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溪底2025-09-17 16:269,805

宋婕妤不知为何脸色苍白起来。

阿娘挥退左右,取下腰间的香囊,「物归原主吧。」

那香囊是宋婕妤前些日子送的,里面混入了能令女子主动求欢的「百媚生」,在阿娘见我爹时,本该发挥作用的。

宋婕妤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红润尽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娘说:「我的大宫女紫苏是太医院院正之女,我刚来宫中时夜夜梦魇,太后特地拨了她来伺候。」

宋婕妤无力地瘫倒回榻上,自嘲道:「如此,母亲那边应该也失败了。」

阿娘大惊马上反应过来,立刻求见了太后,彼时我祖母正在给太后按摩揉肩。

阿娘一把推开祖母,让紫苏查看太后的身体。

待紫苏禀报太后身体无虞后,阿娘才险松了口气。

找了个理由搪塞了太后,阿娘亲自送我祖母出宫。

我祖母还是一团和气的模样,「公主安心,臣妇万不敢有谋害太后娘娘之心。」

她取出随身佩带的香囊,紫苏接过嗅了嗅,「公主,都是些养心安神的药材。」

但阿娘怎么会不明白,这也是对她的威胁。

我祖母是太后的远房亲戚,如今虽情分淡了下去,却也能时常进宫为太后解闷。

若她真存了害人之心,即使有人盘查,仔细些,未必不能瞒天过海。

阿娘明白她不敢真的对太后动手,可也不敢赌。

这事之后宋婕妤又来找了阿娘许多次,阿娘都没有再见过,我爹也不敢再进宫,整日闭门不出,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太后找了阿娘,说前些日子见了探花一家,本人倒也端方清正,但其母其姊妹话里话外都显露出心高气傲,恐怕不太好相与,也就没再派人打听接触。

阿娘只是一笑而过,太后拿她没办法,又问:「听闻你与宋家二郎相交,可曾见过他的那些好友,哀家听闻李阁老的嫡孙……」

阿娘快要憋不住笑的模样,真真是娇俏极了!

这些日子祖母做了好些铺垫,旁敲侧击对太后提起阿娘和我爹交情甚笃这事儿,她或许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后根本看不上我爹吧?

哈哈哈,对不起爹,真的有点憋不住。

6

海晏将军要出发去北境了,阿娘去送他,我爹也来了。

一月未见,阿娘觉得他变了不少,身量好似更高了,人也结实了不少,不再像个白斩鸡似的。

我爹对他的救命恩人话别,海晏将军却觉得他打扰了与我娘相聚的时光,恨不得给他两拳。

阿娘给了海晏一个大大的拥抱,「来年我若是没嫁人,咱们再登墙头喝酒。」

我爹怨念的眼神都快要把海晏将军给洞穿了,实在是滑稽,我险些笑出声。

海晏将军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交代:「小白脸,保护好公主,就当你还了救命之恩了。」

我爹傲娇得很:「谁要跟你一笔勾销!不用你交代,我自然会护着河清!」

两个汉子互捶了一下对方的胸口,海晏将军纹丝不动,我爹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要不说我爹是个窝囊废呢!他真的护不住我娘。

在探花郎母亲置办的宴席上,我娘还是中了「百媚生」。

说来也巧,那日阿娘出宫,正好放了紫苏几天假,便让探花郎的母亲得逞了。

不过那老妇没料到阿娘功夫不错,中了药还能推开了一众丫鬟婆子,拼死跑出了那间客房。

我爹是不长心,却也不是个大傻帽,他发现阿娘离席时间长了便知道情况不对,二话不说往探花府后院冲,正好遇到了阿娘。

阿娘已经神志不清了,咬破了嘴唇才保持几分清醒,她认出了我爹,却还是控制不住攀附了上去,在我爹耳边隐忍喘息道:「元洲,带我出去,找…个清倌!」

我爹沉着一张脸抱着阿娘飞奔去了太医院院正府上。

他那该死的占有欲,怎么可能舍得让阿娘委身清倌?

