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灿烂的阳光洒满林间时,洞天前的石阶终于修补完整。
犬妖唤起零星小雨,将青石砖洗得闪闪发光,连缝隙里的点点零星青苔都没放过。
轻缓的脚步声再一次自石门后传来,肃霜也再一次稳稳停在石阶边缘,身后还是悬着一堆东西,不过之前是一块块青石,这次却是一张玲珑石桌,两只小小石凳。
“我记得这边有桃树。”
她侧耳细听风声,依稀确认了方位,身后的石桌石凳便晃晃悠悠飘起来,稳稳落地——还是偏了不少,没摆去桃树下,反而落入一旁老榆树的树阴里。
“桌子没歪吧?”肃霜问。
犬妖本打算不声不响走人,一下被问到,只得应道:“没有。”
肃霜摸索着行去石桌旁,指尖一弹,桌面上立时多了两枚琉璃茶杯,指尖再一弹,又多了一只茶壶,她吁了口气,视线转向石阶附近:“没想到一上午就能补好石阶,我一个人的话,少说也得五六天。来喝杯茶,谢谢你帮忙。”
犬妖停了片刻,到底缓缓走过去,一面道:“石阶是我打坏的,理应是我修补,算不上帮忙,为什么谢我?”
肯定没人教过这犬妖怎么好好说话,不知道他怎么顺利长大没被打死的。
肃霜大度地不跟他计较:“我想谢就谢了,请坐。”
她轻轻把另一只琉璃茶杯推去对面,还是歪了一点点,却比之前娴熟许多,犬妖两指捻起茶杯,并未沾唇,淡道:“你适应得挺快。”
即便对仙神来说,失明都是相当痛苦的事,刚开始修补石阶时,她不是不小心把青石砖摔裂,就是带错石材,但同样的错她从没犯过第三遍,能这么快适应,这个帝君弟子总归有点货真价实的东西。
肃霜微微一笑:“先前不是说过?我真做过睁眼瞎,后来眼睛突然好了,这会儿不过是又做回去罢了,再等几天,你可就看不出我到底瞎没瞎了。”
她说得那样笃定,犬妖莫名跟着起了一丝趣味:“当真?”
“当然。”
肃霜又竖起耳朵细听林间风动,听上一阵,忽然抬起手,浅绿丝袖顺着手腕滑下去,露出莹白的手背,纤细的指尖似兰花般弓起,旋即指向身侧。
“虽然看不见,但我有经验,我选的位置特别好,头顶有桃花,那边是杏花,一点儿没错,对不对?”
……不对。
犬妖瞥了一眼她指的方向,那里是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草,杏花离他们八丈远。
他的视线落回肃霜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没失准头,那双乌溜溜的眼珠正正对上他,盈满了期待的笑意。
爬满老榆树的藤蔓突然间变得鲜艳夺目,浓郁的绿在金色的阳光里酝酿,像是要滴下来,细细风声一阵阵拂过耳畔,那双眼仿佛并没有失明,还在看着他。
犬妖别过脸,端起一直未沾唇的茶杯,浅尝一口。
“嗯,对。”他答得利落。
对面的肃霜满脸惊喜:“真的?可我是瞎说的。”
她那双略带狭长的眼瞪圆的时候有万分无辜,此时笑得眯起,便有说不出的俏皮。
像是有什么极柔软的东西在神魂深处轻轻点了一下,酥麻,微痒,却欲罢不能,犬妖反而骤然生出一丝警惕——不该在这里虚耗光阴,他还有最紧要的事没做。
他不再去看肃霜,放下茶杯正要起身,忽听她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好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犬妖道:“我没有名字。”
肃霜诧异道:“怎么会没有名字?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无事闲聊的行径显然不为犬妖所喜,他的语气冷淡下去:“有事往来才需要称呼,你我并无事往来,此间事暂了,三个月后我再拜访帝君。”
他向来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要走,肃霜急道:“等一下!关于水玉……”
“我会找回来。”犬妖身形一晃,重新落回石阶,“水玉丢失与你没有干系,不必放在心上,告辞。”
本就是他自己把水玉交出去的,原先只想避免引来更厉害的妖出手抢夺,既然起了变数,那解决这个变数就是他应负的责任。
