要说到这点,”程笑石说,“就算黄世海不知道,但还有一处不合理的地方可以证明马秀芝撒谎。当初旅馆的孙掌柜曾提议让黄家把秦老太旁边——也就是那个闲置的房子买下来,马秀芝一听到房子出意外死过人立马拒绝了。按常理说,既然担心晦气自然会远远避开这个房子,可她却偏偏只看中与它紧紧相邻的秦老太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还有,路口这么多商户,为什么只去旅馆、包子铺以及秦老太家?那是因为围绕十字路口最近的八栋房子中,只有四家晚上会有人在,其中便包括他们三家。马秀芝想方设法要闯入秦老太家去的理由已不用过多解释,秦老太是她选中的目击者,自然要亲自到院里模拟她从院中往外看的视角,以此来确定石碑以及假人需要吊挂的位置——尤其是吊挂假人的位置,既可以刚好看到假人的脚,又不会察觉出异常。而去旅馆和包子铺则纯粹是为了打听他们晚上睡的地方是否会看到或听到大街上的动静,确保自己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不会被发现。调查后发现,旅馆中离路口最近的房间住了一对来诸城看病的老夫妻,且要一直住到中元节过后,然而两人眼花耳不灵,睡得又早,住在那里不仅不会妨碍凶手的计划,反而避免了别的可能造成影响的人住进去。包子铺赵省河夫妇睡觉的卧室在铺子最里间离大街最远的地方,中间还隔着门和布帘,只要不是故意制造噪声是完全不用担心被两人听到和看到的。”

  听到这儿,冯万臣若有所思,末了看着马秀芝慢腾腾地说:“如果说要想伪造被害人自缢,去旅馆包子铺还有秦老太家调查情况是首要条件的话,那黄太太你确实嫌疑重大,尤其是秦老太家,除了你别人都没去过。”

  “等一下!”秦小璐这时想到了什么,接过话头对程笑石说,“你刚刚说离路口最近的八栋房子中共有四户人家在这里过夜,这说明凶手必须要确定当晚这四家人都不会影响自己计划才会动手。可你自己也说了,黄太太只去过旅馆包子铺秦老太家这三家,最后一家具体什么情况?她是否知道?这些问题都没弄清楚怎么能草率认定她就是凶手呢?”

  “也对,”冯万臣看向程,“秦法医说到点上了,我差点忽略了这一层。”

  程笑石不慌不忙解释道:“因为第四家是宜君书屋。沈宜君的书店也是店住结合的模式,并且和包子铺是一样的格局,设置卧室的房间也同样是最里间,外间的众多书架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隔音的作用。所以即便当晚沈宜君没有去杀钱小康而是正常在书屋睡觉,她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马秀芝的计划。至于马秀芝是否知道的问题,沈宜君和黄天明认识这么久,我想同为黄家人的黄太太想找机会了解下书屋的情况并不是件难事。”

  “就算知道这些情况又怎样?”黄恩珠代母亲辩白说,“也有可能都是巧合呀。而且我刚刚想到一个人,他不用四处打听调查,就可以满足杀人所需的动机和条件。”

  “谁?!”冯万臣立马看向她问道。其余众人也纷纷朝黄恩珠看去。

  黄恩珠扫了眼众人,重新看向程笑石说:“你刚刚才说过这里的茶坊老板也是我父亲的仇人,那既然是这附近的人,自然清楚各家的情况。而且因为他本身就憎恨我父亲,动机自然是充分的了。”

  黄恩珠话音落下,程笑石还没回应,施立民已经从人群中走上前嚷嚷起来:“我是巴不得姓黄的早点去死,但这次他被杀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黄恩珠不依不饶道:“既然你说和我父亲的死无关,那你能拿出不在场证明吗?拿不出来一样有嫌疑!”

  “这……”施立民说话顿时没了底气,“那天……那天晚上我和小康约了在东郊玫瑰丛见面……打算一起去草房子见证请柬中所谓的‘光明对黑暗的审判’。当时我以为是洪少达想要动手杀黄世海,直到克探长在浴清园解释了我才知道那封请柬是小康自己捏造的,所以我那晚跑了个空,没人可以证明。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不跑空小康死了也一样没法给我证明。我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不知小康为啥要伪造请柬来骗我。”

  “这个我已经解释过了,”克林回复施立民的疑问道,“钱小康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动手杀死黄世海,伪造请柬只是为了事成后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洪少达身上。至于为什么要骗你我想原因也很简单:钱小康本来就打算事成后把黄世海的尸体埋在玫瑰丛附近的土窖里,骗你晚上独自跑一趟东郊就是为了让你蹚进这趟浑水,必要时还可以拿你做一个垫背——即使做不了垫背也可以延缓警方调查进度给自己增加逃跑的时间。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身后还有只叫沈宜君的‘黄雀’。”

  “行了,”黄恩珠乘隙抢过话头,“克探长不要扯远了,请程先生先回答我的问题。既然施立民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杀人动机又充分,而且在这里开茶坊对路口情况肯定也熟悉,那他是不是不用满大街调查也比我母亲的嫌疑更大。”

  程笑石笑笑,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向施立民:“黄世海见过你没有?知不知道你对他充满敌意?”