祖母本欲阻拦,看到我爹的脸色后,又坐了回去。

探花府上达官显贵都没离场,所有人都亲眼看着我爹抱走了依偎在他怀里的昭宁公主,她无需再做什么,这个儿媳妇都跑不掉了。

紫苏见到阿娘在我爹怀里的样子,眼泪哗哗往下掉,一个劲儿责怪自己不该放心把阿娘交给其他宫女。

阿娘被我爹的披风裹在怀里,只露出一截手腕给院正把脉。

院正的脸色一沉再沉,他交代紫苏准备好浴桶灌满凉水,才对我爹说:「此事恐怕要禀告圣上。」

「『百媚生』乃是禁药,此番贼人用量甚猛,若不能及时缓解,恐怕会伤了公主的身子,未来生育会十分艰难。」

7

探花府宴会一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皇帝摘了探花的官帽,将这一家子流放去千里之外的北地。

那可是海晏将军的地盘,不担心他们日后能过得舒坦。

阿娘和我爹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那日在院正府上阿娘泡了好几桶刺骨的凉水都未能将「百媚生」的药力压下去,最后太后亲自来了,将阿娘托付给了我爹。

他俩大婚当日,海晏将军差人送来贺礼,是北戎的降书。

他特意拓了两份,其中一份交到阿娘手中。

阿娘抱着降书痛哭了一场。

北戎是晋王生前的最大心病,海晏替他治好了。

宋婕妤没有亲自来送阿娘出嫁,只派人抬来一大箱衣裙,件件都是浮云缎所制,花样别致,绣工精湛,可见其用心。

阿娘微微叹息,没有再退回去。

百里红妆抬入尚书府,拜天地,入洞房。

我爹一身大红喜袍站在阿娘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阿娘不由好笑,自己掀了盖头,「怎么,你还不情不愿起来了?」

「河清,你不怪我?」

阿娘中毒那日神思恍惚迷乱,在最不清醒的时候委身我爹,次日还没回神又被太后带回宫中。

紧接着皇帝赐婚,阿娘备嫁,整个一个月时间,直到大婚当日我爹才见到阿娘。

我爹自然忧心。

阿娘饿得前胸贴背后,嘱咐紫苏煮碗两面来,才对我爹道:「你救了我,我怎么会怪你?」

那时候我爹真的很开心,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喝得汤都不剩。

想来也是,得偿所愿娶了心心念念的女子为妻,还有半生相濡以沫的时光,想想都有盼头,是该高兴。

真是个傻白甜啊。

8

太后怕阿娘在尚书府住不习惯,原本是赐了公主府的,但阿娘想着我爹的庶长兄已经分出府去,不忍祖父祖母与我爹骨肉分离,也就留在了宋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我娘查出了探花府的真相。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百媚生」是宫廷禁药,从未流传到民间,探花母亲一介农妇,手里怎么会有「百媚生」?

阿娘不是傻子,只要有人就会有疏漏,阿娘从探花母亲身边的侍女着手,最后查到了祖母的娘家,安定侯府。

安定侯老夫人便是让「百媚生」名声大噪的奇女子,只是时隔多年,世人都快忘了,阿娘一时未能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如今阿娘哪还能不明白,一切都是祖母的安排?

她不由得恶心,日日呕吐。

我爹心疼坏了,不顾阿娘的反对请来了太医给她把脉。

9

阿娘怀孕了。

怀的不是我。

我爹欣喜若狂,可没多久他就反应了过来。

「紫苏的医术不比太医逊色,河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阿娘面色因为时常呕吐而显得十分苍白,她对我爹说:「是,元洲,孩子两个月了。」

我爹大骇,两个月,是阿娘中「百媚生」那次有的。

他嘴唇哆嗦,看起来比阿娘还虚弱,「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阿娘将眼中痛苦的神色掩了下去。

我爹以为是她还是介怀,忙揽着她安慰:「河清,没关系的,孩子还会再有的,就当……这个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

阿娘在他怀里默默流泪,语气哽咽,「元洲,不是我不想要他,是我没有这个福分做他的母亲。」

当初泡了那么多桶冷水,阿娘的身子寒气太重,她肚子里的小宝宝留不住了。

这时候我爹还挺像个人,毕竟娶到阿娘是他修了八辈子的运气。

他把阿娘护在怀里轻声哄着,劝慰着她,「我曾听奶娘讲过一个民间流传的小故事。说孩子是天上的繁星,会挑选谨慎挑选他们的父母,咱们的孩子或许是觉着他爹是个没出息的,瞧不上我,又回天上去了。」

