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此人到底是谁呢?
如果是现如今“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沐九针在场,指定能猜得出。但可惜,当时的沐九针只有十二岁,属于“胆大心不细、奸诈谋不深”之人。
所以,他忽略了老妇话里的前后矛盾,只暗暗感叹:上百条族人的性命,居然不及一群蛇重要?梁丘族长是何居心?
而一边的老妇在说完后,无视她那已被蛇蛊折磨得昏死的孙女,面无表情起身走到西面的墙壁前,用袖子擦拭上面的灰尘……
几行诗句显露!
只见上面写着:
蛟龙出谷,携风带雾;
蛊盅一开,百蛇侵入。
失龙之护,巢倾卵覆;
滚滚山洪,累累白骨。
虽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有久经风霜的痕迹。看样子是很早就被人刻在了墙壁上,沐九针不由得好奇,便问:
“这谁写的?”
“老身!”
这两个字,老妇说得铿锵有力,完全看不出是将死之人。
沐九针不禁暗自一惊:“老婆婆您预见了山洪暴发?真乃神人也!”
“我非神人,镜月才是真龙。”
老妇义正言辞的说完后,一头扎在墙上,结果了自己性命。
留沐九针在原地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缓过神,老妇的话让他陷入深思……
镜月乃真龙,可以解释为:他乃真龙天子;亦可解释为:他乃龙神下凡!
但沐九针更愿意相信第二种,认为镜月如果不是“龙神下凡”,也不会在没去过海边的情况下,还能闻出海的气息……
且皇子霁月,在族长口中明明已经死了,所以镜月不可能是霁月。
总之,从这刻起,沐九针对镜月燃起无限膜拜。把镜月当神,立誓这辈子要跟着他。于是雨停后,沐九针埋葬了老妇,带着对方的遗孤——那昏死的女童,下了山。
*
故事讲到这里,被沐晚打断。
“如猜不错,那女童姓戚,后来做了沐太太,对吗?”但见她面色伤感,语气凝重,似有无限唏嘘。
苏孟德正在煮酒,暗暗瞄了她一眼,轻点头。
沐晚眉间陡然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问:
“那她的蛇蛊,后来是怎么医好的?”
记忆中养母并没有苏孟德方才描述的中蛊症状,所以沐晚很肯定,养母体内的蛇蛊早已清除。
期待着苏孟德告诉她——是沐九针办到的,却见对方道出两个字:
“镜月!”
沐晚:……
虽有些失望,却也不会去质疑。毕竟镜月的本事,无论哪方面都远在沐九针之上。且她也猜得出,沐九针和戚氏的亲闺女,为何一出生就患有不治之症……
蛇蛊!
如同皇子霁月一出生就有“人鱼病”,巫蛊的危害,不仅仅在于中毒之时。
“说起来,药仙谷创立后,沐九针第一次上山,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去求镜月解蛊的。”见女儿状似有些失望,苏孟德递上一杯温酒,“然而当时,镜月也拿不出解蛊之法。毕竟懂巫蛊的人——梁丘一族,当时已被蜀国朝廷恩将仇报、灭族了!”
“恩将仇报?呵!”沐晚重重嗤笑。
苏孟德眼睛一亮,饶有兴致的坐了过来:
“你似有不同之见?”
“父王的故事里不是说了吗?”沐晚却笑笑打着马虎眼,亦是给他的杯中斟上温酒,“梁丘一族早有反骨,那么蜀国皇室将其灭族,又何谈恩将仇报?”
苏孟德心底抹过一丝失望,但面上没表露,他好奇的打量女儿:
“你真这么认为的?”
“父王似是不期待女儿这么认为?”沐晚举杯眨眼,笑得略带俏皮,“因为这观点,很浅薄?”
苏孟德嗔怒白她一眼:“居然跟为父打哑谜?调皮!”
沐晚噗嗤一笑,放下酒杯,叹口气道:
“好吧,我说实话……之所以对这个词发笑,是因为梁丘一族于蜀先帝而言,根本谈不上恩。即便后来救了落难的皇帝,也谈不上恩这个字。”
“哦?为何?”苏孟德顿又来了兴致。
沐晚也不再逗他,懒洋洋的把话说开:“因为梁丘一族,本就是为皇帝做事!他们炼制蛇蛊不是想谋反,而是皇帝的密令。”
苏孟德听得甚感欣慰……
此女聪慧,深得他的遗传啊!
但面上还是要考考她,便幽幽轻笑道:
“说这话可有依据?”
“当然!”沐晚下颚一昂,信心百倍的分析道,“试想下,那梁丘皇后是个地地道道的苗女,常年居于蜀山,怎就被皇帝选进宫、还坐上皇后之位了?”
