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逸洺回到府中,捏了捏鼻梁。
自上次皇上出事后的第二个月,皇上便下令宫中所有成年皇子全部搬出皇宫居住,每日往返皇子府与皇宫,他总觉得有些折腾。
今日在议事时,皇上提出,由盛临陌负责税制改革一事,而他要从旁协助。
谁都知道税制改革是个烂摊子,若是办不好,会被皇上责罚,若是办好了,则会得罪世家子弟,最后闹得里外不是人。
此刻他的心情异常烦躁,疲惫不堪。
白庭蕴冷冷挑了唇角。
珍儿道:“三皇子妃,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必!”白庭蕴上前一步。
守在门外的婆子丫鬟慌忙拦住她。
“三皇子妃,现在恐怕不方便。”
她闭眸,孤单涌上心头。
白府的男丁尽数被流放了,母亲和父亲虽然和离,却也不敢与她见面,父亲在刑部大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她不能前去探望。
这就是她的人生,她自己选择的生活。
不想继续了,一点儿也不想了。
“三皇子妃?”珍儿担心地看着她。
白庭蕴缓缓舒了一口气:“今日打听到了些什么?”
珍儿见她恢复如常,便道:“听闻皇上要改革税制,特意将此事交给了临安王爷和三皇子去办,可见皇上还是很重视三皇子的呢。”
重视?若真重视就不会将这个烫手的活交给他。
“临安王府那里怎么样了?”她又问。
珍儿如实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白庭蕴眯眼,白怨慕得知了纳侧妃一事,竟然没有闹起来?这实在不像白怨慕的性子。
“其实我有的时候觉得,活成她那样挺好的。”白庭蕴喃喃,道。
珍儿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白庭蕴也没回答,只是吩咐珍儿去备些礼物,二公主纳兰清念要嫁到王府去,作为弟妹,她需要表示一番。
礼物很快便送到了纳兰清念的面前。
纳兰清念那时正仰头望着天,今日的天是蔚蓝色的,不怎么平静,像是未脱稚气的可爱孩子。
本以为终有一天长夜即将过去,可是却没想到白昼永远不会来临。
“二公主,三皇子妃送了些东西过来。”纳兰清念的贴身宫女婷儿说道。
纳兰清念淡淡扬了扬手,眉眼淡淡一抬,举手投足间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不爱笑,至少婷儿从来没见她笑过,待人总是客气有礼,却透着一股疏离。
“这些东西,公主不看看吗?”
“身外之物罢了,没什么好瞧的。”
纳兰清念扬起下颌,那张乳白色的小脸上有着一双最为璀璨的凤眸,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唇瓣,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轻啄一口,却又因为她身上冷意太甚,所以便远离了她几分。
婷儿叹了一口气,公主其实是很美的,她认为不比临安王妃要差。
其实她远远见过临安王妃。
水眸若影,灿若桃夭,颜如舜华,一颦一笑间皆是明媚之色,格外鲜活动人,就如同深夜里的星辰,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那盈动的笑容带着花蜜般的甜,能够掠过沉沉的雾霭,轻舞飞扬地闯入到一个人的心底里去。
而二公主,是虚度之夜里沉静的月亮,是浅眠之梦里聚不拢的回忆,是毫无睡意的清晨,是空无一物的幽谷。
在她心里,纳兰清念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却被迫要去当侧妃,虽然临安王爷是万里挑一、不可被比拟的仙君,但王爷心里只有王妃,公主嫁过去,只有受苦的份儿,而且她听说了,王妃的脾气不好,怕是很难相处。
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郁结。
“还有几日就要出嫁了,公主,您要不要去宫里四处走动走动?”她问。
“不需要。”没有一点儿留恋的回答。
“那……要不要去拜别皇上?”
“不需要。”很干脆,没有任何余地。
婷儿见状,什么也不说了,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着。纳兰清念半合双眸,脑海中滑过了盛临陌的容颜来。
她见过盛临陌,不止一次,所以很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
可是盛临陌应该不记得她了,因为每次她都站在人群的最外侧,静静地观赏着人群中间发生的一切。
她是一个旁观者,是不愿趟任何浑水的局外人。
她的生活,向来与她自己无关。
“公主,你说去了王府之后,王妃会为难我们吗?”婷儿有些顾虑,“这个王妃可不好惹,敢和亲生父亲断绝关系,又能让一向不近女色、冷静自持的临安王爷为她神魂颠倒,肯定颇有心机手段。”
纳兰清念眸光空空:“你在担心这个的时候,想必王妃也在担心同样的事情。”
“什么意思?”婷儿不懂。
“她和王爷感情甚笃,父皇让我跑去横插一脚,她焉能不提防着我?她定然也怕我颇有心机手段,破坏她好不容易才抓到手中的幸福。”
“那……”
“我会和她好好谈一谈。”纳兰清念低了眸,“也会和王爷说明白的。”
……
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无法消解的愁绪攀上眉梢,白怨慕倚在窗旁,水眸也跟着拢在幽暗与朦胧里,空气似乎变得格外稀薄,炮竹的声响把心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心头宛若蚂蚁掠过,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窸窣作响,掉进了巨大的空洞里。
事到如今,怎样才能哄慰自己?
