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恶斗二十年,从扯皮到未遂命案
慎微2025-04-27 11:1012,887

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露着花臂,穿一件短夹克的中年男人。他与二癞子的身形是那样像、那样真,如果我不是知道自己现在离家千里之外,我一定要想办法绕到那个背影前面。

二癞子是我童年旧居的邻居,真名叫余小弟。癞子是家乡骂人话,二癞子专指不务正业、坑蒙拐骗的街溜子。曾经,我家与他家同处一条火巷,巷子极狭,宽不过五尺,容不下两个瘦子并排走。二癞子家在巷子底,他家院门正冲巷口;我家在火巷北,与二癞子家是斜对门的邻居,2012年旧院没拆前,两家的院墙间只有一个小孩巴掌大的隔缝。除我们两家外,火巷左右共占着三户人,但建院门的只二癞子家和我家。

或许是因为这种格局,奠定了我家与二癞子家二十年的孽缘。仇恨或许比爱更会超越时间,与宿主同生共死。

1

2003年,母亲终于在县城里立定脚跟。靠着极度节俭和高强度劳动,她和父亲攒了笔钱,又从亲戚那借了债,在县城南边靠近国道的老城区买下一方小院。小院连地皮带院子一共花了6万块,借款3万6。别人背债心里是压抑的,母亲却是外溢的欣喜。

买下小院前,她和父亲一直在县城各处租房讨生活。两人老家都在周边的村里,本来她和父亲结婚时,在陈家巷家属楼有过一套安身的60来平米的小房子。但婚后第四年,开“八平柴”的父亲在外地被人“碰瓷”,房子折了进去,还背了新的债。从那以后,父母的日子,几乎是被按在尘土里的,爬了三年,终于才把头拔出地面。

2004年,住进新家半年,母亲和父亲在县城水门巷里租下半间狭小铺面,开始做擀面皮和豆腐脑的小生意。家里新购置了一辆人力三轮,和原来的“三马子”一起进进出出,拉货送货,但每到小巷子口,就得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须得不偏不倚左右离墙各空一根食指,才能刚刚好地驶进院门。

母亲沾财运,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不论是小吃摊还是往后的火锅豆腐食材批发,她的摊位前商客总是络绎不绝。父亲一天到晚得在家和小摊之间往返数十趟,为图方便,他装货的时候会将三轮车停在院门口,堵住了巷道,时间长了,自然和二癞子家产生冲突。

二癞子家就他和他娘余寡妇相依为命,但养了一条狼狗、两条哈巴狗。二癞子身强体壮,是个无所事事的光棍。平日里,他梳个大背油头,穿件黑色短夹克,骑一辆铃木摩托。遇上我们人车进出的时候,他就将油门轰得山响。父亲和母亲做小买卖的,信奉和气生财。碰上二癞子的催促,照例赔两三句好话,抓紧挪车让路。

最让人头疼的是余寡妇。她时时刻刻挎一个布包,衣服干净整洁,头发盘在脑袋顶上,脸盘上抹着一层厚腻子。火巷是个避风巷,她走过的路,那一股子化学香精味久久不散。每次,我要出门前,只需站在自家院门前伸长鼻子嗅两下,就能准确判断出余寡妇是否出门了,提前规避风险。

二癞子是拿油门轰,余寡妇则是拿缺了门牙的肉喇叭轰,论起威力还是当娘的功力深厚。她一张嘴冒出的字个个都带刺,像在化粪池里发酵过,着实难闻;词蹦得又密又急又气,断了线的弹珠子般,弹进我的耳朵里,震得人脑仁疼。她说话口吃,但丝毫不影响其骂天咒地,反而助长其威力。

=====

做食摊生意赶早归晚。鸡都没叫,父母就得起床收拾,我和姐姐也得赶走瞌睡虫起来劳作,为此我俩总是掐点上学,迟到成了常态。

最紧要便是装车。院子狭小,家里两辆三轮挪腾不开,无奈就得先把父亲的“三马子”开到院外,再将母亲的小三轮挪转好车头,尔后装车。

装车是个细碎活,为了减少回家取货的次数,我和姐姐得科学规划,仔细排布装货的大小次序,利用好每一寸,装满装实。我愚钝得很,常不是装少就是装不牢实,往往车还没走多远就往下掉装备,为此没少挨揍。

鉴于这个情况,我只能当小工,给排兵布阵的姐姐打下手。生意旺季,我和姐姐是两只小陀螺,两条腿被抽得飞转,母亲这边急着装货赶早摊,父亲那边板房里的水蒸笼里烧着火,铁篦子里的面筋和瓤皮子缺人手去拢。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忙碌中,余寡妇在门外的叫骂声像是一盆洗脚水,泼在了门内正烧熬的热油锅里。战斗打响了!

