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生到成婚的年纪,老爷夫人开始为他相看名声好的旧派女子。我的存在会让庙生顶撞父母,会让日后的少夫人不安,会扰乱家宅。
下人称夫人仁善,还留我一条性命。
十月怀胎,垂死挣扎之际,恍惚间,我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沈砚知,一个是死去的淑珍。
或许,我打心底里想成为沈砚知,但我即将成为淑珍。
我没有解脱,生下了一个女孩儿。
夫人在门外叹了声气,不是男孩儿,她失望了。
「她福气薄,不能为望嵩生下儿子。罢了,等日后庙生有了儿子,过继一个给望嵩。」
昏死过去前,我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句话。
女儿啊,你为何要来到这个世上,摊上我这么个窝囊的娘。
若你是男娃娃,日子还能过得好些。
6
我生产后,只有庙生偷偷来看过我一次,他把自己出生时带的小银锁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又给我留了几块银元。
「庙生,给娃娃起个名字吧。」
一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我对她的父亲充满着恨意。
本来我是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可看到她皱巴巴的在我怀里哭,想到她日后的命运或许会和我一样。
当真应了那句「稚子无辜」和「怜子之心」。
我恨她的父亲,却不恨她。
望嵩的错,不该由孩子来承担,若她有得选,应当也不想来到这个世上吧。
「平安,平安就好。」
庙生很会起名字,这世道,难求平安,特别是她这样的女娃娃。
平安出生后四天,我就该离开的。
还有一天,可夫人没有给平安找乳娘照顾的意思。听府上的闲谈,夫人不打算管这个孙女的。
庙生想帮我,但内宅之事,他一点说不上话。
我在第三天晚上,抱着平安,悄悄离开了我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
平安跟着我,活得会很苦,甚至活不下来。可留在府上,又能平安多久?
这些年,我也攒了一点钱,雇了辆简陋的马车离开邺城。
路上,车夫要累了,我们便在一座破庙里歇脚。
刚下了雨,我与平安都发起了高烧。抱着平安,我跪在破草上哭着求他帮我去买些药,我可以给他钱。
这是城郊,我不会赶马车,若是腿走去找郎中,平安撑不过去的。
车夫犹豫,但看我的眼神并不安分。我抹了眼泪,拽住他的衣角,仰头看他。
「只要您肯救我的女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平安喝了药,后半夜在远处的草堆上很安稳。我躺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写了庙生名字的木牌,不敢出声,安静地看着平安在睡梦中吸吮自己的手指。
车夫将我和平安丢在离邺城很远的槐城,卷了我的钱跑了,庙生送给平安的银锁和银元,我缝在它的衣裳夹缝,藏得很好,才没被抢走。
车夫的老婆快到生产的日子了,他要赶着回去抱儿子。
车夫已经有四个女儿,算命的说这次是儿子。
我听庙生提起过,槐城东巷,有一处善堂,开了几百年,很是有名,或许能收留我和平安。
进善堂前,我用土仔细将脸抹黑。
善堂的当家人好心,我让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实在微薄的收入,但能有口饭吃,平安也有了口粮。这里像平安的孩子有很多,他们大多死了爹娘。
地主、军阀、日本人……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仇人是谁了。
只知道,这些都不是好人。
我学得不多,但想教这些孩子们认字,同他们讲庙生他们所说的外面的世界。还好,那些学生们高谈阔论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会在一边奉茶。听得多了,就都记得了。
教这些孩子,是没钱的。但是沈砚知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一个国家能否有未来,要靠这些孩子们。」
平安先天体弱,出生没几天,又跟着我周折辗转。半岁后,经常会生病。
现在的药,太贵了。庙生给的那些钱,全都给平安买药了。我再是日日夜夜浆洗缝补,也买不起药了。
平安的命,就到这了吗?