细细风声又带来肃霜的声音,似乎提到什么妖族,犬妖没有听完,径自离开了洞天。
在这世间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没有名字,不掺和际遇因缘,如果那天在山路上没有寻肃霜问路,事情的发展必然简单得多。
犬妖自己都说不好为何那天会主动搭话,只是望见了她的身影,下意识就这么做了,遇着她满嘴鬼话,他也下意识陪她胡闹,无比自然,仿佛理所应当,现在回想,着实有点荒谬。
不过是一根柔丝般朝他递过来的友善缘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需要。
*
酉时末,下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停了,藏身枝叶后假寐的犬妖睁开眼,无声无息拨开滴水的树叶,望向不远处的妖府。
那天肃霜的话他没听完,但他知道,她是想提盘踞萧陵山中的妖族。
萧陵山距离下界王城不算远,无论山神还是天界巡逻官,都比其他偏僻地方要尽责得多,故而从未出过什么妖乱,但没有妖乱不意味着没有妖,萧陵山偏偏就有几个厉害妖族盘踞,敢趁机潜入帝君洞天偷走水玉,多半是他们中的一个。
犬妖在山中循着偷走水玉者的气味找了许久,终于在山南背阴处寻到了妖府——是虎妖一族。
他暗中观察了三日,看看天色,马上妖府便要开门,到了为首的虎妖出门访友的时间。
犬妖缓缓抽出长鞭,只听“吱呀”一声,妖府开了门,一排排灯火亮起,说笑声由远及近。
身为妖族的本能告诉他,自己未必是虎妖的对手,然而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强大又冷漠,他说:你怎可能打不过?
犬妖纵身跃下枝头,长鞭挥舞着发出锐利的破空声,疾电般砸向那只高大的虎妖。
*
亥时上下,萧陵山又下起了小雨,肃霜懒得施术避雨,更懒得回洞天拿伞,只随手扯了片大叶子挡住额头。
又是白等的一天,盒盖没来找她。
师尊以前说过,等不到盒盖不是它找不到,多半是它不肯来,说是这么说,可自己还是每天花时间这么等过来了,今天依旧没等到。
肃霜吸了口气,下一刻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只犬妖。
他离开快十天了,不知道有没有抢回水玉,也不回来告诉她一声。
往好了想,他顺利抢回水玉,只等三个月后再来;往坏了想,萧陵山盘踞的妖族可不简单,搞不好他已经魂飞魄散……
肃霜胸膛里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不晓得怎么回事,“犬妖魂飞魄散”这件事让她坐立难安,从头到脚都不爽利。
该不该四处找找?若她的眼睛还好,必定一早就去寻他,偏偏眼下什么都看不到,贸然离开洞天只能是自找苦吃。
肃霜僵持半日,到底还是小心翼翼下了石阶。
师尊不在,她不能随意腾飞,不然撞上树木山壁又是一场麻烦,好在这些日子她算是找回往日做睁眼瞎的经验,上下石阶不再磕碰。她不敢走远,只来来回回在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徘徊,时不时轻轻唤两声:“犬妖……犬妖你还活着吗?”
自然是没有犬妖来回答她的,肃霜绕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的行径有点儿蠢。
“真是只臭狗,也不说一下拿没拿回来……”
肃霜咕哝着转身,正要回洞天睡觉,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在绵密的雨声中显得凌乱而迟缓。
是谁?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便听犬妖低声道:“怎么……回这里……”
真的是他!
肃霜循声快步迎上去,冷不丁与他撞在一处,只听“扑通”一声,犬妖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喂!”