我觉得我爹挺有自知之明,但阿娘却哭着捶他的胸口,「胡说,说不定是嫌弃我这个阿娘没有照顾好他。」

我爹亲了亲阿娘的额头,「我的河清,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没有人会嫌弃你。」

阿娘哭得更凶了。

我也很想哭,好想阿娘香香软软的怀抱。

10

阿娘的宝宝没有保住。

她出了小月子后第一时间便找到祖母挑明了探花府上的事。

祖母打死不认,只说阿娘多心,宫里人多口杂,「百媚生」未必就一定出自安定侯府。

阿娘将收集的证据摆了出来,祖母才变了脸色。

转瞬她又恢复了那副和蔼的笑容,看得人汗毛耸立。

她说:「公主已为宋家妇,如今和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何必追究这么多呢?」

阿娘气急失语。

祖母又说:「公主且看看尚书大人后院的通房姨娘,挤得满满当当无处落脚。而我儿元洲的心思尽系在公主一人身上,公主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便是嫁了别家,谁能对你好过元洲?」

阿娘缓了口气,逐渐清醒了才问道:「宋夫人如此鬼蜮伎俩,若是那日被探花得逞,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祖母面不改色,「我知道公主拳脚功夫不差,又在席间屡次提点元洲,若还是被他人捡了便宜,便是公主与我家元洲有缘无分,怨不得旁人。」

阿娘怒极反笑,「好一个怨不得旁人,好一个不择手段,巧伪趋利宋夫人,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阿娘恨急了祖母对她的算计,可面对对此一无所知的我爹,她还是狠不下心连诛,依旧对他和颜悦色的,不曾把祖母的作为捅到他眼前。

我都替阿娘难过,祖母就是看准了阿娘性子,所以才敢把一切摊开讲。

她知道阿娘为了我爹,一定不会把这事儿放到明面上来,根本不怕阿娘向太后告状。

不过阿娘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软柿子,她很快就查到了我的存在,并且把我接回了尚书府。

11

我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

我爹没认识阿娘之前,祖母赐给我爹几位房事启蒙的通房丫头。

我的生母便是其中一位。

宋家历代人丁稀薄,子嗣不显,生母怀了我以后,祖母犹豫了许久,最终将她送去了庄子。

后来祖父给我取名为宋承光。

世家大族,无论嫡庶子,都没有在正妻过门前先允许通房姨娘先诞下子嗣的规矩。

所以当初祖父才会到了二十五还未娶妻,直到有了功名,也才只有像祖母这样因守孝而误了最佳出嫁之龄的大姑娘才堪匹配。

然而因果轮回,祖母既想让我爹娶到适龄且能对宋家有所助力的女子,又想为宋家多留后,便只能将怀着我的母亲送去庄子先将养着。

阿娘是从宋府旧人的嘴里撬出来的蛛丝马迹,权衡之下便派了紫苏姑姑接我回府。

至于我的生母,她在生我时难产,血崩而亡了。

我曾问下人她长什么样子,她们都避而不谈。后来便也不执念了。

祖母得到消息时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有嘲笑宋家家风不正的,有可怜阿娘上当受骗的,终于是将当初阿娘和我爹私相授受的传言盖了过去。

太后斥责的懿旨紧跟着下来。

我还记得那日祖母黑沉着脸来到阿娘院中,那仿佛要吃人的模样,赅得我连着好几宿被噩梦缠绵。

阿娘将我护在身后,祖母咬牙切齿看着我叫我过去她身边。

我见过祖母许多次的,她从来都是慈眉善目,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凶恶模样。

我害怕极了,死死抱住阿娘的小腿,头摇得像阿娘后来给我做的拨浪鼓。

阿娘摸着我的脑袋对祖母一脸笑意地说:「宋夫人莫不是太见外了,我既然嫁给了元洲,那么元洲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自然该留在嫡母身边养着,您将他藏得那么严实做什么?可怜堂堂宋家长孙,竟在庄子上养了四年,宋家不要的脸面,儿媳自然要替您捡起来。」

「好,好,好啊!不愧是我苦心孤诣求来的好儿媳!」

祖母气了个仰倒,最终还是无奈离去。

除了擅长的阴私算计,祖母还真不能在明面上拿阿娘如何,何况此事阿娘还占理。

12

近日皇帝给我爹安排了差事,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摆脱终日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的称号了,每天都在发愤图强。