  “当然见过,”施立民立马回说,“也知道我们对他有敌意。”

  “听到了吧?”程笑石看向黄恩珠接着回她刚才的问题,“从了解现场情况的角度来说,施立民确实具备伪造自缢的条件,但他根本杀不了黄世海。黄世海生性多疑,自己又刚刚躲过一劫,这种情形下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可能和一个暗杀过自己的人走到一起去,想靠近都难,更别说要勒死他了。”

  马秀芝听到这话,轻哼一声说:“你这话真是好笑,就因为我是世海的老婆,所以我就可以接近并勒死他。照你这么说全天下疑心重的人被杀都是被他老公或老婆杀的了?”

  “但是在那种敏感的情况下,确实只有家人才能让死者放下戒备。”

  程笑石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使她表情颇不自然,刚想说什么又突然停下,不知是意识到不妥还是根本没想清楚要说什么。

  黄恩珠见状,望向围观众人,一个个朝母亲的方向翘首瞩目,母亲极力避开警方的视线,但回头看到众人也直勾勾看着自己,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看似镇定的表情却掩盖不住心慌意乱的事实。见母亲有这样的反应,黄恩珠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刚一这么想她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然而,她却再不敢看母亲,只能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弟弟和姨娘,希望对方能为自己母亲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帮着说几句话也好。

  然而自程笑石提出马秀芝是凶手后黄天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陆虹极少的几次发言也并没有表明立场。黄恩珠小步靠近黄天明,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还没说完后者就连连摆手,口中说道:“这种事我还是不要乱发表意见的好,何况我自己都差点被警方当成凶手,说的话谁又会信。”

  见弟弟拒绝帮母亲说话,黄恩珠又绕过黄天明走到站在另一边的陆虹身旁:“姨娘,我相信你肯定会说句公道话。”

  “不必了恩珠,”话还没说完陆虹就拒绝了她,“我和你一样相信大姐不会做这种事。但这种事由警方来判定,我们说再多也没用。”

  “那还不简单,”秦小璐插进话来,同时看向程笑石,“程先生既坚持认为黄太太是凶手,把证据拿出来不就行了?”

  冯万臣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紧跟着附和说:“目前看来黄太太确实具备一切杀人条件,但不具备唯一性,还是拿证据出来说话吧。”说完又给克林递了个眼色示意。

  克林遂凑近程笑石,让他速战速决。后者踢了踢脚边的绳子:“证据我早就拿出来了,喏。”

  听说麻绳就是证据,不少人再看它时便跟看到毒蛇一样下意识往后退,也有少部分人不太认同,微微摇着头,却并不发言。黄恩珠见状,也来不及去察看母亲反应,趁机提出质疑:“一根普通的麻绳而已,能证明什么?”

  “普通的麻绳当然证明不了什么,”程笑石的回答并不针对提出问题的黄恩珠,而是朝着所有半信半疑的人,“问题就在于——这根绳子并不普通。”

  冯万臣用脚背勾起绳头,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说:“除了做工稍微粗糙一点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程笑石嘴角一扬,转过头问马秀芝:“黄太太,张妈说你曾为了不让黄会长去打猎,收缴了他的兽网是不是?”

  马秀芝陡地一怔,第一时间朝张妈看去,确切地说应该是“瞪”。张妈立马低头不语,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

  程笑石又追问了一遍,马秀芝才赶紧回说:“是,我先生有捕猎的爱好,尤其喜欢捕猎野猪取乐,我怕他有危险,所以才扔了他的捕猎器具。”

  陈御德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抿笑说:“太太爱夫心切,这么做也能理解。只是那些都是做工上乘的兽网,扔了还怪可惜的。”

  对此马秀芝发出一声干笑,表情尴尬而耐人寻味。

  程笑石步步紧逼,追问马秀芝:“真的是扔了吗?”

  “当……当然。”马秀芝回答得很迅速,语气却并不是很自信。

  程笑石见对方明显心口不一,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并不急着揭穿,而是转向陈御德:“听说陈先生经常送黄会长捕兽网,麻烦仔细看看,这根麻绳和捕兽网的材质一不一样?”

  陈御德从冯万臣手中接过绳头,看了半晌,先是露出一副不太肯定的表情,最后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摇头说:“外表有点像,但兽网远没有这么粗,不敢下定论。”

  “幸亏我留了一手,”程笑石说着朝人群喊道,“鲁老伯出来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应声走出一位身形干瘦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老头身着补丁衣裤,满脸皱纹,掌心和虎口都长了厚厚的茧,陈御德一眼便认出了他:“鲁师傅……你怎么也在这儿?”

  不止是马秀芝和冯万臣感到诧异,就连克林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至于那帮凑热闹的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程笑石扫了眼众人,径对鲁师傅说:“还是你来告诉大家吧。”

  小老头上前捡起绳头,在掌心来回滑动检查了一番,最后告诉众人:“我看了一下麻绳,确定是用陈御德先生送会长的捕兽网拆解后重新编织而成的。另外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专门做各种绳网的绳匠,在诸城做这行也算小有名气,陈先生是我的老熟客。”

  听了鲁师傅的话,众人这才明白绳子为何会是证据的原因,随后大伙儿的目光齐聚在马秀芝身上,后者明显慌了神,一时竟急得说不出话来。

  程笑石乘机追问,试图击破她最后的心理防线:“黄太太,如果你没有杀人,还请解释一下你从会长那拿走的兽网是怎么变成作案工具的?”