闭眸,深吸了一口气。
灵儿见状,只能安慰她:“王妃,不然先睡吧,王爷今日要娶侧妃,过会儿还要洞房花烛,应该不会来了。”
她睁开双眸,青丝被风扬起,心中的郁结化成了一声声的咳嗽。
“王妃,您没事吧?”王嬷嬷惊慌地拿起杯子,给她倒了一些温水。
轻轻呷了一口,满唇的残余和失落。
王嬷嬷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她本不愿说,可是却不得不说。
“王妃,何苦这么折磨自己?我们都知道,王爷的心只在你一人的身上,和侧妃的花烛夜,不过是走个过场。”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这个过场。
为什么人活着就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
为什么她和他要任由那个昏君摆布。
为什么不能放弃一切,归隐到山林里。
她有提问,但是心里也有答案。
人生来便会被戴上枷锁,被某种东西桎梏,捆绑住她的是仇恨,捆绑住临陌的是他的父亲、妹妹,以及他心中的抱负。
就因为这一点,皇上就知道临陌无法拒绝这次联姻,所以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安插了眼线进来,如此迫不及待地监视与摆布他们。
可是他们不能逃离,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无处可去。
生而为人,有太多实现不了的欲望,太多无法摆脱的痛苦。
但是只要生命中有一点点的浪漫,一点点的甜,都能支撑着人走下去。
人的要求就是这样低到了尘埃里,却又高到了云霄上。
她睁开双眸,淡淡道:“熄了蜡烛吧,我歇息了。”
话音刚落,风铃声也跟着响起。
微怔,不可置信。
“临陌,你怎么来了?”欣喜地扑向了他,没有一点儿犹豫。
他张开双臂,拥住怀里娇小的身影,清冷的面颊多了些许笑容,双臂不由又禁了几分。
“不去成婚了吗?”她问他。
他轻轻摇头,桃花眼里流转的眸光如水,清远明澈,温柔沁人。
她正想询问怎么回事,却感到他将她横抱了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去。灵儿和王嬷嬷见状,抿唇偷笑,忙转身阖上了房门。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轻轻阖着,又缓缓睁开,月色透过微开的轩窗,在两人之间拓下一层纤细的银芒,他的侧颜清冷,俊逸如玉。
她闭上眸子,指尖却缓缓划过他的眉心,即使瞧不见他,却仍能想象出那明明如月般的目光,她沉沦,在这致命温柔的吻里。
良久,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怕她不悦,所以并未踏足那个洞房,直接就来了她这里。
她心里欢喜,却不由担心了起来。
“侧妃娘娘,王妃和王爷已经歇息了。”
是灵儿的声音。
白怨慕微怔,盛临陌也轻轻蹙眉,手臂轻带,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向内室的门口,看见门上晃动着的虚影。
“我说完就走。”纳兰清念淡淡道。
“请她进来。”白怨慕出声,没有和盛临陌商量。
盛临陌眸光微顿,轻轻揉了揉白怨慕的青丝,似乎在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
灵儿听命,推开屋子的门。
这是白怨慕和纳兰清念的第一次见面。
很多年后,白怨慕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纳兰清念自己掀开了红盖头,摘下了发冠,只着了今日拜堂时穿着的喜服,那样红艳的颜色却也不能融开她的疏冷。
她的气质,和盛临陌很像。
这是白怨慕见到纳兰清念之后的第一个反应。
纳兰清念没有打量她,似乎对她没有兴趣。
“王爷,王妃,我能坐下与你们说话吗?”她问。
白怨慕回过神,点头:“请坐。”
纳兰清念没有笑,只是淡然地坐下。她轻轻抬了皓腕,玉色镯子叮叮作响,翩袖如薄翼,高贵清雅,疏远绝尘。
“我来这里,不想打扰二位,我只想说明我的目的。”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白怨慕打起几分敬意,嫣然一笑:“请讲。”
“王爷和王妃应该都知道皇上让我嫁给王爷的目的,其实就是监视王府的一举一动,随时向他汇报。”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不是能放到明面上讲的事情。她就这样说出来了,说得如此坦荡。
“侧妃打算怎么做?”白怨慕问道。
“我当然会向他汇报全部事实,因为我心里清楚,王爷不会在暗地里做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盛临陌和白怨慕对视了一眼,纳兰清念似乎并不是他们的敌人。
“我的父皇自己是一个小人,便以同样的心情去忖度旁人,宁愿牺牲掉我,也要将王府安置一个眼线,才能让他高枕无忧。我本就无意嫁人,嫁入王府对我只是意味着离开了皇宫那个囚笼,所以王爷、王妃请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
这番话虽然语气平平,但相当真诚,由不得人不信。
“所以也请你们不要疑心我,不要干涉我的自由,也不用过问我的情况,不要来打扰我,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不侵犯,如何?”
这是她开出的条件。
盛临陌淡淡点头,几乎是立刻答应了的。纳兰清念怕他真的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才说了这番话,想让他不要碰她。
很好,这也是他乐意的。
纳兰清念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落地。这才安心地打量起了盛临陌来。
只见盛临陌眉目清朗如月,轮廓仿佛是被上天一笔一划精心描摹出来的一般,是她无论怎么触摸也无法企及的存在,那双桃花眼清冷孤绝,碾转如流云,生生世世都与她无关。
“话说完了,不打扰王爷和王妃了,我先回去了。”她起身,离去。
白怨慕瞧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
虽然纳兰清念这么做,对她甚有好处,但是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