好容易事业有点起色,不想我这个晴天霹雳直接砸在了他的头顶,差点没给他吓撅过去。

他是不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爹这人,虽然除了一张脸外各方面硬性条件差了点,但心地还不算太坏。

他要是知道我的存在,是不会让我无名无分不明不白养在庄子上的。

说不定,我生母也不用死了。

我爹因为我的存在和祖父祖母大闹一场,硬气地把我留在了阿娘的院子。

他对阿娘十分愧疚,可阿娘始终不曾怪他,她总会告诉我爹:「元洲,这不是你的错。」

大家公子都会有启蒙房事的丫头,我爹哪里能想到祖母会悄悄留下他的孩子。

我爹这傻子,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娘与祖母势同水火的关系呢。

他想陪阿娘回公主府住,阿娘拒绝了。

如今我养在阿娘膝下,祖父祖母不会允许我被带走的。

阿娘那时,是真的将我当做亲生孩子一样疼爱。

后来阿娘还给我道歉了,她说:「对不起阿光,我本不该把你卷进来,可你始终都要回宋府的,只是不该被我利用……你怨我吗?」

我那会儿才四岁,哪里听得明白她说什么。

但我还是挺机灵的,一把子抱住了她,喊出了我生平第一句「阿娘」。

阿娘突然红了眼眶,那会儿我不明白,现在我懂了,她一定很想那个没有机会来到世上的孩儿吧?

阿娘对我很好很好,好到我爹都吃醋的程度,他每次都趁阿娘不在的时候掐我的脸,好痛。

我向阿娘告状,我爹就可怜兮兮抱着阿娘,「这浑小子不敬我,咱们再生一个乖巧的娃娃吧?」

阿娘每当这个时候都会不太开心,我就会把我爹拉开,依偎进阿娘怀里。

我爹一开始还气得直跳脚,后来时间长了,就变成了深深地看着阿娘,眼里有说不清的失落和失望。

13

我爹渐渐地不会每天都回阿娘的院子住了,有时宿在书房,有时干脆住在官府不回来。

我问阿娘为什么,阿娘都只是笑笑摸我的头发。

她似乎,从来不在意我爹回不回家。

有一回我爹喝得烂醉回来,一身臭烘烘的,直往阿娘身上扑。

阿娘也不恼,尽职尽责地伺候他梳洗。

但那天他们吵架了,很凶,当然了,是我爹单方面凶。

「萧河清,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元洲,你喝醉了。」

「我醉了又如何,你不爱我不是事实吗?」

阿娘不说话。

我爹又继续撒泼:「知道有阿光的存在你不在意,我不回屋你不在意,甚至当初被人下了药,你都不在意解药的人是不是我!」

「你委屈,我更委屈!」

这是阿娘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往,我爹这个没良心的,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说了出来。

他说完又后悔,把僵硬的阿娘揽入怀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河清,我是太爱你了,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我,依赖我呢?」

阿娘的语气带着哭腔,不推开我爹也不抱他:「元洲,我不敢。」

我爹搂阿娘更紧了,后来我才知道阿娘所说的「不敢」,原来是害怕失去。

她害怕身边的人,会再像她敬爱的晋王、依赖的晋王妃以及那个没有降世的胎儿一样,毫无征兆地离去,一并带走她千疮百孔的心。

「河清,我等你。」

事实证明,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我爹的承诺真是一文不值。

14

阿娘这一生先甘后苦,自从晋王夫妇去了之后,就再也不曾甜过。

她嫁入宋家的第三年,太后驾崩,她伤心欲绝,痛失腹中第二个孩儿,且今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也是从这时候起,她开始性情大变,时常因为给我爹纳妾一事与祖母产生口角,甚至连祖父也不放在眼里了。

从前赴宴总是周到,让人挑不出错的昭宁公主变得跋扈嚣张了起来,嘴皮子从不饶人。

世人原本对她的几分同情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祖母时常在我爹面前哭家门不幸,娶了阿娘这样的一个祖宗。

不敬公婆,不不体恤丈夫,还令宋家门庭受辱,想让宋家绝后。

渐渐地,我爹也开始变了。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温声细语对阿娘说话,也不再问阿娘爱不爱他,偶尔还会呵斥阿娘,说她面目全非了。

其实阿娘,不过是不如从前爱笑、不再温柔地与他人相交罢了。

祖母害阿娘一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阿娘原本就一直不待见她,如今只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而已,所以究竟是谁变了呢?