  “因为……我……我不认同你的说法。”马秀芝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程笑石没做任何回复,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等她自己说下去。

  “请大伙儿评理,”马秀芝接着说,这次她明显想好了说辞,表达上顺畅了许多,“这种麻绳我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鲁师傅能看出是用自家的兽网改编,那也不代表就一定是世海的兽网啊!”

  “不是这个说法,”鲁师傅听后立马扬动手上的麻绳说,“我们‘鲁氏绳具’每个产品都会用凹凸印式的编织技艺编织一个独一无二的标记。这根麻绳上有‘十八五廿一’的标记,代表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八完工的产品,而那天出来的产品正是陈先生为黄会长定制的捕兽网。”

  围观人群中有人半信半疑,凑上去细一打量,果然在绳头处找到一排精致小巧的类似浮雕一样的绳编数字。一旁的黄恩珠见状,急切地为母亲做最后的努力。

  “即使是又怎样?”她说,“母亲说她已经把父亲的捕兽网扔了,不排除被凶手捡到并利用起来的可能。”

  对黄恩珠提出的假设,程笑石只是淡淡地问了张妈一个问题:“难道公馆中扔垃圾这种小事也要黄太太亲自动手吗?”

  张妈看看程笑石,又看看黄太太,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回说:“这个……当然不会。”

  “那当初是谁去扔的捕兽网?”程笑石接着质问。

  “没见阿四扔过,只记得当初太太趁老爷出门让阿四把兽网收起来放到上房某个角落去了。”

  “阿四是谁?”冯万臣听到这个陌生名字在旁问了一句。

  张妈立即回说:“公馆负责打水、推磨、倒垃圾等杂活的小伙计。”

  这时程笑石走到人群背后不起眼的地方拉出一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来,看样子他刚刚赶来,嘴里还喘着粗气。

  张妈见了,立马指着他朝冯万臣介绍说:“他就是阿四。”

  程笑石笑对阿四说:“来得真及时,说说捕兽网的事吧。”

  阿四显然还没注意到黄太太就在人群前面,便毫无顾忌地回道:“大概在五月中旬,太太让我把老爷的捕兽网拿到上房去,放在与上房相连的那个小隔间里。那个隔间是太太平时收藏个人衣物还有私人用品的地方,老爷从不涉足,所以不用担心被老爷找到。放好后我就出来了,至于太太后来如何处置这些网子的我并不清楚。”

  “平时扔垃圾有没有扔过?”程笑石又问,紧跟着又补充一句道,“想好了再回答。”

  “绝对没有。”

  “那公馆里的其他人有没有扔过?”

  阿四摇头:“这种事一向是我在负责,而且那网子不仅大块儿,还挺沉,如果有人拿这么大一堆东西去扔一定会过我的眼。”

  程笑石点点头,转向众人:“诸位也听到了,捕兽网并不是个小物件,谁都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带着它出门而不被发现,这就排除黄恩珠所说的扔弃后被人捡起利用的可能。又因为已经证实凶手用的麻绳就是用黄世海的捕兽网改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黄太太自始至终都没有把捕兽网当垃圾扔掉,她就是利用捕兽网的凶手。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她收缴捕兽网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这次谋杀!黄太太,既然你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那就请告诉大家,被你藏得好好的捕兽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说完程笑石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马秀芝。

  阿四顺着程笑石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家黄太太也在现场,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禁吐了吐舌头,招呼也没敢打,赶紧退到人群最后面去了。

  到了此时,马秀芝虽仍不愿承认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但再不像最初那样理直气壮,不仅找不出像样点的可供辩驳的理由,就连模棱两可的敷衍话她也说不上一两句来,只是一味地搓着手,一脸紧张,始终没有回话。

  最终,还是敏锐的秦小璐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问程笑石道:“黄太太是不是凶手先不说,刚才阿四说捕兽网又大又沉,且没看到有人拿着这些捕兽网出过门,那黄太太一个女流之辈是怎么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捕兽网拿出公馆的呢?”

  “问得好!”黄恩珠立马附和秦小璐,“刚才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因为她不用走大门,”程笑石回说,“我去过黄公馆,上房一共有两扇通风窗,其中一个正好在小隔间墙上。马秀芝是利用那个窗口将兽网送出去的。”

  “不可能!”黄恩珠反驳得掷地有声,“那个窗口设置得又高又小,就是不拿东西也得小心翼翼搭着梯子才能够得着,母亲一个人是不可能把又重又大的兽网从那个小窗口送出去的。”

  这时阿四似乎找到将功补过的机会,站出来补充说:“公馆就只有一把梯子,都是我在使用,太太从来没问我借过梯子。”说完又闪到人群后去了。

  冯万臣显然也对这个问题起了兴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程等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对此程笑石只是微微一笑,说:“大家可能记性不太好,都说了麻绳是捕兽网改的,马秀芝只需要找机会在无人打扰的私密隔间里拆解兽网,并将其重新编织成麻绳,之后用晾衣杆之类的棍状物将绳头一端通过窗口输送出去,最后从外面拉绳头就可以了。”

  此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讨论着。程笑石则走到马秀芝跟前,轻声接着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太太曾跟我提起过,你年轻时有学过纺织,拆网编绳这种事情想来对你并不是件难事。我说得没错吧黄太太?”