肃霜慌了,蹲下去摸了半天,只觉他满身黏腻妖血,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她立即施术托起犬妖,顾不得脚下磕碰,踉跄着狂奔回洞天。
*
抢回水玉时,萧陵山又下起了雨。
犬妖在细雨中踽踽独行,他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这一次是惨胜。
胸口的贯伤血流如注,他没有去管,只将装了水玉的木匣重重压在上面,剧痛令他视线模糊,好在脑子还算清楚,他得赶紧离开,寻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养伤。
可是,哪里才安全呢?
犬妖一步步迟缓地走着,他竟想不出世间有什么令他彻底安心的地方,真有吗?曾有过吗?
雨声像是消失了,也可能是他的耳朵再听不见声音,他仿佛变成了无来处无去处的孤魂野鬼,茫然地只知往前走。
可不就是孤魂野鬼?连名字都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关自己过往的一切记忆都像是被什么难以抗拒的力量抹除了,他一无所知。心底藏着一股压抑而暴烈的情绪,想撕裂胸膛把它释放出来,想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一定要找回过往,一定要找回名字,唯有这样,他才能平静。
恍恍惚惚,隐约有火光微微闪烁,一个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微小得险些听不见,是在念叨他:“……犬妖你还活着吗?”
他怎么可能死?没拿回过往一切,掉九幽黄泉他都要爬上来。
那声音又开始骂他:“……真是只臭狗……”
谁?
窸窸窣窣的雨声重回耳畔,犬妖神情涣散地环顾四周,他竟来到了洞天前。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犬妖没能深想,眼睛不好使的肃霜一头撞在他身上,终于把他撞晕了。
*
熟悉的梦境再度降临。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寒意一层层叠加,他从未体验过这样可怕的寒冷,仿佛连神魂都要被冰封,化作彻底的虚无,成为这片黑暗的一部分。
身体渐渐也要被封入寒冰,他不甘心就此殒灭,竭力挣扎着,反抗着。
可是,有一双柔软的胳膊抱住了他,这曾是他最依恋的怀抱,它依然那么温柔,却决绝地将他钳制在黑暗里,阻止他所有的反抗。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脖子上,怀抱的主人声音发抖,一遍遍和他说:“母亲活不下去啊……一起吧,和母亲一起……”
蚀骨的恐惧吞噬着他,同时高涨而起的还有绝望与愤怒。
这些暴烈的情绪堆积在胸膛,找不到出路,一次次被他强行压下去,再一次次汹汹而来。
再坚硬的意志也有疲惫的一天,他想,或许终于也到了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
昏沉间,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回旋耳边:“那就把它也送下去,你才能得到想要的最极致的安宁。”
他似懂非懂,真的吗?他可以平静下来了?
浅浅光晕穿透黑暗,梦快要醒了,醒来他又会忘记这一切。
犬妖不甘地转身,正要向光明迸发处迈开脚步,突然有一个无比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竟是他自己的。
“什么无聊的话本故事,痴雨萧陵山,哀风云崖川?哼,简直可笑,我不需要。”
奇异的灵光忽闪过脑海,犬妖试图抓住,可它溜得太快,倏忽间跑得没影,他极不甘愿地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青竹屋梁,一旁的青竹窗开了半扇,外间夜色犹浓,细雨绵绵,打湿纱帘。
风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细碎的碾磨声在角落断断续续,犬妖缓缓转动脑袋,望见肃霜正捏着药杵专心致志地捣药。
她看上去很狼狈,水蓝的裙子上不知道沾的是泥还是血,一块块都干了。
犬妖静静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个治不好妖。”
肃霜一下转过头,右边脸颊上也是一块块干涸的痕迹,这次犬妖看清了,上面应当是他的血。
她没做什么惊喜的赞叹,只问:“那什么药能治你的伤?这里应该不缺药材。”