雨水冲刷了我脸上的污渍,破旧的衣服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躲雨的男人们狂奔时忍不住放慢脚步看我两眼,我只有这条出路了。
7
我去了白房子,洗干净站在管事的面前时,他很痛快,直接给了我一个客人,是他自己。
「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
庙生那些新派同窗们瞧不起我时说过这话,可我的平安没他们命好。平安要活下去,她既来到这个世界,我定竭尽所能让她活下去。
我带着药回善堂找平安,她在我怀中体温渐渐退去,我终究安了心。我的平安,又平安了一回。
帮我照看平安的婆婆是善堂的主人,她吃着我带回来的玉米馍馍,见我今天干干净净的,什么话也没说。
她是清朝灭亡时宫里放出来的嬷嬷,见多识广,见了我的脸,便明白我的钱是怎么来到了。
「以后你再出去,便放心把平安交给我带。」
白房子,既去了一回,便会有第二回。
我很感激婆婆,善堂的人不大与我亲近,我以前做浆补缝洗的活时,都是老婆婆帮我带平安。
平安还会长大,她若健康,就是冷水将我的手洗烂了,我也不会去做那档子营生。可平安体弱,我不能没钱。
平安半岁时我带她来的善堂,现如今五岁了,正是又跑又跳的年纪,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白房子我去得不多,以后也不打算去了,苦一点就苦一点吧。平安到了懂事明理的年纪,不能让她知道她娘做过娼女。
可就这个时候,婆婆到了年纪,走了。
善堂里一时间乱成一锅粥,她出宫后就来了善堂,上一个当家死了后她便接管了这里。
这么多年,善堂的一切花销,用的都是婆婆的积蓄。
婆婆说,是为了赎罪。
她从前在宫里,为了活下去,做过很多错事,出卖了要好的姐妹,也冷眼看了很多人眼睁睁去死,明明她能救的。
老婆婆不再像平日里逗平安笑了,平安意识到婆婆真的离开了,便趴在她身边哭。
善堂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吵吵嚷嚷,在逝者的房间里翻来翻去,最后只找到了两只素钗子,若是当了,只够善堂的人再吃几天的。
他们也哭了,有孩子的,抱着孩子哭,他们都在哭自己的命运。
「婆婆的钱不在这儿,她隔一阵子会去取一些。善堂不会倒,婆婆不在了,我以后管你们。」
有贪婪的人想从我嘴里问出存钱的地方,我只说婆婆存了定契,一次只能取这些。婆婆走之前,把我的名字添了上去。
婆婆与我亲近,我这么说,庙堂里的人信了。
我不心疼他们,但心疼这些孩子,他们比平安大不了多少。
从前,我有时实在拿不出钱买药,婆婆会拿私房钱接济我。
婆婆伺候过太后,积蓄还算可观,但多年善堂经营,哪里还有多少钱。除了票号存的仅剩的零碎,能撑半年一年的。
那两只素钗子,是婆婆最后的东西了。
我很苦了,本不该管他们,但总有些于心不忍,就当我报答婆婆的恩情了。
我把那个刻有庙生名字的木牌拿了出来,在庙生边上刻下「左岚」二字,那是婆婆的名字。
这个牌子上刻的是于我有恩的人,若我日后能安稳度日,定为他们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白房子管事问我这回能多久来一次。
「每天。」
平安得了哮喘,要吃很久的药,加上善堂那些人,是笔不小的开销。我把赚来的钱一部分存进票号婆婆的名下,再装模作样地去取。
婆婆的那两只钗子最后在谁手里,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管了。
善堂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很震惊,淑珍没死。
她告诉我,当初她难产昏死,和孩子被丢在乱葬岗,埋都没埋。
一场雨把她冲醒,隔壁县一个打桩子的把她捡了回去。
她难产落病,她丈夫见她几年都没怀上孩子,把她赶出了家门。
淑珍本想来槐城投奔亲戚,但舅母嫌她不详,不肯让她进家门,她知道东巷有个善堂,便来了这儿。
「孩子呢?」
「什么孩子?」六七年,淑珍都快忘记她有过孩子了。
8
「她哪里能活得下来,乱葬岗常年有狼,尸骨估计都被吃没了。她也是倒霉,这辈子从我肚子里出来。一个女娃,有那样的爹和祖父母,死了也好,还能少些痛苦。」
多年不见,淑珍嘴毒了,完全没有昔日在孔府时的温顺,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平安站在我身边,我叫她喊淑珍「姨娘」。
