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几个月后,前线传来捷报。
战乱已平定,太子萧暮川凯旋而归。
庆功宴上萧暮川原本清俊的面容却饱经沧桑,许是一路风尘仆仆,人也平添了几分阴郁。
我看着眼前的歌舞,用着桌上的膳食。总觉着有一道目光看着我,双眸向着外边寻觅时,却与萧暮川的目光相撞。他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觥筹交错间,他的脸渐渐酡红,人都褪去几分清冷之色。
他看着我的双眸竟缱倦着几分深情,这是喝多了,又把我认成沈雨柔了?
我讥诮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冷笑一声,喝醉都不忘念着那位。
“何事,惹得沈大小姐如此欢喜。”
萧彦卿身子往着我这边微微倾斜,动作在旁人眼中显的有几分亲昵。我不自在的往旁挪了挪身子。
“不过是歌舞好看罢了。”
萧彦卿寻着我方才眸子的视线,一眼瞥到了萧暮川。
萧彦卿眉心微蹙,又缓缓舒展开来,他低垂着双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10
秋日的夜晚,风都带着几分寒意。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我挑起轿帘,探出头。
不远处有个人影,是萧暮川。
他竟站在马车旁。
“阿,沈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看着他,疑惑地开口:“不知太子殿下所为何事?”
“你和彦王?”
“他是王爷,我是沈家小姐,太子以为……”
“那便好,那便好……”
“我去平定叛乱,伤了头,醒来后,我想起许多事。”他忽地拉着我的手,“阿瑶,前世你是我的皇后,是我认错了人,错把元氏认成了你,那香囊是你的是吗……”
我甩开他的手:“太子殿下,你醉了。”
他愣在原地,欲上前一步。
不等他拦我,我转过身飞速越过他,上了马车。
刚坐下,便出口让车夫快点离开此地。
听着萧暮川的说辞,他怕不是也重生了。
我能重活一次,他未曾不可?
他说的香囊,我倒是记起一段往事。
五年前,我去接元雨柔来到沈府。路上遇到深受重伤的男子,他拖着身子拦在了马车前。男子的衣袍上染上了斑斑血迹,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我见他可怜,请来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
只是,闺阁女子不方便常常外出。前世,我虽贪玩,倒也算得上也循规蹈矩。
他在药庐养病时,我也去探望过几次。可每次去,他不是昏迷着,便是睡着了。
后来,他病好了。大概是有要紧事,未留下书信和只言片语就离开了。
我的那个牡丹花香囊就是那时不见的,怎么找也找不到。
11
这个香囊是元雨柔送给我的,她绣了一对,她自己的那枚是我喜爱的海棠花,而送我的那枚是她喜爱的牡丹花。她说是为了我们的姐妹情谊,特意绣的一对,要日日戴着,就像永远陪在对方身边一样。
也不怪萧暮川认错,两个绣工一样的香囊,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想必看到海棠花香囊,自然会推测牡丹花香囊的主人就是海棠花香囊的主人。
所以,后来他在御花园种了满院牡丹,只因那是元雨柔最喜爱的。
我冷笑一声:“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
只是,他若记起前世,会不会打破眼下彦王与他分庭抗礼的局面。
我的精心谋划当真要毁于一旦?
“小姐。”茉儿推门而入,轻声唤我。随即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
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看来有人要喜当爹,要带绿帽子了。
上辈子,元雨柔,萧暮川欠我的,我不会就这样放下。
“茉儿,散点消息给太子妃,让她带着太子去捉奸。”
元雨柔几次都是借着去山中寺庙祈福的由头,在山上的茅草屋里与她的情夫周烨私会。
今日我带着茉儿,也去山中寺庙凑凑热闹。
堪堪刚看着茅草屋,就望着有几个人影在屋外。
屋子里传出,一声大呵:“贱人,身为侧王妃竟和旁的男子有染。”
我忙不迭过去凑热闹,眼中的景象真是春光乍泄,茉儿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早就羞红了脸。
萧暮川的脸色铁青,很快便让人把情夫周烨绑了起来,而元雨柔顶着扇红了的脸,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那样子狼狈极了。
我暗自在心中拍手称快,这一出好戏,就这么几个人看,真是暴殄天物。
陆卉鸾嘴角微扬,想必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宅斗对手突遭一劫,还是永不翻身的大劫,估计都不用她亲自动手,萧暮川都会亲手料理了元雨柔。
“哟,沈小姐何时来的。”陆卉鸾不知何时瞥到了门外的我,调侃的意味跃然纸上。
“我来山中祈福,没成想遇到太子处理家事。阿姐这是怎么了?”
