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哀风吹皱天上月
十四郎2024-07-30 15:5112,056

犬妖睁开眼,头顶金色的银杏树叶正像下雨一样飘落。

他刚才似是做了个美梦,愉快的情绪跳跃在身体每一处,害他根本坐不住,恨不得马上溜达两圈才舒坦。

他一骨碌跳起来,正要爬树,忽听后面有人叫他:“烛弦,今天可不许爬树。”

是母亲!

对哦,他是烛弦,是母亲最宠爱,捧在心尖尖上的独子。

烛弦声音欢快地应和着,身体更欢快,小马驹一般蹦跶着上了回廊,调皮的风把束发的丝绳扯得松开,他乌黑的长发随着蹦跶的动作起起伏伏,跑到母亲面前时,已不成形状。

“你看看你,真是不像样。”

母亲伸指在他额上嗔怪地一戳,旋即蹲下来,用手细细替他将凌乱的头发理顺。

她的眉毛弯弯的,像起伏平缓的小山。她的眼睛里总有云一样多的温柔笑意,从不吝啬抛洒给他。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柔和婉转,哪怕是嗔怪自己的时候,也舍不得高声责骂。

凌乱的头发很快被母亲理好,重新挽了个发髻,母亲用白玉冠代替丝绳,小心打扮整理完毕,再细细打量他。

看着他清秀可爱的五官,一身白衣裳衬得他更像个小神女,母亲便笑了一声,将他环入怀中,怜爱地摩挲他圆圆脸蛋,柔声唤他:“我的弦弦儿越长越好,还这么聪明,这么听话,你父亲见了一定开心。”

烛弦的好心情被“父亲”两个字瞬间打落低谷。

他不喜欢父亲……不,或者说,他惧怕,因极少见到他,因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什么暖意。父亲多数时候是连话都不与他说的,甚至不许自己在外面提到他,见到了必须装不认识,没看见。

藏不住心事的烛弦把所有不情愿都放在了脸上,果然惹得母亲又在他额上一戳。

“不许板着脸,他可是你父亲。”母亲谆谆善诱,“只是……有些难处,他没法把疼爱你的心表现出来,但他最疼爱的一定是你,叫他看到你这副样子,他该多难过?”

真的吗?可烛弦总觉得这是母亲的一厢情愿。

母亲站起身,牵着他的小手慢悠悠沿着回廊往外走,声音也慢悠悠的:“这次是吉光帝君的寿宴,不过吉灯少君前些日子不幸殒命,他心里一定难受得很,你要乖乖的,别在駺山胡闹,爬树钻泥坑可不行,不然回来罚你跪三天。”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笑意甜甜的,像有一层粉霞敷在了面上。

“又能见到你父亲了,他叫咱们去的,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对了弦弦儿,在外面不可唤他父亲,小心别犯错。”

他才不会犯这种错……烛弦在心底小声辩驳,想让他叫都难。

可真不想去什么駺山,只想在家里跟母亲玩,但他的不情愿从来都没啥用。

烛弦满心不爽地上了长车,一路往駺山行去。

路上母亲见他圆鼓鼓的小脸始终拉了三尺长,便耐心哄他:“你和你父亲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你不了解他,他对你也不知如何是好,以后天天待一块儿,我才不信你不喜欢他。知道么?你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烛弦一听这话,脸反而拉得更长。

神族出生后,名字里的第一个字乃是天定,第二个字便由父母长辈取。

他本来就不喜欢“烛”这个字,听起来弱弱的,不过听说吉光一族有个吉灯少君,“灯”字还是天帝送的,有个人跟他一样拥有弱弱的名字,心里总归舒服点,再说“烛”是天所定,勉为其难倒也罢了。

但后面那个“弦”字分明取得更随意,多半只是父亲玩弓箭的时候张口就来。

母亲柔声道:“弦既可锐利到伤肉见骨,又软得随意盘绕,怎会不好?何况弦绷得太紧易断,也是你父亲的告诫与苦心,要你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

母亲总是这样,父亲的任何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必要夸出一片花海,但小小的烛弦还是被说得开心起来,面上重新现出笑容。

到駺山时,宾客已来了许多,烛弦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母亲很少出门,更少带他出门,倒还是烛弦自己调皮偷偷溜出去玩的次数多一些,因谨记母亲反复强调要他乖,他果然乖得很,背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不慌不忙,甚是温文尔雅。