「这是二少爷的女儿吗?真可爱~」
淑珍看见了平安脖子上的银锁,平安的容貌又与庙生有些相似。
我没有点头,但也没告诉淑珍事实。
望嵩对淑珍并不好,他于我们而言,都是一块结痂却不能愈合的疤。
「听说二少爷继承了家产,娶了位邺城司令的千金。大少爷说老爷夫人更疼二少爷,果然没错。」
淑珍被赶出来后,听了两耳朵孔府的现状便离开了邺城。
她丈夫是邺城隔壁县的,也就听了这些。
「你难产不久,大少爷出事死了。二少爷要娶夫人,我自然留不住的。」
我不想骗淑珍,但我不愿说出望嵩是平安父亲这件事。
听到望嵩死了,淑珍微愣,很快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淑珍留在了善堂,她帮我带平安,我很放心。
有时,淑珍也会给我些钱,不多,她说是给人家洗衣服做活赚来的,算是一块儿养活善堂里的孩子,直到我在善堂的一个客人的鞭子下看见淑珍。
我替淑珍拦下鞭子,努力和客人亲近。
「新来的姑娘不懂事,就让奴家来补偿您吧~」
那客人喜欢抽鞭子,难怪淑珍有时换衣服会背着我。
「我跟着你出来过,才知道善堂的钱都是你的。望舒,我没有你漂亮,赚得没你多。大少爷和二少爷是亲兄弟,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若是活着,只比平安大一岁,一定和平安一样可爱。」
淑珍把平安当成了她死去的女儿,平安的哮喘一直有,花钱的日子还长。
我不能指责淑珍,我们都得活下去。
淑珍死了,平安七岁的时候。
白房子的解释是,客人下手重了。他们把淑珍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她就剩口气了。
「望舒,我曾经嫉妒过你的。大少爷待我不好,经常打骂我,但二少爷很疼你,给你带好吃的,还教你读书。你长得漂亮,又机灵,孔府上下也更喜欢你。」
从前在孔府,淑珍待我很好,小时候,衣服破了也是她给我缝。
「可我在善堂与你再见的时候,往事种种,就好像烟消云散了。我常听你梦里哭泣,想来,你也有你的不容易。」
我给淑珍入了土,愿她能安稳些,与她的平安早日重逢。
淑珍给那个死去的孩子起过一个名字,叫「平安」。
淑珍希望她来世平安,生在一个平安的地方,能够平安长大。
淑珍死后不久,我被赶出了善堂。
9
善堂的人在我的屋里翻出了一些碎钱,怀疑我私吞婆婆的钱,便偷偷跟着我,见我进了白房子,知道我在做不光彩的营生。
「我就说她不安分,长得狐媚样……」
「就是,你快回去盘问你男人,有没有被她勾引过。」
有些人,一家子都在善堂,靠我养活。闹得最凶的这几个,平日里吃得最多,对粮食也挑三拣四。
我接手善堂后,只负责让孩子与老人还有不能自力更生的妇人吃上饭,其他人怨言很多。
有孩子找我听故事,被他们的父母抱走。平安也被他们辱骂,不许孩子和她玩耍。
我在他们的抗议下,带着平安离开了这里,有人如愿从我手里接管了婆婆的善堂。
票号婆婆的名下我只会存一些钱,够取一到两次的,是淑珍教我的,防的就是今天。
人性最为虚伪,老爷夫人、望嵩、这些人,他们都是如此。
对不起婆婆,我尽力了……
我带着仅剩不多的钱,和平安再次流落街头。
平安大了,我不希望她的记忆里母亲是娼女,她会抬不起头的。只要还在这儿,她早晚会知道的。
好在平安的哮喘还算稳定,我便带她离开槐城,去了隔壁的谷城。
我走后不久,槐城沦陷。
平安啊平安,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安。
我的平安,一到谷城便又犯了病。
谷城富裕,医疗条件也比槐城好。
我立刻带平安去了医院,医生说这次感染比较严重,需要住院输液。
几天折腾下来,我的积蓄被花掉了一半多,所剩无几了。
带着平安从医院出来,我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冰糖葫芦,那是她住院时我承诺她的。
平安搂着我,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我的平安真懂事,我不一定是最好的娘,但我是世上最爱她的人。
平安拿着糖葫芦,我牵着她的手正在付钱,手中一空,平安被人拽住了。我反应很快,紧紧抓住平安往怀里拦:「你要干什么?」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啊?」