我满是关切的望着此刻狼狈不堪的元雨柔,她又是一副落泪的破碎样,可惜呀,这次对谁都不管用了。
12
本以为元雨柔此次丢尽萧暮川的颜面,伤透他的心,离死期会不远了。
可没想到她竟还能活着,只是孩子没了。
萧暮川一碗堕胎药了结了她肚子里的孽种。
可流产后,元雨柔依旧恩宠不断,甚至更甚从前。萧暮川甚至常常折腾她,让元雨柔几日都下不了床。
这些可气坏了陆卉鸾,在后院没少嘲讽元雨柔是个狐媚子。背后也没少对元雨柔使绊子。
我磕着瓜子,听着茉儿的转述。
元雨柔,你也有今天。
天天面对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还要日日在其身下承欢的滋味不好受吧。
上一世,她一碗堕胎药夺走我的第一个孩子。而事情的最后只是找了个丫鬟顶罪,那丫鬟与我无冤无仇,究竟因何下药?不免让人生疑。
可后宫里流传的却是,我苛待于那位丫鬟。
她为谋害于我,所以她把我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
拙劣的谎话就这样把元雨柔的罪名摘地干干净净。
萧暮川赐死了那名宫女,事情也就这样了结。他的眼中看不出半分对我,对未出世孩子的关心。那怕是我与他的孩子,他也只是敷衍了事,轻轻放过。
他就是这样一个对我冷漠极致的人,从前不过是我识人不清罢了。
只是,现在我会一一都讨回来。
那怕是萧暮川重生了,又如何?
很多事情已不再是像前世那般了,如今这局势,只怕他一时也无法再回前世的轨迹。
我还在思忖着往事,萧彦卿攸尔出现,我竟也不曾发觉。
“景瑶妹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萧彦卿在我眼前挥了挥了手掌。
“没什么,不过是听着说书人说书罢了。”
他抓起一把瓜子,低声问道:“你做这些,究竟是因为太子?还是因为你的姐姐?”
我敛去目光,悠悠说道:“我若说,都有呢。”
他目光微沉,递向嘴边的瓜子也停滞了须臾:“你还心悦太子吗?”
我低声笑道:“彦王可曾见过,盼望心爱之人早日下地狱的。”
13
再次见到那对“天作之合”,是在萧彦卿的及冠礼上。
宴会上众人的言笑晏晏,言谈甚欢,前世大抵是看多了这些虚伪的嘴脸。落入眼中,我只觉得满是假意逢迎,心累得紧。
我找了个由头,带着茉儿溜到彦王府花园。
这里倒清静。
春风和煦,繁花似锦,海棠花花香浓郁。
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没想到能在此看到养得如此好的海棠花。
我与茉儿正闲逛时,却来了个扫兴之人。
元雨柔在朝着我走过来。
元雨柔上前一把拉着我的手,随即屏退左右。
我也眼神示意茉儿去旁等我。
等着仆从退下,元雨柔撩开了她衣袖的一角,手臂上布满了伤痕。
“阿瑶妹妹,是姐姐错了,是姐姐不该夺了川王爷,坏了你的姻缘。”
“自从他打仗回来,每一次与我亲近喊的都是妹妹你的名字。后来的宠爱,都是折磨,每一次亲近完,他都会打我,这些伤都在人看不到地方。”她哭的声泪俱下,啜泣连连。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忍住心底的雀跃。
果然当了帝王这么几年,萧暮川是越来越懂人心,折磨人的功夫越发见长。
我竟有点想称赞他,还是他懂得折磨人。
“红杏出墙,太子尚且留了姐姐。眼下,怎会如此。”我讶异地望着她。
“他就是个疯子,对我百般折磨,还不许我寻死。”她缓缓低下头,“我若不从,不顺着他,他便,便要杀了周烨。”
最后一句话说罢,元雨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扯着我的裙角:“阿瑶,你救救阿姐,救救周烨。”