  就这么轻言细语的一番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马秀芝本就喘不过气来的胸口上。此时的她面色如铁一般冷峻,虽一言不发,但止不住颤抖的身躯已然给出了答案。黄恩珠这时也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母亲,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父亲是被母亲所杀。然而她也深刻明白不相信不等于不会发生,于是上前拉着马秀芝的臂膀不停地质问“为什么”,后者只是呆愣在原地,仍旧一声不吭。

  陆虹和黄天明对此虽然也表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但相比黄恩珠少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意味,更多的是对对方会做出杀夫这样的行为而感到不解。

  其余人等则反应各异:有同样诧异不已的;也有早就认定这个结局而表现得波澜不惊的;当然,也不乏内心说着“活该”脸上却非得假惺惺做出一副惋惜模样的……总之在这件案子里,无论凶手还是死者,都只是他们在茶余饭后偶尔会提起的谈资而已。

  末了,程笑石问马秀芝:“黄太太,是你自己来告诉大家还是?”这次程笑石的声音低了许多,不再是咄咄质问的口吻。

  马秀芝终于开了口,但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

  “既然黄太太不肯说,那就只能由我代劳了。”

  说到这儿,程笑石扭头眺了眼远方,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街边的店铺人家虽已上了灯,但无法照亮路口。众人挤在槐树下,就快要分辨不出人群中谁是谁了。好在克林早有准备,天黑前便让同事在槐树上安装了两个巨大的照明灯,此时一声令下,十字口便犹如白天一般。突如其来的光亮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有人因正对着灯光捂着脸换了个不那么刺眼的位置。

  骚动很快便停息,程笑石看着众人接着前话道:“黄太太按照我所推理的那样,先找机会将兽网改成绳索,趁没人注意时通过引绳拉绳的方式从窗口送出屋外,紧接着将麻绳分成两堆自己能拿得动的重量,一前一后交替搬运至上房后的围墙前,用同样引绳拉绳的方式将麻绳翻过围墙或穿过某个墙洞拉出公馆。公馆内宅一般都不允许佣人长时间停留,闲杂人等更是禁止进入,所以她有非常多的时间和机会去做这件事,同时也避免了从大门带出绳索会引起家人注意的问题。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她提前将绳子藏到这里的闲置小院以待备用。这里多年空置,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等一等!”说到这里时冯万臣打断了他。

  克林立马问道:“怎么了署长,老程哪里说得有问题吗?”

  “细节!”冯万臣说,“既然绳索沉重,说明不可能靠人力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其次,她也不会雇人来做这件事,否则又会多一个对自己不利的证人。既然两个方式都不可行,黄太太是怎么把绳索弄到这里来的呢?”

  “开车,”程笑石当即回说,“张妈曾无意中提到过,黄世海并没有请司机,但又喜欢喝酒,黄太太特意学会了开车负责接送丈夫。所以她只需要在改好麻绳后,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开车出去接丈夫的时机,利用这个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麻绳带到这里来。虽然我未必能说对,但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来推断,大概率会是七月初七那天。”

  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程笑石此话一出,最先震惊的竟然是马秀芝本人,以至她脱口而出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刚说完立马就意识到说错了话,然而再怎么捂嘴也收不回来了。

  程笑石嘴角扬起胜利的一笑,说:“张妈说过,七夕节那天黄会长要带你和陆太太出去吃饭,你却以胃胀推脱了。正好那天黄天明也去找自己的心上人约会去了,那天晚上公馆内宅就剩你自己,而且夜里你可以借去接丈夫回家为由堂而皇之地开车出门。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想你不会错过。”

  马秀芝听罢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在众目注视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放弃了挣扎,用有气无力却又异常平静的口吻认了罪。

  “程先生说得没错,”她说,“我确实是那天把麻绳运出去的。前面说到的改编捕兽网的过程和方式也大体一致。”

  说到这里马秀芝停了下来,看向黄恩珠:“对不起恩珠,让你失望了。”

  黄恩珠泪水夺眶而出,再一次拉住母亲的袖口大声问道:“为什么?!”

  马秀芝神色黯然,低头不语,极力躲避着女儿的眼睛。程笑石再想让她接着说下去时她已哽咽失声。

  “还是你来吧,”冯万臣见状对程笑石说,“就从她藏麻绳那里接着说。”

  程笑石又一次看向马秀芝,见她仍低头掩面泣不成声,只好接着说下去道:“为了这次谋杀,马秀芝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调查作案环境和准备吊尸麻绳只是其中之二。在作案前两天,她还做了一件事——钱大军!”