待会儿不管是见父亲还是见其他宾客,若能被夸两句,母亲一定笑得更开心。

烛弦这样想着,却始终没如愿,母亲牵着他的手,几乎是避开宾客,专挑暗处走,偶然遇见几个眼尖的宾客,投来的目光也不是赞许,而是错愕与疑惑。

烛弦忍不住抬头偷瞄母亲,她面上还是笑意隐约,眼里满是期盼。

她开心那就行。

给吉光帝君送上贺礼后,母亲终于遇到相识的宾客,只吩咐烛弦:“駺山的半山腰有九株万年樱,可好看了,你去那边看看。别到处乱跑,駺山山势险峻,你还不会腾云,摔坏了别哭。”

烛弦撑了半日好架势,早有些不耐烦,听说有万年樱看,立即脚不沾地窜出去。

他还不能腾云,看不出山势险不险,只觉得这里好高,白纱般的云雾就在身边游曳,落在金顶宫上的阳光比他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刺眼。

烛弦攀上高大的黄玉栏杆,栏杆外云海蒸腾,隐约可见峭壁万丈,偶有风卷过云海,割裂出巨大的罅隙,他探出脑袋四处乱看,下一刻就见到一大片极明媚的樱粉色,渲染在刀锋般锐利的山崖间。

居然有这么巨大的花树,他头一回见识,正看得出神,忽听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语带嘲讽:“你看到没?吉光老儿费了好大劲才把两只眼睛哭肿。”

烛弦不由自主想起方才见到的吉光帝君,确实眼睛肿得像桃,两句话说不完便要哽咽一声。

又有一个宾客冷笑道:“早干嘛去了?现在哭得淹了駺山也不过做戏罢了!你看今天寿宴,他夫人和新生的少君都没出来,就是专门做给咱们看呢!天界可有不少骂他冷血无情的。”

烛弦抻直了脖子朝后看,是几个宾客凑在拐角阴影处大谈吉光帝君的八卦,谈到兴起,根本没发现这块黄玉栏杆围起的空地还有个小神君。

有宾客试图扩大抨击范围:“他那个前夫人才真真够呛,吉灯少君不是在她府里出的事?”

这一句反而引来另外的八卦,另一个宾客奇道:“到底出的什么事?我只知道天帝发了好大的火,把太子禁足天宫不给出来,帝后将消息锁得严丝合缝,大家只能猜。”

众宾客七嘴八舌猜了半日,没讨论出个结果来,最后有人叹道:“说这么多,丧命的终究是丧命了,可怜得很呐。”

烛弦听了半日不感兴趣的八卦,很想去别处玩,又怕惊动这群宾客惹来麻烦,正憋得难受,冷不丁却听他们开始讨论另一宗八卦。

“说起来,我方才好像见到那陈锋氏的公主了。”

陈锋氏,公主,是说母亲?

烛弦一下僵住了,在想听与不想听之间纠结半日,议论声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往耳朵里钻。

“好多年不见她出来,刚只匆匆瞄了一眼,她倒是比以前出落得更好了。唉,可惜可惜,她父兄误她,好端端沾染什么障火……”

陈锋氏早些年也是天界一大望族,不输风光无限的五凤大族,然而当年那位陈锋氏的帝君不知抽什么风,偷偷摸摸利用障火修行,还拉扯上族内老少勾结下界妖族,祸害了不少凡人。罪行败露后,天帝大怒,陈锋氏一脉就此迅速消亡,只留下个无辜的年幼公主,几乎闭门不出,如今天界认识她的神族并不多。

“我也瞧见了,她手里牵着个小神君,长得好生俊俏,莫不是她儿子?她何时成的婚?”

“她要成婚怕是不容易吧……上一任天帝怜她无辜,还保留了公主名号,但有交代过她的婚事须得天帝来指。你们想,陈锋氏搞出那么大的祸患,天帝就算为她指婚,也不可能寻什么厉害的,万一又出纰漏呢?可她终究是出身高贵的公主,天帝这么说,多半是不会指了。”

“那她牵着的孩子……”

“谁知道?许是某位相识友人的孩子。再者,她会出现在吉光老儿的寿宴上更奇怪,她跟吉光一族有往来?”