好在阿娘都不在意。

我虽替阿娘痛心,但不得不承认,阿娘有先见之明。

阿娘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对我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会亲自给我做点心,教我练武识字。

但是祖母已经容不下我在阿娘身边了,她暗地里派人往我的吃食里投我不能吃的花生,等我身体上长满了红点点,再借此斥责阿娘照顾我无所用心,将我从阿娘身边带走。

但祖母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小小的一勺花生酱,会要了我的命。

15

我倒没什么所谓,死了还能见到阿娘,只是阿娘看着我的尸身那肝肠寸断的眼神,着实让人难受。

祖母软倒在祖父腿边,眼里淬了怨毒大骂阿娘,「萧河清!我如何瞎了眼让你这毒妇进了宋家的门,害了我两个孙儿不说,还害了我的阿光!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阿娘身量单薄,站在宋家所有人的对面,却只对我爹说话,语气轻得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归去。

「元洲,你现在后悔娶我了吗?」

我爹眼里尽是痛色,他没有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了。

阿娘笑了:「我早便告诉过你,不愿将你我之间情分掺杂在前朝纠纷里。我本不愿让你知道这些,可我又凭什么替你的母亲承担这些罪责呢?」

「公主……」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爹开始不叫阿娘「河清」了呢?

阿娘此刻一定很心寒吧?

她沉默了许久,才从怀里拿出一纸供词,又叫紫苏姑姑压了个人进来。

我松了口气,还好阿娘聪慧,拿捏住了给我吃花生酱的侍女家人,逼她发毒誓说了实话。

人证物证俱在,这下我祖母彻底慌了神,神志不清地指着阿娘的鼻子唾骂。

又扯着祖父的袍角喊冤:「老爷,真的是不是妾身做的!妾身冤枉啊!」

祖父见状立刻叫人把祖母带了下去,他是个真正的人精,他从我阿娘的话里听出了危险。

「公主殿下,还望念在与犬子夫妻一场,为老夫指条明路。」

阿娘看了我爹许久,还是松了口,「尚书大人若想保住宋府,还是尽快向圣上递折子,告老还乡吧。」

皇帝对祖父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没有这次祖母这次误害了我的性命又栽赃陷害阿娘的事,祖父的官位也坐不稳了。

果不其然,祖父辞官的折子刚一递上去,皇帝第二日就批了,话里话外还催促着他赶紧启程。

祖父虽然贪恋权势,却也懂得小命要紧,连夜收拾好金银细软,带着神志不清的祖母回乡了。

16

我才七岁,算是夭折,不能办丧礼,阿娘便请了高僧将我入殓,供奉在皇寺。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才有机缘回顾阿娘的一生。

祖父辞官后,我爹也从尚书府搬了出来,不过他没脸跟我娘回公主府,灰溜溜去了自己名下的别苑。

宋家的变故让众世家大员始料未及,宋家后院那点后宅阴私很快也在世人的惶惶不安中被彻底忘却。

但离了宋府,阿娘一个人在公主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她不怎么吃得下饭,终日昏昏沉沉,人比黄花瘦。

我时常见她捧着给我做的拨浪鼓发呆,紫苏姑姑眼泪掉个不停。

我更讨厌我爹了,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懦夫,孬种!

好在坏人自有天收,阿娘不好过他也别想好!

17

宋家风波后,宋婕妤连升了好几级,现在已经是长乐宫主位淑妃了。

皇帝收回了兵部的权限,为了安抚前朝堵住悠悠之口,一个无足轻重的妃位倒也不吝啬。

宋淑妃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求了皇帝的恩准,乔装打扮出了宫,亲自找到我爹,跟他说起了祖母所做的事。

「二哥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你可知母亲曾让我用『百媚生』算计过昭宁公主?甚至还曾用太后威胁公主下嫁?当年探花府一事,恐怕也和母亲脱不开关系。公主之所以与母亲针锋相对,应该是知道了内情。」

「公主这些年比你煎熬得多,你做出这要死不活的姿态给谁看?我真瞧不起你!」

我爹沧桑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娘娘,纵使你非母亲亲生,她也待你如亲女,你怎么能如此编排她?」