  随着程笑石喊出一个名字,人群中立马走出一个高高胖胖的男人,他便是钱秀芳口中的丈夫钱大军。

  在程笑石的眼色示意下钱大军说了家中稻草被弄得到处都是,以及儿子大衣不见了的事。说完又在程笑石的示意下回到人群中。

  程笑石接着说:“毫无疑问,钱大军家的稻草和大衣正是马秀芝为了这次计划偷走的。”

  “她要杀人就杀人,偷我家东西干嘛?”钱大军身旁的妻子钱秀芳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当然是有大用处。”程笑石说,“当时马秀芝路过你家,发现墙上有稻草可以用来制作假人,同时发现大门没有锁,院里晾的那件又宽又大的衣服同样能在谋杀计划中派上用场,于是便用大衣裹了一些稻草带走。到了作案当晚,家家户户闭门休息后,她趁张妈等人不注意带了稻草和做假人所需的东西溜出公馆,先是来到刚才我带大家看的石碑后面提前制做好假人,然后再去浴清园找黄世海。然而在浴清园外她看到自己丈夫几乎是赤身裸体地从里面跑出来,于是将偷来的红大衣给他穿上,由于衣服长而肥大,即使没穿裤子也看不出来。接着马秀芝编个理由把黄世海骗到古槐大街来,在走到石碑背后时趁其不备用缢索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之后的发展正如我前面所推理的那样:黄世海死后,她把尸体扶起‘坐’在石碑前的底座上,在下方点起蜡烛,扔石子故意吸引马路斜对面的秦老太看。接着,将尸体拽到石碑后,在自己身上绑好假人,又脱下红大衣穿上做掩饰,最后一步步走向大槐树并爬上去将假人从树杈间吊下来,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马秀芝为了达到和丈夫相仿的身高,还特地穿了双大码的厚底鞋。至此,将勒死伪装成自缢的障眼法便算完成。等包括秦老太在内的所有人都睡下后,她才不慌不忙地把假人放下来,将真正的尸体穿好大衣和鞋,按照我前面所演示的方法吊上去。做完这一步,整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谋杀计划便算是大功告成。”

  黄世海缢亡一案终于脱下自杀的伪装而原形毕露,就在冯万臣准备开启下一步问话时,阿四突然从人群后站了出来。

  “我……我还有个疑问。”他小心翼翼地用探询的目光在程笑石和克林身上来回顾视着。

  冯万臣朝他看去时他又立马将目光收了回去。

  “有什么就直说。”冯万臣催促说。

  阿四这才直言不讳道:“程先生说太太用偷来的稻草制作假人,可我从未见过太太带这些东西回公馆,而且假人那么大一块,她怎么可能把假人绑在身上从大街走过去而不被秦老太察觉到异常。”

  “这就要归功于我之前提过的‘视觉弥补’功能了,”程笑石回说,“事实上制作假人并不需要太多的稻草做填充,只需要能塞满两个裤腿的量即可。也就是说所谓的‘假人’其实只是两个像脚一样的筒状物,并不像完整的人形那样需要大量的稻草来填充。马秀芝早已考察过秦老太家看向路口时的视角,只需要选择合适的角度和高度吊下一双‘脚’来便足以让对方误以为是黄世海在上吊自杀了,至于秦老太所谓的看到双脚在挣扎的现象不过是人为摆动制造出的效果而已。以上这种简单轻便的‘假人’,无论是带进公馆还是藏在身上从夜晚的街道上走过都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如果你们还不信可以亲自问黄太太。”

  程笑石说完看向马秀芝,众人目光也随之齐刷刷朝她看去。

  不等大伙追问马秀芝便主动解释道,同时表现得异常平静:“程先生的推理确实精彩,就像是尾随目睹了我做这些事的全过程一样。至于假人的制作非常简单,我事先剪下黄世海裤子的一双裤腿,往里塞了几把稻草,由于是用干草制作,轻便易携,再加上晚上光线不足,也没有其他行人,我便把它绑在腰侧,并套上大衣做掩饰,这样一来老太太便察觉不出异样。当我爬上树后,先脱下那双为模仿他身高从乡下稻田捡来的厚底皮鞋,然后将填充了稻草的裤腿塞进鞋口并用鞋带固定住,接着将红大衣上身部分折叠,下身部分像围围裙一样系在那双裤腿上,最后将其从树杈上吊下。从秦老太的角度看去活脱脱一双人腿,再加上我从暗处拉动裤腿伪造挣扎假象,她自然而然会认为是黄世海上吊自杀了。事后我也正如程先生说的那样,把大衣和那双鞋重新穿在了真正的尸体上。另外,你们一定还好奇我是怎么说服黄世海到这里来的吧?也不劳你们再费口舌,我直说了吧——当我看到他光着身子跑出来时,我立马迎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得知他刚躲过仇人暗杀时我还一度窃喜多了一个把水搅浑的人。正如程先生推理的那样,我把从钱家顺来的大衣先给他穿上,当时他惊魂未定,并没有好奇大衣的来历,只是问我为什么会去澡堂,我只说是见他这么晚没回,放心不下来看看。他知道我对他的安危一向很上心,也就没起什么疑心。由于这里距离澡堂很近,我便骗他说这里的布店还开着,里面有做好的现成衣裤,可以先买一套来应急。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同意了我的建议。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再重复去说了,总之和程先生推理出来的过程基本一致,唯一没提到的一点就是他从浴房穿出来的拖鞋在我勒死他后脱下来扔进了路边的厕坑中。”

  这时,人群中陆续发出得知真相后恍然大悟的慨叹声。冯万臣目光扫向阿四:“你还有别的疑问吗?”

  阿四嘴上不停说着“没了”,笑脸朝后退了两步,重新融入人群中。

  “现在就剩最后……”

  冯万臣话还未了,又有个声音蹦出来打断了他。

  克林看去,是站在程笑石对面的秦小璐,遂打趣说:“秦法医是又有什么高见了?”