热爱八卦的宾客们又猜了半日,没得出结果,场子眼看着便要冷下去,忽有一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原来你们不知道……也是,天帝必不愿此事流传出去。”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宾客们霎时沸腾了:“莫非那孩子是她与当今天帝……”

“瞎说!”

方才那宾客立即摇头,似是有点后悔提到此事,然而八卦悬在嘴边最难熬,他到底没熬过去,叹道:“咱们就今天此处说着玩儿,别往外面传。上一任天帝还在时,是有两个帝子的,如今即位的那个是哥哥,弟弟倒是一向处事低调,几乎不在外往来,说是某次因缘巧合,遇见了陈锋氏公主,两情相悦后便请天帝指婚,天帝自然是一口回绝。”

熟稔于各路八卦的宾客们一点就透:“所以孩子是天帝兄弟的?他们是想着生米煮成熟饭拖到天帝不得不点头?”

“可再怎样也不会同意吧?”总有通透些的人一眼看穿,“听说天帝一直在为他兄弟张罗婚事,都快板上钉钉了……嗐,这下可是一团乱麻!”

还有些爱说风凉话的:“糊涂啊!帝子糊涂,公主更糊涂!当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自然是舍不得,但终究有能舍的那天,偏偏捣腾出个小神君来!我看那帝子迟早后悔莫及,公主有的哭喽!”

烛弦强忍到现在,听见他们嘲讽母亲,终于再也忍不住,“咚”一声重重从黄玉栏杆上跳下,不远处絮絮叨叨的八卦声瞬间停了。

他昂着头挺着胸,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去,那几个宾客一见是他,面上难免露出极尴尬的神色,纷纷回避他的目光。

“哼!”

烛弦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个不屑的声音,拔腿便跑。

母亲呢?他要去找她,他不想待在这个破駺山了!

烛弦绕着巨大的金顶宫不知跑了多少圈,却总也找不着母亲,正急得两眼冒星,忽然望见母亲湖蓝色的裙角,她藏在极偏僻的角落,似乎正与谁说着话。

烛弦疾驰过去,却听见母亲在哽咽,声音细碎:“……怎么办?弦弦儿怎么办?总是说再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明明答应过……”

很快,父亲的声音响起,对着母亲他总是很温柔:“难得见一次,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哭?我还什么都没说。”

母亲的啜泣声淡了下去:“最近天天听说陛下要给你张罗婚事……”

父亲笑了一声:“我早回绝了,有你,有弦弦儿,我怎可能再有什么婚事?你把我当什么?”

母亲终于破涕为笑:“谁叫你方才一脸晦气!吓得我!”

“确实,想求你我婚事终究是不可能了。”父亲长叹一声,“我想下界,从此再不回归天界,如此你我方有一线转机。你……愿意与我同去下界么?”

神族再不回归天界的事以前有过不少,但似他这样身份高贵者下界不归却极少见,意味着他要放弃现有的一切,彻彻底底。

母亲怔住了,痴痴凝视他良久,轻声道:“真的?”

父亲慎重颔首:“真的,带上弦弦儿,我们一家一块儿下去。只是可惜了他……”

“不可惜!”

母亲面色瞬间亮了,先前所有的委屈哀伤,顷刻间都变作最温柔的春风,绚烂的花朵在她眼睛里绽放盛开。

“我愿意。”她颤声回应,“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她忽然望见躲在一旁的烛弦,立即朝他招手:“弦弦儿快来!我们以后去下界过,再也不分开!快来见你父亲!快过来!”

烛弦咬着嘴唇慢吞吞走过去,先瞥了一眼母亲,她是欢喜的,他这才放心望向父亲,踯躅半晌,才低低唤道:“……父亲。”

父亲也看着他,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情神色,似是愧疚,似是怜爱。

他伸出手,头一回轻柔地摸了摸烛弦的小脑瓜,低声道:“辛苦你了……去了下界,你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叫父亲,父亲一定都应你。”

烛弦心中一块莫名沉重的地方突然松了不少,他想起刚才那几个讨厌的宾客,又觉得有了底气。

哼,他们都是乱说!