犬妖定了定神,艰难地低头扫了一眼身体,他最严重的伤在胸口,被虎妖的爪子贯穿了胸膛,现在伤口被重重白布裹得死紧,他能闻到下面的药味,肃霜几乎把所有能止血的凡人药都给他用上了。
真难为她费心,可这些药没一个对妖有用。
犬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有青华丹吗?两粒就够。”
肃霜二话不说起身便走:“撑住,我马上给你找来。”
她虽是帝君弟子,师尊传授的却并不是炼丹方面的修行,不过师徒多年相处成了习惯,她略通点皮毛而已,眼见犬妖重伤,她不敢乱用药,只捡那些能给凡人用的,果然派不上用场。
好在库房里什么种类的丹药都有,她回来的时候,身后悬了一人多高的药盒药匣,一一放在床边:“你自己看哪个是青华丹。”
犬妖试图拿药,可那只虎妖爪上有妖毒,方才还未发作,此时骤然兴起,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穿一般。昏乱中他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很快便有一双柔软的胳膊扶起了脑袋,将青华丹揉碎了一点点喂进口中。
他本能地想挣开这双柔软的胳膊,可充斥鼻端的气味不是同一个,怀抱的主人气息幽远而柔雅,像雨中的竹林,像深藏宝库的仙丹。
犬妖胸中泛起一股奇异的宁静,用尽所有气力撑开眼皮。
眼前像是飘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漫天漫地没有尽头,风雪里只有一盏幽幽灯火摇曳——是铜灯在一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影。
留在这里,灯不要灭。
犬妖想伸手挽留,青华丹的药力却开始发挥效用,妖毒带来的剧烈痛苦一点点消散,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次没有梦临,那盏灯一直在黑暗里陪着他,一整夜。
隔日醒来,窗外已是阳光明媚,竹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没来由地,犬妖竟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失落。
他想起无聊时在凡人城镇看过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话本故事,常见套路便有“虚弱无助时给予呵护最易生情”,他曾嗤之以鼻,实实想不到落在自己身上是另一回事。
所以他弱不得。
犬妖合目深深吸了口气,试着运转妖力,体内肆虐的妖毒已彻底消散,致命的重伤也已痊愈,延维帝君炼制的青华丹果然了得。
他翻身而起,忽闻远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第一反应便是探头往窗外看,果然见肃霜慢悠悠朝这里走来。
又换了身衣裳,她衣服真多,犬妖默默想着。
从山道问路开始,每回见她都穿着不同的衣裳,今天是橘红的丝缎裙,上面绣满小小的莹白花朵,远远望着像一团橘色的云飘过来。
眼睛不好使,她的耳朵格外灵敏,听出他醒了,隔老远就打招呼,语气明快:“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自然是有的,昨天那场惨胜消耗了太多妖力,虚得厉害,得静修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
犬妖话出口只剩两个字:“没有。”
他顿了顿,肃霜此次是救命之恩,该慎重道谢才对。
然而致谢的词句无论如何也难以在肚子里雕琢成型,支离破碎地在犬妖嘴里转了又转,吐出来又只剩四个字:“……你救了我。”
话音一落,肃霜停在了竹窗外。
她的视线准准地落在他鼻梁上,若不是离得过于近,若不是眼中没有神采,真像她说的那样,看不出是睁眼瞎。
太近了,鼻尖快撞上他的下巴,犬妖无声无息朝后挪了几寸,便听她反问:“怎么?你要报恩?”
幽远柔雅的气息若有若无,犬妖突然有些厌弃自己过于灵敏的鼻子,还有此刻难以镇定的心神。
难以镇定,好像一路以来撑在神魂里的,某个强悍而冷漠的存在突然不见了。
他应得很慢:“我从不欠任何人。”
这犬妖别扭得很,肃霜可算看出来了,他是擅长装模作样,叫旁人都怕他远离他才好。
她反而莫名来了兴头,她独个儿在藏宝库待了太久,出来遇到师尊又是个惜字如金的,如今眼睛还坏了,各种憋屈,简直要憋坏她了,眼下有个犬妖可以薅,她逮着不松口。
肃霜摸着下巴做刁难状:“你说谎。”
说什么谎了?犬妖皱眉:“何来此言?”