“他还留着我的性命,只是,只是因为我与妹妹你容貌相似罢了。”
“他那么爱你,你去劝他,他一定会听的……”
我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姐,我可没有插手别人家事的习惯,况且,还是太子的家事。那哪是我一个臣子的女儿可以置喙的。”
她呆愣在地上,眸子里最后一抹光也暗淡了下去。
以为抓到是救命稻草,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求我,前世我是怎么求她的,跪在她的宫门口,求她元雨柔去给沈家求求情,让萧暮川放过沈家。
可回应我的是,阿瑶,皇上的旨意哪是我能置喙的。现在我把这些原原本本的奉还与她。
如今她这副模样,已是油尽灯枯,下一个该萧暮川了。
14
萧暮川凯旋而归,可受了伤的身子却总也不见好。
萧彦卿的势头却是越发蒸蒸日上。朝堂之上,早就打破了往日的分庭抗礼,彦王一骑绝尘在圣上跟前愈发独得青睐。
萧暮川按奈不住去做了件傻事,在春围狩猎之时选择造反。萧彦卿带着御林军救下圣上,又立一功,而萧暮川自此再也无缘帝位。
圣上到底还是挂念父子之情,只是让萧暮川被贬为庶人,收押牢房。
墙倒众人推,相府只想与这个曾经万众瞩目人人都想高攀的太子殿下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不知是不是萧暮川良心发现,他给了陆卉鸾一张和离书放她归家。
元雨柔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没能等到萧暮川入狱,早在上个月就一命呜呼,尸体草草卷了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真惨,堂堂太子的侧妃最后的出殡仪式都没有。
我未去见见萧暮川这位故人,见见他狼狈的模样。
牢房就走水了,关押的犯人都化成了灰烬。
这次失火,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就那么巧,多年未曾有走水之事的牢房,在关押萧暮川不足一月,就走水了。
果然,不过几日,我在茶楼收到一封信。
“郊外木华围场见。”
是萧暮川的字迹。
15
我应下邀约前往,我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披着黑色外衫,立于开的正艳地桃花树下,束着的青丝散下来,也难以遮掩他苍白的病容。
“还记得这儿吗?”他指着不远处的青绿草地,“当年春日围猎。你差点摔下马,是我一个跃身上马拉住了缰绳。好在有惊无险,你没摔着。”
“记得。”我冷声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微微一怔,沉声道:“阿瑶,是我认错人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萧暮川,我可不敢与杀害父兄之人,重新来过。”
“所以,你一重生就远离我,去帮着萧彦卿?”
“萧暮川,你以为我该如何?”我睨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是等着父兄斩杀,我却无能为力。还是我的孩子胎死腹中,却让真凶逍遥法外?”
萧暮川神色微动,声音低如蚊蝇:“阿瑶,我知道我不该杀了你父兄,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不该……”
他说的诚恳,我却只觉得吵闹。
事情都做了,再来道歉,未免太晚了。
16
“这些都只是一句认错,便可解决的吗?”
