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武修文的神经上来回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扎得他鲜血淋漓。
“以前……的东西?”武修文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纸,“李浩,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我也没看清具体,好像是一封信……或者是什么材料……关于你大学时候……还是刚工作那会儿的?”李浩的语气支支吾吾,充满了慌乱和愧疚,“叶校长他们关起门来说的,我只隐约听到几句,说什么‘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要彻底…’修文,你到底得罪谁了?他们这次来势汹汹,不像开玩笑!”
大学?刚工作?武修文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疯狂检索着可能被定义为“污点”的过往。他自问行事磊落,家境清贫让他更懂得谨言慎行,除了……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他遗忘的阴影,悄然浮上心头。难道……是那件事?可那件事早已尘埃落定,怎么会……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背后的衬衫。比那封匿名邮件更甚的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
“修文?修文你在听吗?”李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该现在才告诉你,可我……我也怕啊!叶校长他们……”
“我知道了。”武修文打断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下面是如何的惊涛骇浪,“李浩,谢谢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他挂了电话,手臂无力地垂下,手机“啪”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手机,屏幕的碎裂映射出他扭曲而苍白的脸。刚刚因为“生活数学”成功而点燃的激情,因为黄诗娴的陪伴而升腾的暖意,在这一刻,被这通来自过去的电话,彻底冻结、碾碎。
教育局……直接捅到教育局!这不再是同事间的排挤质疑,不再是匿名的阴损招数,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要彻底断送他的教师生涯!
叶水洪!罗天冷!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书架上,厚重的书籍哗啦啦掉下来好几本,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狂舞。愤怒、委屈、恐惧,还有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像野兽般在他体内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对方手里到底握着什么“证据”?他连敌人露出了怎样的獠牙都不知道!
这一夜,武修文房间的灯,亮到了天明。
第二天,武修文几乎是靠着本能撑完了上午的课。他站在讲台上,讲解着“食堂菜价分析”的数据处理,声音依旧平稳,逻辑依旧清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个可能即将失去一切的自己。
台下,那个在“菜价分析”项目中表现出色的学生——平时数学成绩平平但心思细腻的陈明,再次给了他一个惊喜。他交上来的报告不仅数据翔实,逻辑严密,甚至用简单的统计图表分析了不同菜品搭配的营养成本和学生偏好,还附上了几条对食堂采购的小建议。
“武老师,我……我周末跟我妈妈去了菜市场。”陈明有些腼腆,眼睛却亮晶晶的,“我发现数学真的有用!我妈还夸我会过日子了!”
若是平时,武修文一定会欣喜若狂,会大力表扬这个找到了学习乐趣的孩子。可今天,他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陈明的肩膀,干巴巴地说:“很好……继续努力。”
那笑容僵硬得像一张不合尺寸的面具。陈明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师的心不在焉,眼里的光黯淡了些,默默回到了座位。
武修文心里一阵刺痛。他辜负了孩子的期待。可他控制不了自己,李浩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祸不单行。下午,他就撞上了预想中的“师生矛盾”。
小组课题报告中,学习代表王聪和另一个男生张健,两人的报告数据高度雷同,明显存在抄袭。若是往常,武修文会耐心询问,分开教育。但今天,焦躁和压力像火山积压在他胸口,他直接在全班面前点了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王聪,张健!解释一下,你们两组的数据为什么一模一样?独立思考在哪里?诚信在哪里!”
王聪是个脸皮薄的男生,瞬间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健却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撞:“我们就是一起讨论的!借鉴一下怎么了?凭什么说我们抄袭!武老师你就是看我们不顺眼!”
“借鉴和抄袭是两回事!”武修文声音拔高,粉笔头差点捏碎在掌心,“错了就是错了,还强词夺理!”
课堂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关键时刻,是黄诗娴闻讯赶来。她没有立刻介入,而是先悄悄向周围学生了解了情况,然后把满脸通红的武修文轻轻拉到了一边,低声道:“修文,你状态不对。这里先交给我,你去办公室喝口水,冷静一下。”
她的声音像一汪清泉,暂时浇熄了武修文心头的邪火。他看着她冷静而关切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了上来。他都在干什么?把外面的压力发泄到了学生身上?