  秦小璐微露嗔容噎了对方一句:“咱们可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同事,你也要来说我风凉话么?”

  “行了,现在不是说玩笑话的时候。”冯万臣说,“秦法医还有什么问题?”

  秦小璐款步走到同事曹振面前,将他手上的物证箱放到地上,一通翻来找去,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又从文件袋里掏出来三个透明小瓶——分别装着浴房搜索来的谷粒、黄世海头上的稻草以及最后在他鼻孔里找到的秕谷。

  她拿着这些东西走到程笑石面前,在他眼前晃了两晃:“程先生,你还没给大伙好好解释这些东西到底怎么来的呢,还有之前关于报馆收到的神秘来信以及钱小康口中为何会出现书签的事情也一起说说吧。”

  程笑石把眉头一扬:“我本以为这些东西已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既然你提出来了那我不妨再说一说。你手里最左边这个从浴房找到的谷粒一开始我们以为是黄世海带进去的,但事情证明他并没有去过农田或乡下,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是钱小康进去找他的时候留下的。钱小康在农村生活,又正逢收稻季,脚上沾了点谷粒带进浴房也很正常。另外两个瓶子里装的草屑和秕谷都是在黄世海身上找到的,它们都来自凶手马秀芝。原因也很简单……”说到这儿,他停下来,走到物证箱前,将原本折叠在袋子里的红色大衣抖落开来,接着说,“马秀芝用这件大衣包裹过干草,上面残留有一些草屑秕谷,而黄世海在多次穿脱大衣的过程中又将秕谷草屑带到了自己身上。不信大家可以看一下,到现在这个衣服上都还能找到一些草屑。”

  说完程笑石提起右边衣袖看了看,放下后又提起左边,旋即向众人展示。果然,在袖子边缘处还有些许极微小的稻草碎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见众人无异议,程笑石将大衣交由曹振收好,接着说:“关于秦法医提的后两个问题其实答案也一样。先说报馆收到的神秘来信,虽然我不太清楚黄太太是从哪里得知洪少达回诸城的,但我敢肯定的是她利用了洪家灭门这件事。她故意以洪少达的口吻给报馆去信,目的就是为了让报馆出面找黄世海重提这件旧事并借此宣扬出去,这样一来,自己杀害黄世海后,左右都说得通——如果没有人怀疑黄世海的‘自杀’,可以理解为黄世海得知洪家后人回来报仇自己承受不住压力畏罪自杀;若是自己精心伪造的自杀被识破,那也可以把凶手推到洪少达身上。黄太太,关于这点我应该没说错吧?”

  说完程笑石的目光朝马秀芝扫去,后者略微沉吟,忽地嘴角一扬:“程先生说我借洪家灭门一事来策划谋杀不假,不过我并不知道洪少达真的回诸城了,我只是风闻了一些洪家小少爷当年并没有死的消息,于是假借他回来找凶手复仇的名义给报馆写了封信,目的和你说的一样。”

  秦小璐这时想起了些什么,直接问马秀芝道:“程先生刚才说我提的最后两个问题的答案一样,既然报馆的神秘信是你的杰作,那钱小康嘴里的书签也是你放的咯?”

  “这……”马秀芝顿时停住口,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知该怎么说。

  吴焕生对此感到诧异不已,趁马秀芝犹豫的间隙,问秦小璐道:“你的意思是钱小康嘴里那个书签是黄太太放进去的?没道理呀,书签本是沈宜君之物,但沈宜君和钱小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而且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其中缘由,”秦小璐说,“只是细推究起来,黄太太曾多次到停尸房要求领取丈夫遗体,而且有段时间钱小康尸体就停放在黄会长旁边,如果有人趁机往钱的嘴里塞东西,她是最有甚至是唯一有那个机会的人。”

  “那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吴焕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不止是吴焕生,就是冯万臣、钱富龙等人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黄恩珠虽然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自己改变不了分毫,但还是不愿看到自己母亲遭受无端加谮,遂话里有话道:“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村子里的鸡鸭被几个贼陆陆续续偷没了,村长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窃贼,后来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偷甘蔗的,就索性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日后就连谁家猪害了瘟也都说是他在背地使的坏……程先生现在倒越来越像那个村长呢。”

  程笑石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一声冷哼:“黄小姐不用含沙射影地说我,如果你觉得是我冤枉了你母亲大可以向她求证。”

  黄恩珠果然朝母亲投去探询的目光,后者却又像之前一样只是一味地躲避,一句话也不肯说。

  黄恩珠遂转向众人,说:“大家也都看到了,我母亲连杀人的事都认了,却不肯承认自己往尸体嘴里放了东西,这说明压根就没有这回事,明显是程先生为了达成所谓的完美侦破强泼在我母亲身上的脏水。”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

  “等一等!”程笑石抬手向众人一吆喝,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随后转向黄恩珠接着说,“黄小姐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黄恩珠不明就里:“什么事?”

  程笑石说:“说了半天,你父亲被杀一案中还有个重点没有提到你不知道吗?”

  “那就麻烦程先生不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请直说。”

  “动机!”程笑石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

  “动机?”