他用力扑进母亲的怀里,连声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母亲拎了拎他的耳朵,还未开口,父亲说道:“这寿宴确实没什么意思,早些回去也好,把东西收拾收拾,下界可不比天界。”

他转身先行一步,忽又加了一句:“三日后辰时,南天门相见。”

今天一定是烛弦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也是母亲最高兴的一天,回去的路上,她甚至一直轻轻哼着小曲儿,把烛弦的头发拆了束,束了拆,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无数胭脂印。

明明是最好的一天,可烛弦晚上却怎样也睡不着。

窗外的风一直呼啸不休,渐渐如鬼哭狼嚎一般,他窝在金丝被里,只觉越来越冷,被窝简直变成了冰窟。

寝殿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看不到一点光,烛弦冻得瑟瑟发抖,想起身去找母亲,手脚却不听使唤,正茫然无措,黑暗里突然亮起一道烛火,母亲撩开床帐,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弦弦儿不冷了。”她柔声安抚他,“别怕,有母亲在。睡吧睡吧。”

她的怀抱如此温暖,渐渐驱散莫名的寒意,烛弦依恋地靠着她,终于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他们才知道,昨夜有奇异的黑暗与寒冰毫无预兆地降临天界,无数神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殒灭其中。

恐慌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天界,府里的老神仆们都在传,这是天界劫数,灭顶之灾。

母亲虽也慌张,却还是细细收拾好许多物事,做着下界的准备。

三日后南天门前,父亲并没有来。

他们在南天门前等了一整天,母亲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少,最终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烛弦不爱看到母亲这样子。

他年纪小,却自觉懂很多,连他都晓得,应当丢下叫自己难受的,奔着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去,母亲提到下界那么开心,那他们先下界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干等着难受?

他的孩子话毫不顾忌地问出口,母亲反而笑了。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母亲捏了捏他的脸蛋,吩咐长车回府,才又道:“天界现在乱得很,你父亲自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务,要以大局为重,下界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是“再等等”的意思喽?

烛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倒把母亲逗得笑了一路。

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天,父亲终于来了。

以前他很少来母亲的紫府,来也是如做贼一般遮遮掩掩,这次倒是大大方方驾车进的正门。

他看起来似与平日不同,虽满面疲惫,却意外地藏着锐气,像突然长出了棱角,走路带着风,见到母亲,他不顾烛弦在旁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还好那天你们走得早。”父亲叹息着,“駺山整个被毁了。”

那一晚伤亡最惨重的当是吉光一族,全族尽数殒灭,駺山被层层冰封,无论什么术法都无法将冰层融化。

母亲问:“究竟出的什么乱子?下界妖魔作祟?”

父亲迟疑了一下:“是……天帝说是劫数,毫无预兆的黑暗,神族也无法抵抗的寒意,以前从没发生过,只能是劫数。好在只是零星掉落几下,牵扯范围不广,可一旦进去了就再无活路……你和弦弦儿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好好待在紫府。”

母亲只心疼他:“那你呢?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父亲却缓缓一笑:“我看上去很累?嗯,确实……劫数来得太突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好。抱歉,没能赴约,现如今实在不是下界的好时机。”

他今日格外意气风发,语气都与往日不同,母亲也察觉了,不说话只细细打量他。

父亲还是笑,反手揉了揉烛弦的脑瓜,温言道:“今天难得有些空闲,多陪陪你们,走吧,去里面说。”

母亲的眼睛一下亮了:“那就不走了?住下来不好吗?”

父亲还是摇头:“总有能天长地久聚在一处的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等这场乱子过去吧。”

烛弦注意力只放在“等”这个敏感字眼上。

又是等又是等,他把嘴撅得老高,换来母亲在脑门儿上的重重一敲。

然而这场乱子持续的时间比想得要长,零星降临的劫数一直在持续,每天都有倒霉的神族殒灭其中,天界氛围日渐压抑。

直到有一天,突然爆了一桩大八卦出来。

那天是帝后的弟弟,有蟜氏成饶神君大婚之日。

听说这位神君也是一定要娶一个帝后不许他娶的神女,与天帝不许自己弟弟娶陈锋氏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处在于,成饶神君成功了。

喜宴上,成饶神君难得笑歪了俊俏的脸庞,但很快,他的脸又以另一种形式歪过去,因为吉光帝君的前夫人闯进了喜宴,上来便揪着不放,一定要他给自己个说法,说到激动处,又嚷嚷着要给吉灯少君偿命,闹得一塌糊涂,把前来观礼的帝后气得拂袖而去。

不到半天工夫,此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天界,诸神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八卦,谁都没想到,劫数也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