余寡妇打头阵,二癞子压阵,她一脚踢在车厢板上,不过瘾,再掀起遮布帘子,提起蒜油罐一把掷翻在地。院子里的母亲率先听见响动,连忙催着步子出来查看,一溜眼就看见了甩在水泥地上的遮布,搪瓷蒜油罐掀翻了盖,罐肚子还在地上滚,起早赶制的蒜油料泼洒了一地。明黄色的蒜油浸润得水泥地面一地儿明晃晃,蒜香味压过余寡妇身上的劣质香水味,弥漫在火巷。

母亲顿时大哭大喊起来,她心疼她的蒜油。擀面皮就靠着绝一手的蒜油和油辣子,没了这件调味料,今天的摊还怎么出呢?再做显然来不及,水门巷赶早摊的不止我们一家,那一阵子风没赶上,当日的生意就得亏损近半。

“大早上的占、占、占路,你们这些乡下人还懂、懂懂、懂不懂规矩?!”余寡妇指着母亲叫骂,她总是以“乡下人”“破烂户”“白尾巴梢子(狗尾巴尖上的白毛,扫把星的意思)”咒骂我们。

往常,母亲教我和姐姐一定不要回嘴,要忍、要让,现在她一边哭一边捡起摔在地上的物件,咬牙切齿地回:“挪车就挪车,凭什么摔我的罐子,恁地这样欺负人!”

“不要脸,不、不要脸,挡路的还有脾、脾气了。”余寡妇指着母亲左一个驴日的,右一个狗日的,开始作践起来。

姐姐、我、父亲闻声急忙赶过来劝架,父亲是个窝里横,遇到事儿从不出头,他一个劲地拉扯母亲。母亲在气头上,眼看男人不为自己撑腰,一腔怒火爆炸开来,她斥父亲是个“软管子”,枪口对里不对外。

父亲被臊得生出火来,反数落起母亲的不是,埋怨她干活磨蹭,要是早点走,不就惹不出这些争端?他想低个头,抓紧挪车早点了事,但母亲却被激怒,她收住哭相,发泄出积攒已久的委屈:“一条巷子两户人,我停在自己家门口,又不是成心挡路,犯了哪条王法?再说巷子就这么窄,球长的一点,进出磕磕碰碰难免的,挡路了你敲门喊就是,我是不挪车,还是挪车骂你娘了,瞧你那尖酸样!”

多年的市井生活使母亲磨炼出一副宽声高调的大嗓门,真骂起仗来,哪怕余寡妇脸上再长出个窟窿眼来,也还不上嘴。

“我要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今天好好揭揭底,你忘了你家男人死了后,调查组的人来,我是怎么帮的你!”

听了这话,余寡妇登时变了颜色,她气急败坏地张着两手的长指甲往母亲身上戳刺过来,姐姐立马挡在母亲面前,字正腔圆地呵斥余寡妇为老不尊,是个臭名昭著的碰瓷户。

姐姐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此前,余寡妇就三天两头地叫上二癞子在巷子里拦车骂街,甚至往父亲的“三马子”车轱辘底下滚。这样做的目的无他,就是为了让父亲淌淌面儿,刮些钞票下来。

巷子口另一户邻居知道我家遇上的情况,多次拉过母亲说话,劝母亲认栽,低低头,破财消灾。“这样的死狗,摊上了有什么办法?”邻居们都劝母亲,并给她透底,“你看看这老婆娘一天天往脸上描红画绿的,住附近的人,哪个不晓得她的名声?男人没死的时候,就往山背后跳舞的那群老汉窝子里钻,男人死后就更是啦,不光钻男人,还钻车底,老婆娘睡醒了就去西关街上车多的路口站着,瞅准了就去碰,碰成一个能吃上半年!嘿!人家就是干这个的,你们做小生意的老实人,斗不过,就得认栽,就得兜里掏子儿,给这老人家上香……”

2

显然,这次的冲突和往常一样,为的还是求财。父亲和母亲商量过,破点财求个平稳,然而母亲充满质疑。母亲不信余寡妇收了钱会安稳,闹事要钱是个探软硬的由头,开了消灾的口子,往后只会变本加厉。狼狗喂不饱的,喂习惯了,少喂一顿就会龇着獠牙。

姐姐挡住余寡妇,母亲立即抬起胳膊,架开余寡妇的进攻。二癞子眼见亲娘吃了亏,立马跳脚奔上前来。母亲女人家家,挡不住壮年男人的推搡,我转身就进院子拿上铲煤的铁锹出来支援母亲,父亲怕出事,死命地拉母亲,二癞子看见我手里的家伙什,似乎是受到了一个小学生的侮辱,恶言恶语更加猖獗,竟然抡起拳头要打母亲。多亏姐姐机敏,形势不对立马从母亲的钱包袋里摸出手机,打了110。