是个拐孩子的人,见我反应过来,便又使一招。
「谁是你夫人!」我大喊,想让周围的百姓帮忙抓人贩子。
「夫人,我知道我混账,你也不能带着闺女离家出走啊。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你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过日子。」
周遭的人听了我们是一家子,停了想帮忙的念头。可我再怎么辩解,那坏人只说我是在同他闹脾气,他还叫出了平安的名字。
他定然跟我一段路了,我喊平安的时候,被他听了去。
「你能叫出孩子的名字,那你能叫出这位女子的名字吗?」
两个穿着布衣的男子挡在我面前,一把将那坏人推开。
那坏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见我有人帮忙,嘟囔了两句:
「不好意思啊,她和我家夫人太像了,认错了认错了,对不住。」
他灰溜溜地跑了,我正准备和两个大哥道谢,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刚刚的惊险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肩膀处突如其来的重力,吓我一跳,我把平安抱紧,回头一看。
「望舒姐姐,你没事吧?」
是沈砚知。
10
沈砚知瘦了些,也黑了点,剪了短发,但笑容更加明媚了。
那两个救我的大哥,和沈砚知是一路的,她说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可她不知平安,又怎知我到底是不是那贩子的夫人。
「小平安脖子上挂着庙生出生就戴的长命锁,望舒姐姐,你看平安的脸,和庙生像极了。」
「平安七岁了。」
沈砚知愣住,她很聪明,一下就算出八年前庙生还在留学。她看向平安,那么相似的脸,不是庙生的孩子,那就是望嵩的了。
他们带我回了他们住的地方,在农村,条件有些艰苦,但胜在氛围好。这里有和平安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她很快就融了进去。
沈砚知说,这个地方,叫根据地。
她给我讲了很多,我从前听也庙生提过「十月革命」。
「望舒姐姐,你若喜欢,就带着平安留在这儿。」
我犹豫了,与沈砚知讲了我的经历,我怕这里也嫌弃我。
沈砚知紧紧握住我的手。
「望舒姐姐,这里不幸的女人也有很多,她们有些甚至被军阀侵略者侵害,但天下之大,总有她们的容身之所。女子清白从不在罗裙之下,我们这儿,妇女能顶半边天。她们都是苦命的人,从没有瞧不起谁过。」
沈砚知带我看了这里劳作的妇女。有卫生队,有种地的,也有拿枪练习的。像沈砚知这样有文化的人,会教这里的孩子妇女还有队伍里的人读书认字、明理懂事。
教授知识的有男有女,学生都称呼他们为「老师」。
我喜欢这里,平安也很喜欢,我们便留在了这里。
我有空就跟着卫生队学习护理知识,替伤员包扎伤口。
闲下来就去听沈砚知他们讲课,学习更多的知识。玩闹时,他们会叫我唱歌。我会给他们唱些江南小调,他们会教我唱嘹亮的歌。
我在这儿待了五年,平安十二岁,长得有些像我,但常年玩闹晒着,皮肤有些黑,不仔细看真看不出像我。
我觉得,平安的性子,像极了从前的沈砚知,我很满意。
连沈砚知都说,平安脸上没了望嵩的影子,更别说像庙生了。
沈砚知有时会出去,说是执行任务,我们很少见面。
不过这回,我要和她一起离开了。
沈砚知和学堂的徐瀚之先生假扮夫妻,回邺城完成任务。他们需要一个人做保姆,沈砚知问了我的意见,我很愿意。
两人的年纪该有个孩子,但执行任务万一有不测便会牵连性命。这里有很多孩子,沈砚知和徐瀚之哪个都不忍心带走。
「带着平安吧,她没离开过我,带上她,我也安心。」
我这么说,是为了让沈砚知他们安心。
我离开邺城十二年,终究是要回去的。看看故人,说不准就是最后一面了。
11
徐瀚之本就是邺城的富家少爷,多年出走在外,如今聘上了邺城大学的先生,沈砚知也用报社记者的身份做掩护,他们以这个理由,举家搬回了二人的故乡。
我这才想起徐瀚之,他也是庙生的同窗以前在孔府时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为何后来,庙生的同窗中,我没再见过他。
为了方便与安全,徐瀚之便在大学附近租了个两层公寓。