“是啊,为何呢?”苏孟德笑得慈祥。
“所以我猜,这是场政治联姻!”沐晚斩钉截铁,洋洋洒洒的剖析起来,“皇帝和苗人其实早有合作,或许缘起巫蛊,或是其他。总之,皇帝对苗人的巫蛊颇有兴致,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令梁丘一族在蜀山炼制巨型蛇蛊,或许是针对朝中有谋逆之心的叛臣,以备不时之需;但或许是……”
说着突然顿住,眉头皱起。
似是对自己的猜测心有余悸?
苏孟德的眸光也瞬间犀利起来,紧张追问:
“怎样?”
沐晚顿了顿,一脸凝重的看向他,最后道出那句:
“防我大晋来袭!”
我大晋?
苏孟德心里咯噔,不免很是失望,但面上依然没表露。深知女儿长于斯,对晋国的情怀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一语中的,此举就是针对晋国!”便也大度释怀,跟她分析起来,“蜀山位于晋蜀两国边界,虽是蜀国天堑,但于两国而言,皆不好发兵加以攻打或防范。当时晋国势头正旺,站在蜀国的立场,边境山脉无大军驻扎,终归不是个事儿。所以蜀先帝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令苗人布下巫蛊,以防晋军来袭。”
“可为何在山洪那晚,蛇蛊就被提前开启了?”沐晚仍有不解。
“亦是皇帝的密令!”苏孟德道,“霁弘和皇后有了逼宫的念头,皇帝岂会不知?故当时于他而言,蜀山蛇蛊已不再是手中利刃,而是随时可能刺向他后背的屠刀!”
“屠刀?”沐晚一怔,“难不成他还担心,梁丘一族倒戈?”
苏孟德点头:“自古君王多疑心,更何况那起了弑君念头的皇后,还是梁丘族长之女。”
沐晚顿感无语,认为蜀先帝的多疑有点过了。虽说“防患于未然”乃人之常情,但那梁丘一族已明显跟皇后疏远了很多,他难道没察觉出吗?
“这么说来,鲛龙部落成了无辜的牺牲品?”沐晚问,总觉得这伙人的来历和动机,都有点不明朗。
“无辜?呵!”却见苏孟德嗤笑摇头,“他们是咎由自取!因为真正有谋反之心、想奇货可居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们!”
“从头到尾?”沐晚诧异,“何解?”
苏孟德没直接给予解释,只悠然笑着提示道:“你应该想一下,梁丘部落在秘密筹备巨型蛇蛊后,为何会有那么多外姓族人加入?”
这一点沐晚想过,心中也有个猜想。但她不愿说,便装傻道:
“因为通婚?”
苏孟德摇头,脸上抹过失望:“刚才你对梁丘部落的立场猜得很透,一下子就说出他们是为皇帝做事。怎么到了外姓族人这里,就思维迟钝了?”
并非沐晚迟钝,她只是不想在苏孟德面前表现得太聪明了。因为已感觉出,苏孟德想培养她做大事。可他期盼的大事,她没丝毫兴趣,所以……
还是收敛点好!
但凡涉及君王思维的,她都要回避,便笑笑道:
“女儿天资愚钝,是真猜不出这伙人的来历。”
苏孟德却不中招,犀利的盯着她:“装?你再给我装?”
“额……”沐晚尴尬,事已至此,只能佯装思索道出答案,“莫非,那些外姓族人也是为皇帝做事?是皇帝派来监视梁丘部落的?”
苏孟德点头,深吸口凉气,脸色有点不好看。沐晚的小心思,他一眼看出。但他不急,他相信女儿终有一天,会立志“谋大事”的。
沐晚却还在坚持己见,装傻不顶用,就转换策略:
“呵,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蜀国先帝这套思路,我认为不可取。”
“那是你还没坐到最高的位置上!”苏孟德笑得悠悠,举杯抿了口酒,故作淡然的说道,“孤家寡人这四个字,不是平白无故的。”
沐晚:……
眼珠一转,又问:“可,既然皇帝防范的是梁丘一族,为何最后背叛他的,却是他派来的眼线?”
“因为族长的女儿,做了皇后……”放下酒杯,苏孟德叹了口气,“人人皆自危!几十年了,梁丘一族不仅无任何悖君之举,还飞出一只麻雀变凤凰。眼线们难免担心,自己在这蜀山,是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我懂了!”沐晚恍然大悟,“他们最初让沐九针给宫里传话,说梁丘族长扣押皇子霁月、想奇货可居。其实是想传给皇帝,想在皇帝面前邀功。”
“若非那段时间,皇帝过分信任皇后和梁丘一族,切断了跟眼线们的沟通渠道,那波外姓族人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让一个毫不相干的毛头小子传话啊!”苏孟德道。
“所以说,为君者胡乱猜疑,是不对的。”沐晚秒接话,憋着嘴说道,“一会儿信任这个,一会儿信任那个,搞得人心惶惶,手下人人自危。最终深受其害的,还是自己。”
“话别说得太满!”苏孟德依然不中招,朝她神秘阴笑,“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等你到了那个高度,或许比蜀先帝还要多疑。”
沐晚:……
真的吗?我怎么不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