武修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教室。
黄诗娴转过身,并没有急于批评任何一个学生。她先让委屈掉泪的王聪平复情绪,又把梗着脖子的张健带到走廊,没有说教,只是轻声问:“张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能告诉老师,当时是怎么想的吗?是不是觉得任务太难,想找同学帮帮忙?”
她的温和态度瓦解了张健的防御。他低下头,嘟囔着:“王聪数学好……我就想参考一下……没想到……”
“参考是好的,但直接拿来用,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过程,也对不起王聪的努力,对不对?”黄诗娴循循善诱,“而且,武老师今天心情不好,说话重了点,老师代他向你们道歉。但我们错了,也要勇敢承认,好吗?”
教室里,黄诗娴让王聪和张健面对面沟通。最终,张健主动向王聪道了歉,并表示会重新独立完成报告。王聪也抹掉了眼泪,小声说:“其实……我也有不对,应该坚持自己做的。”
一场风波,在黄诗娴春风化雨般的调解下,悄然平息。而武修文,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双手插进头发里,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弃。
傍晚,办公里的气氛因为一件意外的事,短暂地温暖了片刻。
教授五年级语文的刘老师,一位临近退休的老教师,突发急性肠胃炎被送去了医院。他带的两个班语文课和一堆待批的作文本瞬间没了着落,他感到非常失落。
教导主任梁文昌正在发愁代课和批改作业的人选,武修文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梁主任,刘老师的课,我先帮着顶上几节吧。作业我也能分担一部分。”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知道武修文自己六年级的教学任务不轻,还有那个刚刚起步的“生活数学”项目。林方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没说话。
梁文昌有些意外,也更欣慰:“修文,你……你自己那边忙得过来吗?”
“没问题。”武修文语气坚定,“刘老师平时没少帮我们年轻人,现在他有事,我们搭把手是应该的。”
他这话一出,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赵皓星立刻接口:“是啊,作文批改算我一份,我对五年级教材也熟。”
郑松珍也举手:“我下午没课的时候也能帮忙看一些基础练习!”
就连一直有些疏离的林方琼,也闷闷地说了句:“需要代数学课的话,我课时可以调整一下。”
这一刻,平日里或许各有心思的同事们,在一位老教师突如其来的病痛面前,展现出了教师群体最朴素的互助精神。武修文看着这一幕,冰冷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看,这世界不全是阴谋和背叛,还有更多平凡的温暖和善意。
晚上,武修文留在办公室加班,埋头批改着刘老师班上那摞得像小山的作文本。窗外夜色浓重,只有他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孤独的光晕。
门被轻轻推开。
黄诗娴提着一个小巧的保温袋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就知道你还没走。”她把保温袋放在他桌上,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便当盒,装着热气腾腾的鲜虾云吞,旁边还有一小碟翠绿的青菜,“刘老师那边安排妥当了,你也得顾着自己。晚饭肯定又没好好吃吧?快,趁热。”
食物的香气驱散了办公室的陈腐气息,也瞬间击中了武修文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看着黄诗娴在灯光下温柔忙碌的侧影,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心疼,白天积压的所有情绪——恐惧、委屈、自责、感动——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强装镇定的堤坝。
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正在摆放筷子的手腕。
黄诗娴吓了一跳,讶异地抬头看他。
“诗娴……”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眶迅速泛红,“我……我可能……要完了……”
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她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黄诗娴的心猛地一沉。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回握,声音坚定而温柔:“胡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武修文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聪慧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李浩那通电话的内容,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断断续续地,和盘托出。
……
夜色更深了。
武修文将黄诗娴送到家属院楼下,这次,他看着她窗口的灯光亮起,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沉静得可怕的眸子。
恐惧依然存在,但倾诉之后,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正在缓慢滋生。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知道,叶水洪和罗天冷手里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想办法,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找到自救的可能!
可是,从哪里入手?谁能帮他?那段尘封的过往,究竟埋着怎样的定时炸弹?
他抬起头,望向黄诗娴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口,又缓缓移开视线,投向更远处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幕。
山雨,欲来。
而他,已然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