沈砚知的父亲很高兴,徐家在邺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这个,他很快就原谅了女儿当初出走使得全家丢了颜面的事。
「我当年能够上新派学堂,是我娘用她所有的嫁妆换来的。后来能在结婚当天出走,也是我娘放我走的。」
沈砚知走后不久,她母亲就死了。难怪这些年,她也不说想念家中亲人。毕竟,唯一在乎的人都不在了。
徐瀚之与沈砚知本就是邺城人,多年在外方归家,少不了亲友上门看望。
庙生第一天就来了,与徐瀚之的中山装不同,庙生穿着一套黑棕色的长袍马褂,带着八岁的儿子,还有很多礼物上门拜访,风尘仆仆。
看得出,很着急。
他们三人多年未见,聊得倒也还算可以。我低着头给庙生端去茶水,既然回来了,见面是不能避免的。
庙生的注意力在不远处一块儿玩的两个娃娃身上。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我看安和有缘,咱们可以定个娃娃亲。」
回了邺城,平安得换个名字了,徐瀚之起的,寓意着「平安」「和平」。
庙生的话使我手微抖,他这才把注意力放我身上。
「怎么笨手笨……」庙生低下头,看清了我,「望舒姐姐?」
徐瀚之和沈砚知料到有这一幕,沈砚知开口:「庙生,你忘了吗?我们崇尚的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我都不愿的事,就别强加给孩子了。」
我与庙生站在公寓的花园说话。
「望舒姐姐,你怎么和砚知在一块儿?平安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不好的,我也哭不出来了。
「平安体弱,五岁的时候,我和她都发了烧,我们幸运,遇到徐先生一家,但平安没撑过去。徐先生和沈小姐平时很忙,我就留在他们家里照顾安和小姐。」
「望舒姐姐,对不起。」
庙生总觉得,我的苦是因为他。但我不觉得,孔府夫人刻薄,但至少不愁吃穿,我过得还算不错。除了在根据地的五年,我大部分的安稳时刻,是庙生给我的。
庙生带着儿子离开了,沈砚知看着他的背影:「庙生变了。」
徐瀚之不赞同:「他不是变了,他只是妥协了。他曾经爱谈民主科学,那是建立在他有钱之上。我与他在法国时,我勤工俭学深入工人,庙生在和那些将军高谈阔论。」
「他舍不得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庙生的想法。他无法割舍优越家境带来的便利,他会抗议父母的旧观点,但他不敢反抗父母做出的最终决定。
徐瀚之和沈砚知都是无法说服家里,离家出走。
从我听到庙生想要为他儿子和平安定娃娃亲,我就知道,他彻底向父母妥协了。
徐瀚之和沈砚知的任务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参与,只让我安安心心带平安。
他们想,若是任务失败,我从未参与,和平安说不定能活下来。
平安十三岁时,邺城沦陷,日本人怀疑徐瀚之是地下党,他们忌惮徐家在邺城的势力,只是带走关了起来。
徐瀚之已经被关了五天,不知情况,沈砚知急得不行,巡逻队来家里搜查,没找到证据。
抓走徐瀚之的日本军官伊藤一郎来家中与沈砚知谈判,有些人骨子里便不是个东西,没说几句,便对沈砚知动手动脚。
他们手里都有枪啊,藤野一郎喜欢骚扰城里的夫人太太们不是秘密,可我不许他这么对沈砚知。
我倒了杯茶送给藤野一郎,故作柔情,特意看了他一眼,他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我身上。
我不如在孔府时美了,但对付没见过世面的日本人来说,绰绰有余。
我被伊藤一郎带走,他说要问话。沈砚知想拦,被我眼神制止。
12
伊藤一郎审了我一晚,对我很满意,我向他旁敲侧击了徐瀚之是否安全,也向他保证,徐瀚之绝不是地下党。
我很知趣,更多的还算徐家施压,又没有找到证据,他们把徐瀚之放了。
徐瀚之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已经在木桶里搓了一个时辰,皮肤搓得通红。
沈砚知实在看不下去,哭着把我拽了起来,穿上衣服。
我趴在沈砚知怀里嚎啕大哭,徐瀚之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安慰我。
平安到了放学的时间,这回是沈砚知去接的。