姐姐故意拨开免提,壮着嗓门对电话那头的接警员说明情况。二癞子见我们报了警,嘴里依旧叫嚣,但扬起的拳头却缩了回去。

父亲怕二癞子不管不顾,喝令我和姐姐将母亲拉回屋。我和姐姐只好扯着母亲的衣服将她劝回。母亲端着蒜油罐流出泪来,见状,姐姐喊我去厨房剥蒜,她要替母亲做锅新的蒜油出来。我不敢反驳,父亲在外面和二癞子拉扯,外面的事我帮不上忙,只好抓紧干活。虽然罐子摔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今天的买卖还得做,三轮车也还得出摊,余寡妇家有低保金可吃,我们只能自己兜底。

母亲一人在里屋炕上哭了会,不多时便抹了眼泪,整理好衣服,出来接着往三轮车上装货。姐姐在外面帮衬着跑腿搬货,等装好了车,母亲将挎在身上的零钱包解下来,压在车板深处,然后撒开闸,往外推车。

巷子里,父亲还在余寡妇面前赔笑挨训,母亲和几人打了照面,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出走,刚走到巷子口,就碰上了出警的民警。

几个警察站在巷子口往里一望,看见二癞子的身影后露出苦笑,还不待母亲反映问题,带队的民警就安慰她:“余小弟是我们老熟人了,我们没少收拾他。你这婆娘我们也认得,是个做小生意的良家子。行了,待会儿我找你家掌柜的,了解了解情况,你赶紧去出摊,你看看这都快过饭点了。”

听了民警这番话,母亲愁苦的面容重新舒展开来,她感激地朝民警点点头,然后蹬上三轮车匆匆离开。

二癞子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对警察的警告,他嗤之以鼻。余寡妇伶俐得很,立马装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拉着警察泪眼婆娑声泪俱下,全然看不出刚才的半点跋扈。

警察听余寡妇扯了半天,也不说话,只是按流程带上父亲,押上二癞子去派出所问话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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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晚上吃晚饭时,我们一家人才又在饭桌上提起今天发生的事。母亲问父亲,公家是怎么解决的?父亲慢吞吞吸溜一大口碗里的浆面条,皱起眉头说:“还能怎么处理,去了公家说是调解,还不是和稀泥。他们也管不住二癞子,二癞子去了派出所就给警察耍死狗,咬定是我们打余寡妇,还让警察向我们要赔偿。这样的事,怎么管,二癞子就吃准公家不敢把他怎么着,连今天带队王警官都说了,二癞子是他们派出所的常客了。”

父亲将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后一仰,打了个饱嗝:“以后遇上了就躲着点,躲不开骂,就让二癞子和那老婆子骂两句,没事的。”

“挨两句骂也掉不了两斤肉,和他们争一口气划不来,耽搁的是我们的生意。算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咱们自己。”

“你们能忍,我可忍不了!”我恨恨地说。

“那你想咋?为一口气拼命?没脑筋!蠢蛋!”父亲暴躁起来,“我说的,今后遇上躲着点,听到了没有?”

我拗着,不答话。

“耳聋了吗?”父亲往我胳膊上甩过来一筷子,疼得我龇牙,撩开袖子一看,胳膊上一道竖毛孔的红印子。

“我说的话听见了没有!”父亲又问。

我眼里含着泪,不愿低头,做错事的又不是我,凭啥让我低头、让我挨打?

父亲看我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样儿,气得眼珠子红圆。过来为我们添饭的母亲看见我们父子俩又较上劲,立马当起和事佬,骂我是个浑水脑子,和自己的爹置啥气。

我一行泪毫无征兆地滴了下来,不知道是为自己流,还是为母亲流。

“知道了。”匍匐在父威下,我服软了。

3

二癞子家稍有消停,余寡妇路过我家门口依旧会啐一口痰,依旧把垃圾和狗屎倒在我家门前。

我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余寡妇家的厌恶与日俱增。守摊收碗筷的间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她那天说余寡妇是个白眼狼?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起我记不记得余寡妇死去的男人。我脑子里浮现出余老头生前的样子:矮个,跛脚,走起路来像只摇晃的钟摆。余老头的脸皮是酱油色儿的,右边耳朵上挂着个助听器,凑近人一开口,嘴里就往外冒臭味,闻着像杀鸡后堆在塑料盆里不新鲜的下水。

“记得,他比那老婆子好点,他不骂人。”我说。

母亲愤懑起来,说余老头也不是好人,更是个没脑壳儿的货,活着的时候就偷偷找她说过几次话,叫母亲躲着点自己老婆,他直言自己也管不住家里的人,儿子听老娘的话,认娘不认爹。不仅这样,余老头有好几次甚至被他老婆挑唆着,趁母亲不注意,往停在巷子里的三轮车上吐口水。