从天界最南端开始兴起的冰冷黑暗,不再零星,不再短暂,像铺天盖地的黑云,由南到北吞噬了小半个天界。

大劫,这是真正的天界大劫,它终日不散,以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势头一点点扩张着。

刚开始还有神族记录伤亡数量,很快便都放弃了,连帝后与太子重羲都殒灭在这场大劫中,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

最绝望之际,隐居九霄天之上的四方大帝们终于有了行动。

他们与天帝密谈了一整夜,谁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第二天,天帝便独自闯进了大劫的黑暗之中,灾象终于得以消散,而天帝也就此殒灭。

天界的诸般剧变,小小的烛弦既不知道也不理解,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是怎么才能顺利腾云飞起,他很想飞上庭院里那棵银杏树顶,一定特别威风。

平静的日子结束在一个秋日清晨。

母亲的紫府突然来了许多天宫神官,他们带来两个震撼的消息:其一,父亲即将成为新任天帝;其二,父亲将迎娶列山氏一脉的某位公主为帝后。

烛弦又不理解了,天帝,帝后,便是夫妇的意思?那帝后不该是母亲吗?

这一次他的孩子话没让母亲笑,她面色发白,抱着他哭了很久。

天宫来的老神官小心地安抚她:“这是九霄天上大帝们的意思,您的身份……陛下争取了很久,只是……这是他给您的信,他的心都在里面,您好好看看……”

烛弦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母亲看完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将信紧紧按在心口,闭着眼睛,泪珠从湿漉漉的睫毛里接连不断地滚出来。

那老神官听她啜泣声渐渐静下去,便试探着问:“那——您去吗?”

母亲声音沙哑:“……走吧。”

车辇早已等候在紫府外,很快便将他们母子接进了天宫。

烛弦本来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想着要怎么跟已经成了天帝的父亲说出来,可他甚至没能靠近父亲,只隔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匆匆看了一眼,父亲高高在上,冠冕在他脸上投注重重阴影,看起来陌生极了。

不知母亲和父亲谈了些什么,她出来的时候眼睛哭得通红,面上反而久违地挂了笑意,却再不如从前那样纯粹清澈。

神官们驾车将他们送至天宫某个僻静的宫殿内,只道:“您有任何缺的,尽管吩咐。”

烛弦懵懵懂懂地问母亲:“我们要在这里住下?不是父亲和我们一块儿下界吗?”

母亲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父亲有他的苦衷与无奈,我们留下来多陪陪他。”

话是这么说,烛弦真没觉得他们有“陪”到父亲,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大劫前,父亲偶尔会过来一趟,其余绝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母亲渐渐嗜酒如命,常常天还没黑,她已喝得酩酊大醉,靠在回廊玉栏杆上,侧耳不知听什么,睫毛上悬着的泪珠始终不干。

烛弦想,可能是自己太弱了,不能让母亲放心,所以她非盯着父亲较劲。

他开始做“修行”,拿着根树枝在小院子里瞎比划,渐渐觉得院子太小,他忍不住想往外跑,每回都被神仆们强行拦下。

“帝子刚出生,陛下交代过天宫里不得有任何喧哗。”神仆说得挤眉弄眼,“请您好生待着,出了事可不好看。”

帝子?就是说,父亲的孩子?

烛弦奇道:“我就是帝子啊,我怎么会刚出生?”

神仆们“扑哧扑哧”笑个不停,却不肯回答他。

烛弦又去问母亲,母亲还是只抱着他哭,哭得他手足无措。

当晚父亲终于来了,烛弦都记不得上回见他是多久之前的事,他看上去威风凛凛的,进殿头一件事便是将原先的神仆们全撤了,新换了一批。

“以后谁再敢油嘴滑舌搬弄是非,孤定不轻饶。”

他现在说话都自称“孤”,语调冰冷。

然而一回头与母亲说话,又变回曾经的温柔腔调:“每回见你,眼睛都是红的。”

几番温存言语,总能让母亲破涕为笑,没一次例外。

烛弦觉着母亲像是父亲手里的一颗皮球,弹不动了他就来拍几下,然后皮球又能欢快地弹高高,父亲不厌其烦,母亲似乎也难以割舍。

他无法理解这过于复杂的状况,也无力承担母亲时常突如其来的啜泣,窝在自己的小偏殿里久久不出来。

春天时,小偏殿的一角挂下来几串仙紫藤,他觉得特别好看,亲自动手种了满院的仙紫藤。小偏殿的一角还有一座神奇的井,神仆们说,那叫小云池,可以在里面望见下界的模样,他学会怎么用云池后,时时刻刻盯着不放,更不爱出来了。