  “对。你母亲不愿承认书签的事完全是因为动机的缘故。”说到这儿,程笑石悄悄朝人群中的黄天明瞟了一眼。

  “这也是我刚才屡次被打断的问题,”冯万臣说,“合理的动机在谋杀案中也很重要。”

  “你们还记得‘眉山唐先生’这个代号吗?”程笑石目光在黄恩珠陆虹等人身上扫过。

  “当然知道,”黄恩珠率先回道,“父亲认识的那个算命先生。”

  陆虹也随即附和:“这人虽然从未见过,但父亲能经常找他,应该也有点能耐,不过这和老爷被害有什么关系?”

  程笑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走到克林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克林又跟吴焕生耳语了几句,很快便见吴焕生点着头同样小声回道:“过来了,安排在旅馆休息呢,我这就去叫她。”说完便朝眠客居走去。

  不一会儿,吴焕生便带着一个漂亮女人走到众人面前——她就是刚刚已经露过面的柳玉眉。

  众人对此虽然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太大反应,跌宕起伏的侦破过程已经让他们习惯于接受任何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一个个或叉腰,或抱手,耐心等待着程笑石的讲解。

  只有黄家人反应最为强烈,黄太太面带怒容,看向柳玉眉的眼神里充满着敌意。黄天明亦是眼神闪躲,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黄恩珠见有猫腻在里面,不愿带着困惑保持沉默,遂继续充当起家族发言人的角色质问程笑石:“怎么又是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和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面对对方的三连问,程笑石表现得不紧不慢:“黄小姐不用心急,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会一一做出解释。首先,你们此前多次提到的‘眉山唐先生’其实就是你们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柳玉眉。”

  此话一出,黄家人个个瞠目结舌,就连凑热闹的人们也多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程笑石接着说:“不必急于惊讶,令人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呢。柳玉眉是倚翠楼头牌,人送雅号‘诸城小西施’,身份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个尚未公之于众的身份——华洋公会会长的准三姨太。”

  “不可能!”黄恩珠大声反驳,“我父亲怎么会看上她一个风尘中的脏女人。”

  “黄小姐说话可别这么难听,”柳玉眉也不是吃哑巴亏的人,当即挖苦回去,“你父亲趴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嫌我脏呢。”

  人群中顿时“嘘”的一声,克林和吴焕生怕引起骚乱,忙招手命令大家禁止喧哗,同时制止了即将回呛对方的黄恩珠和马秀芝。冯万臣见此情形,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递了个眼色给程笑石,示意其赶紧接着往下说,好化解这紧张而尴尬的气氛。

  程笑石遂接着对黄恩珠道:“这都是柳玉眉亲口告诉我的,没必要编造谎言来骗你。”

  “那就是她说谎了,”黄恩珠仍不愿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坚执己见说,“这种人我也不是没见过,反正我父亲已经死了,怎么说全凭她一张嘴,指不定想从我家捞点什么好处呢。”

  “还在这自欺欺人呢,”柳玉眉插进话来说,话里话外都带着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就是说谎了,我小西施是给人做小老婆的人么?事实上什么三姨太都是暂时的,黄世海可亲口答应过我,总有一天会让我做正房的位置。”

  “胡说!简直是越来越离谱了。”黄恩珠眼见火气又上来了,吴焕生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又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

  见自己有愤不能泄,心里实在堵得慌,便朝自己弟弟投去请求支援的目光,说:“天明,这个烟花场的女人无端污蔑败坏父亲名声,你赶紧说两句。”

  “呃——这——”黄天明支支吾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我来说吧,”程笑石接过话头说,“黄世海很早之前就认识柳玉眉了,他被她的美丽所折服,隔三岔五就会去和她约会,并发展到想要娶她进门的地步。为了掩人耳目,他把她安置在一家叫‘玲珑馆’的偏僻旅店,每次出门约会如有家人问起,便借口称自己机缘巧合下结交到一个很厉害的江湖术士。因为这类人看重缘分,不会主动结交生人,所以黄世海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去独回,借此名义和柳玉眉私会。为了不被家人怀疑,他还特地给这个子虚乌有的高人胡诌了一个别号叫‘眉山唐先生’,乍一听还以为是指眉山一带姓唐的一位算命先生,为了不让较真的人去当地求证,他还牵强附会给这个称号找了个什么峨眉山修行出山的唐朝术士宗派传承者的解释,抛开胡编乱造的解释不谈,实际上他只是用柳玉眉的身份耍了个小聪明:柳玉眉本身是河北唐山人氏,‘眉山唐’倒过来理解就是唐山眉;‘先生’二字我也研究了一下,倒是用得极巧,可能连黄世海自己也不曾想到这点上。在古汉语解释里,‘先生’二字不止有代表术士身份的意思,同时也有‘妓女[6]’的意思。如此杜撰下,不仅凭空捏造出一个算命术士,还歪打正着隐指了柳玉眉的身份。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大家柳玉眉并没有撒谎的事实。这件事黄天明也是知道的,他曾不止一次找过柳玉眉,要求她和自己父亲断绝关系。案发当晚,他就是去给柳玉眉下最后通牒的。由于关乎父亲的名望,同时也是为了整个黄家的声誉,他一直在设法回避这个事实,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即使是被怀疑杀人也不肯说出自己不在场证明的原因。”

  听完程笑石的叙说,黄恩珠只是半信半疑地看向黄天明:“天明,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黄天明沉默半晌才重重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黄恩珠又看向自己母亲,欲言又止,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没想好该说什么,只是目光中充满了对真相的渴望。

  马秀芝犹豫片刻,发出一声长叹,她当然明白女儿想问什么,于是主动坦白道:“没错。程先生说的是实情,柳玉眉也是。恩珠,我也不想这么做,但你一定要原谅妈妈。我跟着黄世海这么多年走过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我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为着这个家,一步步扶持他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我可以接受他对我的冷落,但我接受不了他对我的背叛!让他娶了二姨太就已经是底线了,这次不仅想再娶一房,甚至想取代我的位置——我……我忍不了!”