三轮车上装的都是往出卖的吃食,这样做简直是要砸我们的饭碗。有几次母亲看见了,她也知道余老头看见了自己,也不声张,只是把车上的货当着余老头的面儿全部倒掉。往后,母亲装车总会看着点三轮车,新鲜出锅的面皮凉粉统统加上一层塑料膜,再拿搪瓷盆扣严实,铺上一层遮风挡土的塑料布,最后用勾车绷带绑紧。

余老头以前在邻县的电力局上班,吃公家饭,他去世后,余寡妇冒领了余老头的退休金一年多。单位察觉后,派了调查组来余寡妇家暗访。余寡妇知道信儿后,知道退休金她是领不成了,可她不死心,又图谋着向单位申请补助金——余老头去电力局前,是“三线建设”的老工人,厂子撤往四川时他自愿留下了,遗孀还有一笔补助金。但调查组来审查通过后才会发。

为此,余寡妇赶在调查组到来前央求母亲,倘若碰上来暗访的领导,一定要说她现在在我家打小工。我家雇着个帮做活的小工,余寡妇是想借着打工的由头骗补助金。

母亲居然答应了。没几日调查组果然来了,他们找上母亲,询问余寡妇家的事,母亲撒了谎,说余寡妇是在我家打工,并为她说了不少好话。

调查组走后,余寡妇却一扫之前求母亲帮忙时伏低做小的丑态,照样擦脂抹粉,过巷吐痰,母亲在她嘴里又变成了乡下人,讨人嫌的白尾巴梢子。

余寡妇和二癞子都是无业人员,两只手没沾过一点劳动的尘土,靠着补助金、低保和碰瓷,他们想跳舞就跳舞,想轰油门就轰。小时候的我不明白,勤劳致富、勤劳致富,怎么不劳动的人反而活得阳光灿烂、随心所欲呢?巷子里的街坊都传余寡妇拿着退休金和补助金养野男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怂恿母亲去余老头生前的单位告发,母亲只笑笑,不应承。

我知道母亲是干不出这种事的,她是个粗俗的好人。我为她不是坏人自豪,又为她是个好人悲哀。

4

小三轮推着日子往前赶,转眼来到2012年。父亲和母亲以拿命换钱的劲头疯狂劳动,不光还清了债务,还攒下一笔钱来。商量后,他俩决定推了旧院盖新房。

我蛮喜欢儿时的旧院。砖瓦院子虽小虽破,可有弯弯的月亮砖拱门,往里走头顶上盘曲着葡萄藤,围了砖篱笆的菜圃占了院子的一半面积。菜圃里什么都有,二荆条辣椒、洋柿子架、豆角藤攀缠在葡萄藤上,迎春柳和脆白菜交相辉映。青瓦盖的高梁砖屋,屋子里不置床,垒了一个长火炕。冬天炕灶里烧上柴,温热持久的火力烘得炕席被子热腾腾,从能冻死人的街上回来脱鞋钻进热炕,温暖的棉花被裹住冰冷的脚,再拉过荞麦皮枕头,窝被子里睡上一觉,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催促远了,那种安全又心安理得的感觉,足以让人忘记所有委屈和一整个寒冬。

现在,小院毁了,父亲要修一个新房,一个没有菜圃、没有火炕,方便家庭作坊生产的新房。

新房修得极坎坷,二癞子一家又是最大阻碍。从拆到建,修了多少天,二癞子就闹了多少天。先是拆墙,我家院墙和二癞子家的墙各自独立,按理不应该有纷争。但二癞子作为碰瓷户中的业界大拿,拆院墙那天,他踩着梯子站在自家院墙上头,手里举把锤子朝着施工的工人挨个挥舞。

工人们怕惹上麻烦,纷纷撂挑子不干,包工头看见这架势,劝我们花钱消灾,这次母亲先点了头,多耽搁一天就要多花费一天工钱,她舍不得;父亲却不愿意,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总是站在房梁上看问题,他嘲讽母亲短视,说对付二癞子那样的地痞流氓,只给钱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才拆旧院,离修成房子早得很,余寡妇是什么样的人,二癞子听他妈指挥,现在绝不能给钱。

母亲问父亲,不给钱又能怎么办,现在是人家拿捏我们,不给钱,修房子的事没戏。

父亲说,血肯定是要出的,但不是现在,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出了,得想办法,得找人。父亲想找人“敲打敲打”二癞子,让他见好就收。可这样说得上话的人从哪找呢?黑的白的我们都没有门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就在这时,有人帮我们擎了个主意,指了条道儿。父亲听了后买上好烟好酒,连夜顺着这条道儿,找了个能说得上话的“角色”,对方听了父亲的来意,端起架子推辞了一会,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对父亲伸出两根手指。父亲心里犯起难,一时间踌躇不定,借口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到了家,父亲对母亲说了要的钱,母亲也犹豫起来——两千块,那时是一个县城公务员大半个月的工资。