“你哪有从不欠任何人?”肃霜耸耸肩膀,“你欠我一个名字,欠好几天了。”
“我没有名字。”
“我不信。”
“没骗你。”
“不可能。”
她是想玩绕口令?犬妖蹙眉,盯着她不说话了。
肃霜刚把与盒盖扯皮斗嘴百年的劲头拿出来,还没开始发挥,眼见他不接茬,她不由叹了口气:“你真没劲,以后就叫你没劲。”
犬妖还是不接茬,视线越过她,粗粗打量了一圈洞天。
上回他进来时,洞天刚被群妖洗劫过,遍地凌乱,眼下倒是井井有条,甚至算得上纤尘不染,可见肃霜打理得很用心。
他曾以为她会自怨自艾哭泣抱怨一段时日,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温言安抚一番才对,但他不知如何安抚,也不大愿意安抚,一想到耳边充斥着隐忍幽怨的哭声,他本能地想逃。
“这里景色不错……那天你清理了一晚上?”
犬妖想起第二天她出现在洞天门口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对她那根挺得笔直的纤细脖子印象特别深。
哟,还会换话题了。
肃霜又耸了耸肩膀:“洞天那么乱,不收拾干净哪里睡得着?”
“一个人收拾?”
“不然呢?难道还有某个没劲的犬妖留下帮忙?”
犬妖再次沉默了,视线匆匆在肃霜身上晃了几圈,一时不知落在何处才安稳,忽听她笑了两声,慢悠悠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么?
犬妖抬眼看她,她似乎有一瞬的伤感,短得稍纵即逝,很快便戏谑道:“日子总要过下去,哭十天闹十天,洞天不会自己变干净,眼睛也不会变好,水玉更不会自己回来……说到水玉,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妖偷走的?”
她一下就把话题带去水玉上了。
犬妖停了一下,方道:“山南盘踞的虎妖。”
肃霜奇道:“萧陵山有虎妖?我头一回听说……”
她知道山北面住着几个厉害的妖,没一个是虎妖,不如说下界虎妖本来就特别少,听师尊说过,虎妖一脉兴于阳山,原先挺兴旺的,后来被上界不知哪个杀星给杀光了,想不到萧陵山竟住着虎妖。
犬妖不想与她聊这些血腥的东西,低头打开案上血迹斑斑的木匣,充盈的灵气扑面而来,三枚水玉一个没少,安静地躺在木匣里。
“你救了我,”他低声道,“水玉是你的了。”
他将木匣递去肃霜手里,一个顿没打。
肃霜接过木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轻道:“你找师尊究竟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为了找回过去,为了平息胸膛里时常莫名而起的暴烈情绪,犬妖从不觉自己是有执念者,然而此事确实是他的执念,他一定要寻回过往,寻回名字,如此方能回归平静。
但这些不必与她说,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
“我走了。”
犬妖推开屋门,耀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妖力损耗过多,他比预期得还要虚弱。
他无视发软的膝盖,又道:“三个月后我再来拜访,多谢,告辞。”
话音刚落,便听脑后风声响动,有什么东西朝他丢过来,他反手一捞,竟是那装了水玉的木匣。
肃霜长眉微扬,似笑非笑:“我又不炼丹,要这东西干嘛?知道什么叫自以为是么?你觉得水玉抵得上你的命,我可不觉得。”
……她竟说的很有道理。
犬妖只好问:“你想怎样?”
肃霜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晃了片刻,似是在辨别方向,最后定定指向洞天东面:“那边有好几块花草田,种的是师尊四处收集来的罕见珍贵品种。”
所以?
“花草田须得精心养护,你也知道我现在双目不便。”
要他照料花草田?那岂不是要他留下来?
犬妖一口回绝:“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肃霜打断他,“要我说,这才是相应的谢意。”
犬妖再一次沉默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这里却有人想留他——不然干脆不谢了?