下界多好玩啊,那么多凡人,那么多城镇,可比这死气沉沉的天宫有意思多了,偏生母亲宁可留在这里天天哭,也不愿带他一块儿去下界。

时间慢慢流逝着,死水般的平静也长久地持续着,突然有一天,平静被打破了。

消失了数百年的劫数又一次零星降临在天界各处,还是寻不到根源,也没有任何应对办法,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一丁点小事就能大发雷霆之怒,弄得天宫里人人自危。

忽然有一天,他不发火了,指使神官们带了七八个孩童安置在天宫里,与自己的两个帝子帝女同进同出,一切待遇也与他们相同。

这异常的举动自然会有有心者刨根问底,孰料父亲并没隐瞒的打算,大方承认:“他们都是孤的侄子侄女。”

诸神难免想起早些年天界隐约流传过上任天帝的八卦,说他看似与帝后伉俪情深,其实早在太子禁足后便大不如前,虽一直没有在明面上纳神妃,私底下却是万花丛中过,私生子无数。

想不到,这些传闻竟是真的。

只是灾祸又起的档口,诸神无心关注这些旧八卦,零星劫数过去后便是大劫,即便马上多出一百个帝子帝女,还不是殒灭得悄无声息?

父亲倒是对自己的规划信心满满:“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享三界至尊,自然也肩负守卫三界之责。当年大劫是兄长孤身扛下,中止了天界之湮灭,这次孤亦会替众生来扛。让帝子帝女们从旁协助,将来再有相似灾祸,兴许伤亡便不再惨重。”

无论他这个规划是否合理,大劫前夕,天帝亲口允诺替众生扛灾,都是极鼓舞极安心的举动,天界的慌乱一夕之间便平静下来,父亲的口碑声望也到了最巅峰。

诸神欢呼雀跃时,烛弦和母亲正被父亲的心腹神官静悄悄地送离天宫。

离开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面上拢着一层淡淡的绝望。

她在想什么?是想这么多年的虚耗与眼泪?是想父亲即将到来的、无可回避的职责与殒灭?

事到如今,烛弦也不是那个认定父亲终有一日会与他们一同下界的天真孩童了,这句话他曾深信过,母亲也深信过,可亲口许诺的父亲并不信。

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幻梦。

这天晚上,父亲来了,久违地,如做贼般悄悄潜入紫府。

母亲见着他,两眼总是有泪的,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父亲低低叹了口气,他做了几百年天帝,原本惯常撑起的架势,此刻忽然间烟消云散,仿佛又变回最初那个沉默寡言,时常低着头的神君。

“我起初只想完成与你成婚的执念。”他声音很低,低得近乎含糊,“后来慢慢的,又像是要为了自己扬眉吐气的执念。我不想一直被兄长压着,不想任何事都受他摆布,我应该能做天帝的吧?而且,做了天帝就再没有谁能阻止你我……呵呵,三界至尊也并非事事如愿,没能让你做我的帝后。我总是想着,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日子还长,但一颗心经得起多少磋磨?你恨我吧?你恨我,我自在些。”

母亲还是不说话,只有大颗的眼泪从她睫毛里飞快往下掉。

父亲深深吸了口气:“我留了遗诏,只有你是我的帝后,烛弦是我的太子……只会有他一个太子。”

他偏头看了一会儿烛弦,如以前一样伸手想摸他的脑瓜:“长这么高了……”

一语未了,烛弦却猛然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父亲僵了片刻,缓缓收回手,复又苦笑道:“那时候说要一同下界,是真心话,只是没想到……怎会是劫数……罢了,哪有什么日子还长?我悔之晚矣!自己种下的苦果,没法控制,那便自己去尝,我一定为你们开辟一条生路,好好活下去。”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烛弦面无表情地想着。

是情?因着彼此生了情,明知不能成婚,还是不顾一切怀孕生子,终究也没得到任何圆满。

这么多年,他做天帝,娶帝后生帝子帝女,他得到了扬眉吐气,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如今大劫将临,他又找回了情,过来说什么“开辟生路”的话,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好像一首开头动听的曲子,中间全是荒腔走板,却要说这是绝世好曲——他真是好生可笑,好生荒唐。

父亲在正门前停了一下,没回头,只道:“明天不要靠近天宫,离得越远越好。别恨我,忘了我,保重。”

无形的屏障牢牢将紫府锁在其中,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就这样走了?自以为是地给他们“生路”,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么多话。

然后就能安心地履行天帝职责,心甘情愿地灰飞烟灭?