除了这笔劳务费,父亲还需另拿八百块给二癞子,息事宁人。母亲怕这钱打水漂,嚷嚷着不找人了,明天她自己抡锤子砸墙,看看二癞子能把她怎样,大不了报警,她不信警察不管事。父亲骂她没脑壳,是个浑水:“公家的人能管什么事,遇上二癞子这样的人,谁都拿他没法,他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脱了裤子躺警车的人物。”

父亲拿定主意,决计不掏那两千块钱,二癞子就是个棒槌,指挥的是余寡妇,这钱掏出去,也溅不起两片水花。烟酒钱已经丢出去了,左右已经当了冤大头。于是,父亲又去央说话的人给二癞子递个话敲打一下,他自己找到余寡妇,掏了五百块钱,和准备好的一筐篓好话塞了过去。

余寡妇知道我母亲脾气大,性子烈,父亲才是好说话的那个,看见父亲服软,她马上叉着腰、撅着嘴,当父亲面骂了母亲半天不是,父亲在一旁赔笑,点头不吭气。余寡妇过了嘴瘾,皮笑肉不笑地收了钱,答应劝导二癞子不再生事,但话锋一转,又说二癞子听不听她的话,她可不打包票。

父亲知道这事,不会轻易了了。拆墙时,二癞子没有闹腾,但找茬不断,要么借酒闹事,要么抡着火钳子威胁匠人师傅。甚至有一次,在匠人安楼板时,绞断了我们屋后的电线。没办法,我们只好又报了警。摊上这种无赖,警察也束手无策,王警官只能一边威慑二癞子,一边劝我们忍耐坚持。为了和二癞子一家减少正面冲突,父亲又买上烟酒茶,找到房背后的过道住户,商量从人家的巷子借道运料。父亲还想将大门换个朝向,重新开在房背后的过道上,但这个没谈成,给钱也不成,只能作罢。

后来得知,之所以换朝向没成,并不是房背后邻居们托词的怕什么“影响风水”,是余寡妇听见消息后,怂恿二癞子拿上酒瓶去邻居们家里耍酒疯,阻止我家换大门。经过这么一闹,原本就胆小怕事的邻居们更不想触这个霉头,只好横起脸朝我们发火。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母亲埋怨父亲无能,指责他只敢窝里横,见了外人的面,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世界的运行规律向来如此,法律和道德都是给好人划的,对于二癞子这样的人,除了骂一句“遭天谴”,别无他法。那时候我很困惑,面对善与恶、好与坏的坚持,第一次产生了动摇,更是对社会的判定机制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恶人放下屠刀,就能一念成佛,善人举刀维权就永堕地狱呢,怎么天上人间全是双标?

5

任何一个变故的到来都埋伏在最普通、最平常的日子里,就像水草在碧蓝的天空下生长时,无法预见悬崖上的石头即将砸破湖面,沉入深渊。

2013年夏天,距离新房建成一年之久。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正在楼上房间里躺在床上读杂书,隐隐约约听见楼下父亲一声大喝。我以为是父亲唤我,或是数落我什么不是,我翻过身坐起,捏着书向楼下的父亲喊话,问他什么事。

楼下没有回音,却多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说话。我坐不住了,拿起书匆匆赶去楼下探查情况。走到一楼楼梯口一看,玄关处的推拉门是敞开的,院子外的铁大门也大敞着口。我心里一惊,连忙冲进里屋,却被里面的情形骇得失声大叫。

正对着推拉门的屋子是父亲的卧室,此时房门大开,父亲正光着膀子撑坐在凉席上,在他床下,是一个跪着的赤裸人影,我仔细辨别那人影的身形,正是二癞子!

父亲睡眼凸瞪,头发凌乱,显然是刚被惊醒。跪在地上的二癞子喝了酒似的,抓住父亲的手摇头晃脑地说:“打我一顿,你出出气,再给我点出气钱。”二癞子嘴里含糊不清,不知道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戏,竟然带出了模糊的哭腔。

“日你妈的,我让你动手,打我!来!打我……”二癞子抓起父亲的手往他脸上扇,荒唐的样子着实震慑住了我,我思量他肯定又是借酒撒泼,怕他再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立马把旁边桌子上的利器和花瓶收缴到身后。