肃霜略带朦胧鼻音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带着点儿造作的娇滴滴,微妙地控制在激怒他与软化他之间:“那天你走之后,我担心了好几天呢。你虽然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特别没劲,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枉顾救命之恩的犬妖,你最讨厌亏欠旁人了,对不对?”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晃晃:“还有这个给你,我听师尊说过,这种药丸能滋养妖力。”
犬妖的视线在小瓷瓶上停了片刻,又抬起定在肃霜脸上,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期盼,盼着谁能在身边多留一会儿,令他想起昨夜那盏风雪中幽幽摇曳的灯。
他缓缓走过去,利落地接过瓷瓶,低声道:“带路。”
肃霜“噗”一下笑起来,像狡猾小计谋得逞,更像真情实感的愉悦。
犬妖默然随她走了一段,一时忍不住又垂目瞥她,她眉眼都舒展开,浅浅笑意像是凝在唇角眉梢,前所未有地开心。
他迅速收回视线,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经撑住所有孤傲的那个存在,那强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来。
*
延维帝君的花草田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气浓郁,田里不光长杂草,还长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是珍贵罕见的仙草,旁边越容易生剧毒之物,打理起来着实不轻松。
犬妖忙了大半天,到底有些疲惫,他不愿让肃霜发觉,破天荒头一回编借口:“天快黑了,山脚下那家凡人开的肉汤店怕是要关门。”
怕她挽留,他又把水玉塞她手里:“明天辰时我再来。”
冷不丁肃霜问道:“什么肉汤店?妖也会吃凡人的东西?”
犬妖比她还诧异:“你不知道?”
延维帝君在这萧陵山开辟洞天有一段时日了,萧陵山景致秀丽,凡人们也爱来这里游玩,山脚下村落很是繁华,她怎么比他这个外来者还无知?
“我眼睛不好嘛,独个儿出门多不方便。”
肃霜听声辨位,亦步亦趋跟着犬妖:“肉汤好吃吗?我也想尝尝,我还没去过山脚下那个村落呢。”
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妖怎么可能吃凡人的东西?
一瞬间,像是那强悍冷酷的存在不甘地回到了身体里,发出冰冷的质问声:一只妖带着个睁眼瞎在凡人村落里闲逛,知道会有多麻烦吗?为什么不直接离开?有什么好纠缠留恋的?
犬妖正要说话,肃霜已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来,连声道:“一起去好不好?”
……拒绝不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令他不能拒绝,不能拒绝,他不想拒绝她。
犬妖将那道冷酷的声音丢去脑后,点了点头:“行,去看看。”
萧陵山脚下原本只有星星点点几户农家,因此地风调雨顺,多年下来农户越来越多,渐渐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间无战事,萧陵山游人甚多,村落里渐渐又有了小镇的模样,客栈食铺俱全,称得上繁华闲适。
此时天色将晚,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客栈酒铺也热闹非凡,犬妖隐去自己的犬耳,一路小心回避凡人,一面搜寻肉汤店的气味。
“应该是那家。”他很快寻到目的地,低头一看,肃霜却并没跟在身侧。
犬妖转过身,便见她远远停在街角,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迷路了?他走过去,忽听她轻声道:“好多声音,好多凡人。”
她在隐秘幽深的幽篁谷里长大,成为仙丹后被困龙王藏宝库数百年,再之后拜延维帝君为师,师徒俩离群索居——仔细想想,她竟是头一回见识凡间的嘈杂热闹。
奇怪的烟火味充斥鼻端,有点刺鼻,似乎又不很难闻;四下里无数声音翻腾,有点折磨她灵敏的耳朵,但似乎又不很讨厌;身边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活着的,有血有肉,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
这感觉十分奇妙,生平第一次体会,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那么熟悉,仿佛某个记不起的遥远的梦里,她也曾体验过相同的“第一次”。
察觉到犬妖等候在不远处,肃霜朝他走去,冷不丁脚下踩中个小坑,她一下趔趄起来。
凡人的街道路面怎么坑坑洼洼的?她正要稳住身体,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扶住,犬妖低沉的声线里莫名多了一丝清朗:“路不平,小心点。”
肃霜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便牵着她,走得缓慢而谨慎。
“……这里是什么样的?”她低低问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为她会到处乱跑,搞点别出心裁的麻烦,事实却是她安静地跟在后面,仿佛对他无比放心。
“这里是一条街,两边都有房屋。”犬妖的嘴像匣子似的打开,话从里面滔滔不绝地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凡人的房屋并不华美,这里多是白墙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铺,所以大门都开着,客人随便进出。”
声线越来越清朗,他继续滔滔不绝。
“不过这里只是繁华些的村落,所以没有砖石铺路,泥地就是坑洼多。”
说着,犬妖牵着肃霜避开前面几个连在一块儿的坑。
“最热闹繁华的应该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铺了砖石,坑洼却也不少……怎么了?”