  见母亲知罪而不知错,黄恩珠痛心哽咽道:“父亲见异思迁是不对,但你也不该对父亲如此残忍。”

  “我残忍?”此时马秀芝眼里亦闪烁着泪光,“你可知道去年四月的那场公会失火事件?”

  黄恩珠点头。

  马秀芝接着说,语气里充满了仇恨:“火灾事件后他开始频繁地去见‘眉山唐先生’——也就是姓柳的这个狐狸精!一开始我也单纯地以为那只是场意外失火,谁知这一切都是黄世海的恶毒计划。他打死也想不到,我有个姐妹的亲戚在玲珑馆干杂役,时常看到黄世海出入他们旅店,她把这事告诉了我姐妹,我姐妹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公会会长老去城边上的小旅店做什么,于是在打麻将时跟我提了一嘴。我知道后也觉得不简单,就叫姐妹的亲戚暗中帮我留意留意,结果不出所料,发现了黄世海见不得人的丑事。会馆那次火灾也不是什么意外,根本就是冲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死我好让这个女人进门当正房。”柳玉眉哪能忍受对方这样的侮辱,正要反唇相讥,克林见势不对赶紧让吴焕生把她带离了现场。

  黄恩珠听了母亲讲述则是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那场火灾是人为的?可明明父亲也差点烧死在里面,是王秘书把你们救出来的,这又怎么说?”

  “这次我相信黄太太,”马秀芝还没有说话,克林却想到了什么,对黄恩珠说,“我曾去会馆找过王会平,他跟我说过这事。当时你母亲和父亲并不在一个房间,而火势在朝你母亲所在房间蔓延,并且你母亲当时已经昏迷不醒。而你父亲在隔壁的书房办公,只是略微被烟迷住眼睛而已。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王秘书介入救援,你母亲必死无疑,而你父亲是完全有能力自行脱险的。如果他就是纵火人,之所以不及时自救,很可能只是想在逃出去时表现得更狼狈一点,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对,”马秀芝接着说,“后来回想起来,我的昏迷并非是因为烟熏导致,而是和火灾前喝的他亲手送来的那杯茶有关。”

  “既然早有怀疑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黄恩珠又问,“如果一开始就说出来,或许能通过谈判和平解决。”

  “我一个女人有什么筹码去谈判?”马秀芝反问,“是让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的背叛主动成全他们?还是等着他把我扫地出门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野女人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恩珠你醒醒,如果我不主动出手,不仅我会像垃圾一样被你爸那个负心人抛弃,就是你在这个家也不会好过。我不是在为我自己争取,也是在为你争取啊我的女儿。”

  “妈……”黄恩珠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声,“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都现在了,诚心悔过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我不后悔,”马秀芝收起悲容,冷冷地说,“黄世海本就心狠手辣,他能对洪家人做出那种事,也能对我一样残忍。事到如今我只能遗憾自己运气不好,碰到了克探长和程先生两个绝顶聪明的人。”

  此时秦小璐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遂催促程笑石说:“兜了一大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到底凶手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放书签到钱小康的嘴里?”

  “黄太太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程笑石回说,“为了自身利益。如果黄世海真的把柳玉眉娶进门,甚至真的抛弃她让柳玉眉做了正房太太。那么凶手将失去好不容易在黄家拥有的一切,甚至可能是生命。书签是沈宜君的不假,但它已经被沈送给了黄天明当礼物。马秀芝是在黄天明的房间发现并偷偷拿走的书签,她误以为它本就是黄天明的东西,之所以往钱小康嘴里塞书签,就是想让警方把钱小康的死引导到黄天明身上。这样一来,黄家最主要的两个男主人,一个被杀,一个入狱,自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而且整个黄家的家产都归自己所有,足够她安享一辈子。”

  听了程笑石的解释,黄天明百感交集,脸上一会是质疑,一会是震惊的表情,而当看到马秀芝对此默然不语时震惊又渐渐变成悲愤。

  终于,笼罩了诸城半个月的阴云在此刻彻底消散。众人对这接踵而来的真相应接不暇,时常还没来得及为凶手认罪而拍手称快,立马又因背后隐藏的冷漠人性而感慨欷歔。

  愤怒、惋惜、冷漠、无奈、慨叹、同情、痛恨……此时此刻,仿佛所有人都置身于这跌宕起伏的案件中,各种情绪在巨大的熔炉里交融汇聚,如同教徒口中的八热地狱,明明燃烧着熊熊火焰,却能让人心胆生寒;每一个凶手、每一个死者、每一个动机、每一个证人以及每一个冰冷的凶器,都像是环环相扣的铁扣,沉重森冷,组成这条通往无边地狱的索链,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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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推理奇案:地狱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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