“你想干什么!”我怒喝,反攥住手里的书,让书脊角朝外,准备一旦他做出危险动作,就照他的脊背上狠灌一次知识的抨击。

二癞子被我这声暴喝震得眼皮颤动,父亲紧张地看向我,喊我快出去,二癞子魔怔了似的,突然撒开父亲的手,一句话也不说,见了鬼一样推开我,就往屋外跑去。我被这诡异的情景再次震撼,床上的父亲迅速起身套上衣服蹬上拖鞋,走到玄关处观察院门外的动向。看得出来,他也被二癞子的疯癫行为骇慌了神。

我问父亲,这神经病到底要干嘛。父亲也是一头雾水,他说自己刚刚正在午睡,因为天气热就敞开了门,院子里的大门不知是忘了关还是被风吹开,二癞子堂而皇之闯了进来。父亲朦朦胧胧中听见屋子里来人的动静,还以为是我,等到二癞子哐地跪倒在床下,他才惊醒。

=====

父亲怕二癞子再闹事,让我快去关院门,我依了话,丢下书,从院子里拿起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此时,风已经吹闭了半扇铁门,我怕二癞子藏在铁门后,先侧腰看了眼门缝,确定没二癞子的影,才跑过去给门上了闩,留下半扇门敞开着。

我站在门外张望了眼二癞子家,他家大门也敞开着,左右看不见他人影。父亲还在台阶上站着,准备收拾下,去给小摊上送货。

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是那样怪,就像一场有始无终的奇梦。我松下一口气,将紧握的铁锹顺手靠在了墙上,准备回楼上去。

正在这时,突然一连串的疾步声扑过来,我的心弦顿时绷住,危险雷达不停响,汗毛炸立。下一瞬,一双赤膊挥舞着菜刀撞开铁门,砍杀过来。我来不及反应,睁大眼呆呆看着二癞子赤裸着半身,红脖子红脸一步一步地向我冲过来,等我回神时,一双拳头就已经格挡在了身前。父亲冲了过来,从正面抱住了二癞子,他的力道之大,险些连我也撞翻。此时,我完完全全清醒过来,肾上腺素飙升,抬手就钳死了二癞子举刀的手。

我当时才读初中,但多年的体力劳动锻炼出了我远胜同龄人的体格。二癞子被父亲压抱在地,我眼疾手快卸掉了他手里的刀,抛得远远的,生怕他挣扎起来再去夺刀,又失控般大喊大骂地从院子里寻来一把扳手,给自己壮胆,威慑住二癞子。没想到二癞子根本不吃这套,不但不老实,还对我破口大骂,一遍遍叫嚣要我打死他。

“有种你砸过来!来!”二癞子脖子上青筋暴起,两只胳膊不断在地上挣扎试图反攻。

我一边回骂一边慌忙从父亲的皮带腰包里摸出手机,快速报了警。父亲怕我少年意气,盛怒下干出糊涂事,连连向我喊话,让我丢了扳手。他的催促让我又急又气,我只好丢了扳手,协助父亲拿膝盖和手桎梏住二癞子的两只手。我想去屋里找绳子绑住二癞子,又怕父亲一个人摁不住他,两难下,只好维持现状等警察到来。

这次警察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出警的警员手里都戴着防暴装备,一名警官一边警戒,一边指挥另外两名警员用钢叉限制住二癞子。圆弧形的钢叉威力巨大,钢叉两端分别从脖子和腋窝下穿出,牢牢钳制住二癞子的上半身,令其不能反抗。二癞子的脸憋得通红,两只眼睛满布血丝,他再吐不出污言秽语。我站在一旁目睹警察们的雷霆手段,心里又是拍手称快,又是莫名感到悲哀。

人真是复杂的生物,前一秒还你死我活,后一秒却物伤其类。我暗暗骂自己犯贱,又骂自己虚伪。

“铐上他,带走!”

闹剧终于暂停,父亲跟着去了派出所。我看着重新安静的院子,感到一阵阵乏力。防暴钢叉在墙上钉出几个细小的眼,在提醒着我,刚刚的一切并不是梦魇,而是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人生剧本。

6

母亲知道后,抱着我哭了一场,我倒是没什么后怕。往常善于低头的父亲这次也不愿和解,坚持要派出所给个说法。但二癞子被拘了不到24小时就放了出来,隔天母亲守摊回家,二癞子酒醒了过来,依旧朝母亲叫嚣,并扬言买了新菜刀,要拿我开开刃。

此后,父亲一直心惊胆战,一天跑三趟派出所,找所里领导反映情况,可值班民警却告诉父亲,警察只能管已经发生的事,还没发生的事他们没法管,也不能管。

“他说要杀你就真的要杀?他还说他要当县委书记呢。”

父亲满眼失望。晚上,他在饭桌上大骂派出所,母亲问他这事什么时候能有个说法,父亲低下头,停下筷子沉默不语。往后几天,父亲一再嘱咐我们在家要看好院门,入了夜检查门闩是否牢靠。对于这些担心我并没有在意,但对父亲转述的派出所的那些话愤懑不已。