察觉肃霜又停下脚步,犬妖也跟着停下回头。
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人声太鼎沸,或许是风里带了太多气味,令她恍惚,脑海里有零星画面断断续续地闪烁,人影幢幢,灯火如潮,有谁牵过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肃霜脱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无论争不争气,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跶了起来,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听见犬妖声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
乱蹦跶的心稳稳落回原地,紧跟着就被最柔软的丝绸温柔裹住。
肃霜垂下脑袋,“嗯”了一声。
自记事起,从未有过这样愉悦的一天,虽然肉汤味道不怎么样,虽然后来加的炊饼更不怎么样,凡人口味终究与妖不同,但犬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愉悦到肃霜提出明天再来逛逛,他连拒绝的念头都没起,直接答应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归,妖力虚弱,孤身潜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没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梦境如约而至,却不是犬妖熟悉的那个梦。
四周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也没有那双拖着他不放的柔软胳膊。
这里是某处山间,树木苍翠,野草繁茂,天顶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不远处的柏树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静静坐在那里。
她身形纤瘦,一道银流苏挂在脸上,将眉眼遮挡得严严实实。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岖,寻她问个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饰妖相,忽觉不对——她身上没有味道,不是凡人。
难道是妖?也不对,没有妖气。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气息虽然清澈,却又和寻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还是不要贸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维帝君的洞天,途中理应避免一切节外生枝。
犬妖念头一起,下一刻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无比清朗的声线,像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年:“喂,这里是萧陵山?”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错愕地看着“犬妖”跳下树顶,轻飘飘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体却不能动……不,他根本没有身体,只能像看凡人戏台上演的话本戏折一样,看着另一个自己与那古怪的女子搭话。
这是什么?一场他不能参与,只能看的幻梦?
调侃说笑声渐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娇娇滴滴,只会装傻卖惨,一看就不像好东西,趁早甩脱是正经,可梦里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时宜,被人家三两句就套出真话:“你叫我狐妖大人?谁是狐妖?原来真是个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这是什么从未遭受过毒打的纯善蠢物?犬妖差点被气笑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回旋,在说: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断然否认。
无论事实是什么,梦境仍在继续。
那古怪的女子自称延维帝君弟子,却毫无风范,她总是带着朦胧的鼻音,说话时尾调故意上扬,教人难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还是耍嗲。
“原来你是想找我师尊……你不信?哎呀,你一个小狗狗懂什么?我啊,可是师尊最宠爱最喜欢的仙丹丹。”
她脑袋微微歪过去,细碎的银流苏摇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苏边缘,带着股说不出的鲜活,连她故作娇媚的语气听起来都恰当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举止看似恣意轻佻,动起来却又是优雅的,仿佛沉淀过千万年。
或许也寂寞了千万年。
延维帝君不知外出何事,只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门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是紧锁的,只在黄昏开启片刻,她会在石门前默默地站上一会儿,不知在等谁,不再撑起娇媚的恣意放纵,她看起来寂寞极了。
这世间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与他有何干系?犬妖默默想着,他还有自己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孽障,谁不是只能独个儿扛下去?