诸神自然期盼这样一个干脆利落的天帝,可是于私,父亲对得起谁?

留下遗诏,让母亲做帝后,自己做太子——他一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亏欠吧?但母亲或许并不想做帝后,烛弦自己更不想做什么天界太子,他只想离开死水般的天宫,去哪里都行。

更不用说父亲还有自己的帝后与帝子帝女,他们……

……不,等一下,父亲是不是强调了一句“只会有他一个太子”?

烛弦骤然兴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所以他之前特地将上任天帝的帝子帝女们都安置在天宫,所以他提到“帝子帝女从旁协助”,所以他只把母亲和自己送出来。

甚至还有两个他的亲骨肉、他的帝后,都还留在天宫!

这才是他真正的“馈赠”?他真正的“情意”?

烛弦没忍住打了个寒战,竟觉毛骨悚然。

身侧的母亲忽然像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蹦了起来,急促地喃喃道:“他说什么?刚才说的什么……?”

烛弦立即伸手搀扶,冷不丁被她一把掐住两条胳膊,她用的力气如此之大,疼得他差点叫出来。

“他说的什么?怎会是劫数……应该能做天帝……没法控制、苦果自尝……”

母亲的声音又低又含糊,烛弦急道:“我听不懂啊!母亲你先放手!”

她恍若未闻,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是他!我知道了!是他!”

莫不是伤心到疯魔了?

烛弦奋力挣扎,母亲忽又放开了他,低声道:“是了……刚生下弦弦儿的时候,他问过我……问我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做的事……我说了……我只对他说过真话……我以为他是好奇,原来……原来!”

烛弦再也忍不住,厉声道:“母亲!现在拦住父亲还来得及!”

大劫降临,无论谁殒灭其中都只能是无可奈何,认命便是,可父亲是用的诱骗手段,诱骗那些帝子帝女,诱骗整个天界,其中还有与他同床共枕几百年的帝后,以及他的亲骨肉。

他故意把他们往绝境里推,甚至要把这份恶果当做馈赠,满怀歉意,满怀感慨,就这样丢给自己和母亲。

烛弦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推测,母亲先时怔怔听着,渐渐地,神情反而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也恢复了温柔平和,“我知道了。”

仅仅一瞬间,她忽然就变得无比从容无比淡定,方才那状若疯癫的模样仿佛是个假象。

“弦弦儿,”母亲柔声唤他,“大劫要来了,你父亲是天帝,天帝要替众生扛下大劫,他注定殒灭,拦不拦,结果都不会改变。”

可是被他诱骗的那些倒霉鬼结果会有改变。

烛弦还想再说,母亲抬手阻止了他:“不过你说的对,我要追上去。”

她转身走进寝殿,过了片刻后再出来,装束竟焕然一新。

雪青的云纱裙,同色的长长缎带系在发上——烛弦从未见母亲这种装扮,她的乌发总是绾起来的,衣裳也多是端庄稳重的款式颜色,此刻的她却是尚未出嫁生子的年轻神女模样,面上甚至薄薄涂了一层胭脂。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紫玉印章,放在掌心摩挲良久。

“……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母亲嘴唇翕动,目中泪光莹然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找他。”她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弦弦儿,你……好好待在紫府,莫要辜负你父亲的苦心。”

她觉得那是“苦心”?