我冷冷看着萧暮川,“萧暮川,是你利用完我沈家,害怕父兄功高震主,下令斩杀我父兄。”
“萧暮川,你知不知道,我父兄都准备辞官归隐了。是你……”
父亲深知沈家几世为官,眼下又扶持新帝登基,早就是树大招风,让人眼红。父亲本就想等萧暮川稳住了帝位,便辞官归乡,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沈家上下对他对梁国是如此尽心尽力,可他是却是如此冷酷无情。
萧暮川的眼尾泛红,低声哽咽:“若我没有认错,这一切……”
“不会,萧暮川。你放不下高位,你还是会疑我心父兄,给我沈家按上莫须有的罪名。”我抬眸望着他,“还是说,若当年没有认错。你会因为我,放过父兄,放过沈家。”
萧暮川嘴唇翕动,最终抿着唇,沉默半晌。
“别骗自己了,萧暮川。”
我转身欲走,衣袖却让他紧紧拉住。
他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在浓如墨色的眼睫下,眼中泛着泪光,十分惹人心生怜悯。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我嫌恶的把手挣脱开。他却还是死死攥住,我用力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17
“萧暮川,请自重。”我长舒一口浊气。
他忽地俯身抱着我,头埋在我的颈窝,闷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皇后之位给不了你了,原谅我,原谅我,我只要你一人……”
他太知道我的弱点,前世与他起争执,每次哄我,他都会如此。而每次,我都会沉溺于他的撒娇,他的温柔。我在他面前溃不成军,败下阵来。
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伸出手推开他,可萧暮川反手捉住我的手腕。他死死禁锢着我,把我搂在他怀里,我越挣扎,他越死死抱着我。
就再我快喘不过气来时,手腕让人拉住,不过须臾便跌入了溢满雪松的怀抱。
18
我微微蹙眉,抬眸望着萧彦卿推开了萧暮川。
“皇兄,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萧彦卿剑眉微挑。
“萧彦卿,这是我与阿瑶之间的事,还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出声打断:“萧暮川,省省吧,别再喊我阿瑶了,你与我绝无可能,从前是我瞎了眼。”
眼下与萧暮川而言,不过是权利地位得不到,这就想起心爱之人了。真是可笑。
可惜我已不是从前的沈景瑶了,这种话本子里虚妄的深情款款。
我看厌了,也看烦了。
“阿瑶,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把过去错过的都弥补给你。”
我冷笑出声:“我说过,不要再喊我阿瑶了,你不配。”
萧暮川的眸色渐渐暗淡下来。
“阿,景瑶,我们都重生了,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要我们重修旧好。”
我抽下发髻后方的发钗,极快地插入他的脖子,鲜血汩汩流出,渗透了衣衫。
萧暮川瞳孔放大,不可置信,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拔出发钗,冷冷地看着他:“是冥冥之中注定,要我亲手杀了你。”
19
秋风萧瑟,天气渐凉。
圣上驾崩,传位于太子萧彦卿。
秋意浓,枫叶红。
父亲递上辞呈,告老还乡。兄长也婉言请辞,我们一家离开了华城,还归云城。
准备离开华城的前一日,萧彦卿约了我去茶楼。
等我赶到时,他已剥好了一小碗瓜子仁。
“真的要走?”他低声道:“我会保你沈家无虞,永享荣华富贵。”
他虔诚地望着我,缓缓开口:“景瑶妹妹,我若不许你走,你可会留下。”
“皇上,可曾听过伴君如伴虎。”
我抓起一把瓜子仁,粲然一笑,“我只想我沈家平安。”
他的眼眸一沉,神色一滞:“景瑶妹妹,一路顺风。”
我微微点头。
秋来百花凋零,唯有菊花枫叶把这秋日点缀地如春日一般,散发着勃勃生机。
只是,这样美好的承诺我却不敢信了。
骗你时,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是诺言。
不骗人的诺言,是否经得起世间光怪陆离。
我不敢拿沈家上下几十余人去赌这个变化万千的诺言。
萧彦卿与我不过是同盟关系,一朝坐上高位,他就是万民景仰的天子。
这个位置,坐上从此以后就是高处不胜寒。
谁又能说他会不去忌惮功高震主,这是一个君王最忌讳之事。
承诺,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真真切切没有任何威胁,上位者才不会有忌惮之心。
20
第二年春,院里的海棠花开的,花香浓郁。
爹娘在院中赏花。
哥哥在练剑。
我磕着瓜子,喝着茶。
海棠依旧,人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