「望舒,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徐瀚之蹲在我边上,憋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
日子还没安稳两天,又出事了。
沈砚知的下线叛变,那人在约定的地方放了信,但没走,在边上蹲了半天,跟了沈砚知一路,见她进了徐瀚之的公寓。
好在,当时离得远,那个叛徒只知道是女的,没看清脸。
我站了出来,被抓进监狱,受尽酷刑,浑身是血,藤野一郎认定了沈砚知和徐瀚之也是地下党,还是忌惮徐家势力,希望把我的嘴撬开。
但我不肯说,日本人没办法,带了庙生来见我。
他递给我一个长命锁,是平安出生的时候他戴在平安身上的。
看庙生的神情,我便明白,他知道徐安和就是平安了。
「她怎么了?」
日本人查了我的过往,徐安和的年纪和平安太相似了,他们仔细看看,便能看出平安有几分像我。
「他们趁平安上学,把她抓了。」庙生抓着牢笼,「他们说,只要你作证瀚之和砚知是地下党,就会放了你和平安。」
「没有的事,我绝不会承认。庙生,你不是喜欢沈砚知吗?你知道我一旦承认,她会面临什么吗?」
「可是望舒姐姐,你这辈子已经很苦了,若我当初坚定些,你就不会坎坷这么多年。瀚之和砚知她们养尊处优多年,能不能为自己和平安考虑。我每每入梦,都会想起你大着肚子跪在我面前的样子!」
庙生哭了,可我已经不需要这滴眼泪了。
日本人给我时间考虑,徐瀚之动用徐家的关系,好不容易来见我一面。
「夫人还好吗?」
「都好。」
我们嘴上说着家长里短,手指敲着徐瀚之自创的节奏密码。
徐瀚之说,若我为了女儿供出他们,他们不会怪我。
我只告诉他,沈砚知出走时留下的那句「蒲柳之身,愿许国家,不负少年」影响了我很多年。
我教导平安,一直以沈砚知为榜样。
平安和我关在了一起,她受了刑,也什么都没说。
他们想让我亲眼看着女儿受苦,说不准会动摇。
平安哮喘病犯了,他们说,只要我照他们说的做,平安就能活。
平安搂着我,喘着气,不能说话,手指敲着节奏密码。
平安说:「娘,我也不喜欢吃药,咱不怕他们。你放心吧,我不怕死。我十二岁跟你们来邺城的时候,沈阿姨和徐叔叔夸我是最棒小战士,我要做一个合格红军战士该做的事,绝不背叛。」
我搂着我的平安,不停地敲着「你是最棒的战士」。
平安敲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娘也是最棒的战士」,我的平安很懂我。
革命,哪有不牺牲的。从我离开根据地后,就做好了准备。
平安死在了我的怀里,年仅十三岁。
13
我用牢房的刀具在地上依次刻下「庙生」、「左岚」、「沈砚知」、「徐瀚之」。
刻完后,我笑着再把这四个名字划花。
这是我写给庙生的唯一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若无他,我不会认字,也不会知道那些令我受用一生的思想。
我不后悔这一生所做的一切,不后悔认识他们每一个人。
庙生认为我很苦,他恨他的懦弱,故而对我心怀愧疚。
可我的悲哀,不是因为任何人,是这个时代造成的。
生在这个时代,我和平安,注定不能平安。
匕首入心脏,我死在了平安边上。
我的平安,你慢慢走,娘老了,跟不上你。咱们一起喝孟婆汤,来世还做母女。
我的平安,相信你根据地的那些叔叔婶婶们。
来世,你一定能在和平的时代活得平安。
徐瀚之番外
今天,我与沈砚知几位同志,一起去看红色的旗帜飘扬。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和平的年代终于来了。
我想起了多年前就已经牺牲了的望舒和平安,有一位同志不禁感慨。
「要是望舒和她闺女平安还在就好了。」
望舒你听见了吗,除了我和沈砚知,还有好多人记得你。
「你看,那不是她们吗?」
广场上,一个女人在追着自己的女儿玩耍,那小姑娘的年纪,差不多十岁出头。
她们很开心,若是望舒和平安看见,也一定很开心。
晚上吃了饭,我们就散了,沈砚知和她丈夫也回家了,他们情投意合,恩爱得很。
我没结婚,没有两相合适的人。就这样,挺好的。
庙生偶尔会来找我说话,他在望舒和平安死后大彻大悟,私底下帮了我们不少。
他总会和我谈起望舒,他说我喜欢上了望舒。
「我与她,是志同道合之人,她一生凄苦,受尽不公与虚伪,却仍怀有善心,我实在佩服她,更敬重她。」
小平安说得对,望舒是天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