可梦里的犬妖显然不这样想。
时间无声流逝着,按犬妖的想法,延维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带着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寻个僻静处潜伏,避免出什么意外才对。然而梦里的犬妖什么都没做,每天就是和时不时来抢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体鳞伤,然后躲在附近的树顶,默默等待黄昏来临,石门开启。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怜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别人的因果,牵引别人的寂寞。他越这样做,带来的越只有软弱与不安,愚蠢至极。
犬妖甚至恨铁不成钢,这究竟是怎样荒唐的梦?这样的蠢货能与他有一丁点儿关系?
梦境无视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进着。
梦中的犬妖成天带着水玉在外游荡,终于招惹到萧陵山里某个厉害的妖,险些丧命,最后被仙丹所救,为了养伤,顺理成章照料起洞天里的花草田,和仙丹越来越亲近。
从春桃绽放到夏雨倾盆,从秋叶红艳到冬雪飘摇,来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离不弃。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从萧陵山脚下繁华的村落,到更加繁华的下界王城,周围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时候还是留在萧陵山,他们给村落里的孩子们偷偷取各种绰号,看着那些凡人们从孩童变成少年,每每谈及总是言笑晏晏。
即将第十年的时候,延维帝君终于回来了。
犬妖觉着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极限了,九年来明明有无数可以脱身的机会,梦中的犬妖却总是向着自己绝不会选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
他残留着最后一丝侥幸——现在帝君回来了,梦里的他可以回归正途了么?
延维帝君见到犬妖时,有一瞬的诧异,可瞎了眼的仙丹没察觉,梦中的犬妖更没察觉,甚至有点儿莫名的忐忑,好像凡间刚出嫁的新妇头一回见公婆。
“你……是犬妖。”延维帝君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你寻老朽,所为何事?”
告诉他!犬妖精神为之一振。
梦中的犬妖毫不犹豫:“我已忘了。”
延维帝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忘了?那你为何留在萧陵山?不是为了等老朽?”
梦中的犬妖没有回答,脑袋微微垂下去,满是疤痕的脸上透出一层可疑的红晕。
犬妖只觉一阵极度的失望,不可理喻,难以理解,为什么?为什么!
延维帝君沉声道:“老朽的弟子身世多舛,脾气古怪,莫看她时常满嘴胡话,其实脆得很,你……望你谨慎。”
此话分明别有所指,是不露痕迹的警示,可是在梦中的犬妖听来,更像长辈的托付。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里面写满了堂堂正正的心甘情愿。
“我愿意做她的眼睛。”他低声说。
在这最荒诞的时刻,犬妖却头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了一定要达成的目的,纵有千难万险,百折不挠,无可后退,什么困难险阻他都会撑过去。
是他,真的是自己。
把他揉碎了扯烂了,从里面挑出最纯善最天真最有感情的部分,才能拼凑出眼前梦里的犬妖,无忧无虑,勇往直前,一往情深。
他眼里藏着情海,痴意似火绽放,要在这莫测命运中深深刻下一刀。
犬妖定定看着这一幕,压抑在胸膛里那些暴烈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身体。
耻辱,不解,愤怒,不屑,决绝……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情痴情怨从来都毫无意义,他怎能沾上这些浅薄无聊的毒?怎能就这样掉进去?
光明渐渐消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又要袭来,一层层可怕的寒意又要缠住他,还有那双柔软的胳膊,缠着他拖着他,要把他摁死在这片黑暗里。
不能留在这里,他必须离开,一定要离开!
犬妖骤然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他满身冷汗,湿透中衣。
直到晨风拂过身体,带来阵阵凉意,他才第二次惊醒一般,用力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
是一场梦?不,更像是一段真正存在过的经历,不知尘封何处,突然在梦中向他显露峥嵘。
梦里的他只能做个忘记前缘的无形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故事走向最荒谬的发展。
——可现实的你,不也一样纵容到荒谬的地步?
心里那强悍冷酷的声音回荡起来,震得犬妖浑身发冷。
他在客栈床榻上僵坐良久,窗外不时传来凡人叫卖东西的吆喝声,吵闹不堪,他终于决绝起身——不该留在这里,他要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