以往,我总觉得善恶中间有条分界线,世上的事再复杂再奇怪,也总有个法律条文可以依靠,然而现实却是血淋淋的残酷,作恶是如此的没有成本,而维权更像是一场长夜难明的绝境求生。

我开始琢磨别的投诉途径,我想,既然县里管不了,那我就找市里。于是,我开始用姐姐的手机在网页上搜索投诉的方法,好运眷顾,还真让我找到一条反映问题的途径。

市里面那会儿设置了一个叫“市长留言板”的网络投诉途径,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一篇题目为“白日持刀砍人,敢问法理何在”的投诉长信,落款处署上了实名和联系电话,然后郑重地点了提交。

我并不知道这种网络投诉,在我们那偏僻县城到底有没有用。大人们包括警察是不会去倾听一个初中生的心声的,那我就该“愤笔”疾书,向更广阔的另一个世界去提出我的困惑,寻找答案。

第二天,我的申诉就有了回音,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先是向我确认了身份信息,又核实了我所写投诉的真实性,最后告诉我,我的留言市里领导都看见了,他们很重视这个情况,已经责成县公安局马上核查处理,叫我耐心等待。我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在网络世界投下的留言,在现实生活中真的会有回应,而且回应是如此之快。我高兴极了,正想等父亲回家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没承想,不到半日时间,派出所的民警就给父亲打来电话,让他带我去派出所做笔录。

父亲接到电话后急匆匆地回家,见我面的第一句话却是严厉质问。他问我到底在网上乱写了什么?怎么老是给他捅窟窿?我的激动和自豪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我哑口无言,只能低着头挨训。父亲开上三轮车拉着我往派出所赶,并告诫我去了以后不要乱说话,他又和我演练对口供。我心烦意乱,暗自想:我还未成年,就算这份上诉信真惹出了乱子,但应该罪不至蹲牢,哪怕是判刑,责任应该也不大。更何况,自始至终我都没做错事,为什么受惩罚的总是好人呢?如果在公法面前说真话也是一种罪过,那就在教科书上给孩子们做好标注,不要书上一套现实一套,这样就不用给这个社会制造更多像我一样的呆瓜。

父亲的三轮车摇摇晃晃,世界在我的眼前颠来颠去。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到委屈,我愤怒,我不解,年轻的心憋着火,总想去挑战那些沉重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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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派出所,问话的中年男警员看见我后单刀直入,让我交出手机,想查查我到底在网上写了什么。我说手机没带,他又用怀疑的眼光扫视了我一圈,为自证没有说谎,我翻开裤兜向他展示。见状,中年警员转而指责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在网上乱发表言论。

“我说的都是真话,早上市里面的领导还给我打电话问情况哩。”我不服气地辩解。一旁的父亲踢了我一脚,叫我住嘴。

中年警员见我脸上还带着情绪,霎时就变了脸色,大声说教:“你在网上反映情况有什么用?市里面的领导会给你解决?最后还不是要推回到我们这处理!”一旁的老民警听了这话,拿胳膊捅了捅中年警员,瞥了眼讯问室里的摄像头。中年警员沉下脸色,不再和我废话,让我坐上审讯桌对面的铁椅子上准备答话。

因为爱看《普法栏目剧》的缘故,我见过这种铁椅子,也知道这是给犯人坐的特制椅,可以上脚铐手铐。父亲看见铁椅子也慌了,他急忙向两个警员赔笑:“让娃娃站着回话就行,这这椅子怎么坐得,可不敢可不敢——”

老民警见父亲为我求情,网开一面说,就不用给我上家伙什了,坐那回答问题就行。听了这话我才回过味,这是想吓唬吓唬我,向我施压好让我老实答话,犯罪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既然如此,我也就稳下心神,不卑不亢地问啥答啥。等中年警员问完话,让我在笔录上签字,父亲才小心翼翼地向老民警咨询,看看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

“情况呢,我们也都清楚了,那个打你们的余小弟是咱们派出所挂了名的癞子,说句实话,惹上这种人也是倒霉。”老民警谢绝了父亲递来的烟,看着我说,“娃娃我们也看了,没啥大问题,也就不牵扯赔医药费的问题了,再说了,余小弟那种癞子,你从他身上也掏不出来钱,人平安无事就好。知足常乐嘛。”

父亲听了这话,明白这件事也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解决。离开派出所前,老民警嘱咐父亲看好我,不要再去网络上乱发表言论。父亲连连点头,回过身小声骂了句娘,然后又驾上“三马子”,前往母亲的小摊。

回去的路上,父亲又回归他特有的沉默,我扒在车板上看他,他的眼睛很浑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去之后,我想删掉那篇留言信,却发现早已经搜索不见。