烛弦一时竟感到昏乱,往昔母亲的谆谆教诲与苦口婆心像流水一样淌过眼前,他试图从里面翻找出能与眼下局面对应的东西,却找不到。

恍惚间,母亲动了,长袖像仙鹤翅膀般扬起,“唰”一声锐响,父亲锁住紫府的无形屏障微微震颤起来,连响三声后,那道屏障终于裂开缝隙,她毫不犹豫,像急着出笼的鸟,迅速飞了出去。

烛弦下意识去抓,终究什么都没抓住。

他呆呆站在原地,耳朵里的嗡鸣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终变成了漫长无边的刺耳噪音。

母亲一直是温柔又易伤的,而父亲又若即若离,所以烛弦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变强,强到让母亲再不会动辄啜泣落泪,他不愿那哭声朝日晨昏都围绕身周。在天宫生活的日子,让他觉得自己确实长大变强了,可以冷静地面对父亲,面对很多骤变的局面。

这一时这一刻,他强撑出来的所有成熟都土崩瓦解。

母亲不是去劝说父亲,她是要与父亲同生共死。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全是眼泪,明明只有伤心!

他撑出来的成熟让他顷刻间领悟到母亲的选择,他真真切切的幼小令他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母亲不要你了。

沉重的悲伤像钉子一样刺进心里,原来这种疼会如此真实,烛弦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拔腿便追,明明前些日子学会了腾云,在天宫里飞得特别好,此时却跌跌撞撞,刚离地几寸就重重砸在了墙上。

墙上清晰地画着许多刻痕,那是母亲为烛弦记录身高的痕迹,去天宫前,烛弦堪堪能摸到窗台边边,如今他也不过才长高三四寸。

像所有被母亲丢弃的孩童一样,他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又一次跌跌撞撞腾云穿过屏障裂缝,不顾一切追上去。

不,不,母亲,为什么不能一起去下界?别丢下他!能不能别丢下他?

天色一点点变亮,晨曦勾勒出天宫雄丽的轮廓,烛弦又一次生涩地从云头重重摔落在地,他浅青的衣服已破破烂烂,上面血痕斑斑,可他顾不得——看见了!追上了!母亲远远地停在大殿前!

天际淡幽的晨光突然明亮起来,像是一下子多了十颗太阳临空相照,炫目的光影逼得烛弦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看清了,天宫正殿殿顶上那个身影,是父亲。

漫天光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一道诡异的墨线替代晨光,吞噬云层,缓慢却无可抵抗地朝这里渐渐推进。

可怕的寒意也层层递进,与那天晚上一样,即便躲在金丝被里,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父亲纵身飞起,疾电般迎向汹涌而至的黑暗,眼看母亲打算紧随其后,烛弦忍不住高声叫道:“母亲——!别去!”

不知何处生出的气力,让他稳稳地腾云飞高,顷刻间便落在母亲身旁,他正要扑过去,冰寒刺骨的黑暗便降临了。

比那天晚上还要疯狂无数的寒冷,烛弦脸上的血瞬间结了冰。

周围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要炸裂耳朵。

可这些都没什么,他抓住母亲了。

“我们去下界!”烛弦用尽气力嘶吼着,“不要待在这里!母亲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你去!快和我走!”

周围的死寂太黏稠,他撕心裂肺的吼声像是泡沫轻轻裂开,送不到母亲耳畔,更递不进她心里。她没有再试图去追父亲,只静静站在这片大劫中,长长的睫毛上满是冰霜,无论烛弦怎样拉扯,都拽不动她。

“为什么?”烛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终于动了,她俯下来,是平日里最常有的动作,温柔地把烛弦揽进怀里,一手摸着他的小脑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弦弦儿,你也舍不得。”她的声音因寒冷剧烈地发抖,“母亲更舍不得……我对这天上地下……从来不爱……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等于殒灭了,活着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是你父亲……只有他……他不在了,我怎么活着?”

还有他啊!他是烛弦,是她的弦弦儿。

“母亲没办法独自活下去啊……也舍不得你……那就和母亲一起……我们一起……和你父亲,我们一家……终于团聚……”

烛弦奋力的挣扎忽然停下了,最依恋的怀抱紧紧抱着他,母亲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掉在他脖子上,再凝成冰珠——大劫的寒意也不如这些冰珠冷,他无声无息地抖了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是来找母亲的,他要带她一起逃离这场可怕的黑暗,带她去阳光明媚的地方,从此只有欢笑,没有眼泪。

无声的黑暗里,巨大的灰色冰刺根根凸起,有一根穿透了烛弦的后背,他却不觉得疼。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恍惚中,又听见母亲温柔呼唤他,她的怀抱像三月和煦的春风,烛弦从神魂最深处感到一种极致的绝望,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解,所有欢欣的期待的热烈的,都被淹没在绝望里。

继续阅读:第二十四章 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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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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