7

往后的日子里,二癞子依旧在巷子里轰摩托,余寡妇依旧将垃圾和狗屎倒在我家门前,但“持刀砍人”之类的倒是再也没有发生。

经此一役,住在巷子两头的邻居竟然莫名对母亲亲切了许多,此前他们总是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现在母亲早上出摊路过巷口,抛出去的问候语有了更正式和人情味的回应。

等我考上大学离家,离开火巷,关于二癞子的更多了解来自于平日里和母亲电话中的闲谈。二癞子仍然打光棍,摩托车换成了电车,巷子里早就绝了他轰油门的声音。前几年,余寡妇跳广场舞的时候约会上了一个县水利局的退休老头,两人商量好了要结婚。这件事在整个片区都传播得沸沸扬扬,没承想好事将成的时候,余寡妇生了变故,她要求老头给二癞子也找个媳妇,已经看好了人选,就是老头家里丧了偶的儿媳妇。老头被气得差点当场心肌梗塞。后来有人向他宣传了余寡妇在我们这片的战绩,并着重提了她和我家二十年来的恩怨交战后,老头就断了和余寡妇结婚的想法。

母亲说有好事者甚至还拉上老头来母亲的小摊上了解情况,母亲却不愿旧事重提:“说那些话有什么用呢?早年日子难过的时候,没一个人出来帮咱说话,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就守好嘴过日子。”

我想余小弟之所以变成“二癞子”,或许可以说是余寡妇一手造成。作为一个年近五十的妈宝男,二癞子的一生是畸形家庭下,被纵容出的荒唐集合体。

2020年我退伍回家,当我穿着常服从巷子口往里走的时候,正好碰上提着菜篮准备出门买菜的余寡妇。我体格变大了,巷子也变得更窄了。窄巷错不开路,我立马掉过头从巷子里退出去,等余寡妇先过,想起童年时代,遇上这种需要错路让步的场景,余寡妇总是阴沉着脸像枚尖钉一样钉在路中间,绝不肯让步。低头的永远是我们。

余寡妇看见我的那一刻,先是一愣,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干巴的脸上居然有了温慈的表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我的错觉。说句老实话,那个照面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当余寡妇慢慢踱步往巷口走,我有意将背挺直,借着军装的威严来包装自己。

惊讶,震撼,还是羞愧?我不知道自己想在余寡妇脸上看见什么,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后,我泄下气,没了刚才的得意。

那一个瞬间,我深刻地意识到原来人性的盒子是这样的复杂,儿时,面对像二癞子和警察这样的强权角色,我总是习惯性地带入弱势群体的心理位置,和他们产生冲突的时候,也倾向于将自己和他们之间划开一条清晰的界限——善与恶、好与坏、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我让自己站在受道德照顾的这头,让他们站在该受批判的那头。直到我转变角色,自己不再是那个心理弱者。

余寡妇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老人,她经过我身边步伐踉跄,橘红色的染发剂也遮不住她头顶的稀疏银白。我很难将记忆里那个咄咄逼人、目眦尽裂的人和眼前这个老妇人联系在一起。曾经向我举刀砍杀的二癞子,再见面时也变成了一个目光躲闪的普通路人。他手臂上的青色文身因为肥胖变得臃肿瘫软,儿时让我胆怯的青龙,如今也被催磨成了小青虫。

2024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母亲的小摊变成了杂货铺,和以前一样,我依旧是家里的搬货小工。一天中午,我骑着小电动匆忙锁门准备去送货,在窄巷外又一次碰见了余寡妇。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她,我心里没有了任何情绪,平静安宁。余寡妇从外往里走,我骑着车从窄巷里出来,这次倒是她主动退让,我内心诧异,停住脚想做些什么。余寡妇依旧收拾得立立整整,步子更慢了,我看着她的背影顿了一下,从电动车踏板上的饮料箱里取出两罐凉茶,追上去放进了余寡妇的手提袋。

“快过年了,新年快乐。”

余寡妇停住脚,转过身子,先是一怔,转而脸上涌现出邻居间应有的笑。她的嘴张了又闭,几欲推辞。我摆摆手,大步流星地从巷子里离开。

骑上电动车行驶在熟悉的小道上,我的内心开满了莲花。真的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人的每一种执念都是一把屠刀,放下屠刀真的可以立地成佛,获得解脱。余寡妇也好,二癞子也好,他们和我遇到的众生一样,是善也是恶。善恶没有绝对定数,改变全在一念之间。旁人如此,我亦如此。

中午的阳光热灿灿地照在身上,晒得我后背痒痒的,仿佛能驱散身体里积年累月的冷气。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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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恶斗二十年,从扯皮到未遂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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