宋淑妃来了气:「宋元洲,你这个糊涂蛋!现在还执迷不悟,公主真是瞎了眼才把你当做知心好友!」

我收回曾经说宋淑妃心比我爹软的事,他们兄妹二人心肠硬得如出一辙,都是我祖母的好大儿。

我爹还想挣扎,「母亲明明是喜欢河清的,当初她让我接近河清……」

我冷笑,他怎么会不知道祖母让他接近阿娘的目的?自欺欺人罢了。

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淑妃骂起我爹这个兄长也当真是不留情面。

「圣上就对父亲早有猜忌,我在宫中做了这么多年隐形人就是怕树大招风,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母亲不比我看得透彻?」

「昭宁公主有一个为国战死的父亲,还有真心疼爱她的太后,只要她不犯下大错,前朝后宫就没人敢动她!」

「她是阿娘为宋家、为你、诈来的护身符!」

『百媚生』是什么东西,你与安定侯府来往这么些年,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爹一口气喝了大半壶酒,「如此说来,河清在我身边的每时每刻,是不是都觉得无比恶心?」

「你错了,二哥,无论她与母亲有什么样的仇怨,她始终都没有牵连到你身上,甚至为了你一再对母亲妥协。公主对你,仁至义尽了。」

宋淑妃看着我爹痛心疾首的模样,语气从畅快变得沉重起来:「好好想想吧二哥,宋家欠公主的,你恐怕穷极一生都还不起。」

18

宋淑妃走了以后,我爹在书房枯坐了一夜,次日终于还是启程往公主府去了。

我猜他应该想起了阿娘当年在寒冬天里泡冷水浴的画面,如果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祖母,那么他和阿娘的两个孩子…便都是祖母害死的。

而阿娘这个被迫害的人,还要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委身于他。

我爹拼命捶打着公主府的大门。

门开后,还不等我爹说话,一个拳头便落在他的脸上。

我爹这个白斩鸡直接被一拳掀翻在地。

「宋元洲!你这个窝囊废!你就是这么保护公主的?我真恨当初那马蹄没直接把你踢死!」

是海晏将军回来了!

我爹心里苦涩无比,任由海晏将军打骂,直到他发泄完,我爹才忍着痛楚强调:「我要见河清。」

海晏将军又踢了我爹一脚,「你也配再见公主?滚回你的狗窝去!」

爽到谁了!要不是我没有实体,我也想这么揍他!

我爹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最后紫苏姑姑出来制止了。

「宋公子,公主请您进去。」

紫苏姑姑竟然改口不叫我爹「驸马」了。

我爹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马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进了府。

19

他见到阿娘时,阿娘正在案桌上写什么,刚刚落笔。

见到我爹,她依旧微笑以对,只是眼里再无亮光了。

「元洲,你来了。」

鼻青脸肿的我爹看着形容枯槁的阿娘,一肚子道歉的话莫名说不出口,沉默地罚站。

阿娘双手执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又复展开。

「你来看看,若是没有错漏,便落笔画押吧。」

[愿夫君相离后,春风依旧,风华重现……]

放夫书!

阿娘终于决定要和离了!

我爹颤抖着手含泪摇头,阿娘却十分决绝,「还有这……是我们的婚契。」

府尹那里的婚书取来了,阿娘已经铁了心要和我爹一别两宽。

「河清,我不答应,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宋家欠你的,我会用余生一一补偿,绝不相负!」

呸,鬼都不信你的鬼话!

阿娘依旧笑着,不接他的话,「元洲,你可知我在北境出生?如今太后驾崩,阿光也走了,京城我已了无牵挂,我想回家了。」

了无牵挂。

我爹被这四个字狠狠刺痛,他缄默良久,最终咬破手指按下手印。

他一定更觉得阿娘不爱他了,这个没有担当的臭男人!

20

阿娘离京那天,京城大雪纷飞,我爹送她到城外,目送她策马远去。

阿娘一身素白,仿佛要和雪色融为一体,海晏将军从军帐赶来与她汇合,守在她身边,像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

阿娘和她的家人一起回家了。

我爹看着阿娘离开的方向如老僧入定,我在高空俯瞰都见不着人影了,他还在那儿站着。

任雪落满肩头。

怎么说呢,我爹还挺可怜的。

但他也是活该。

明知道阿娘嫁给他是因为被人算计,他好好疼惜阿娘便也就罢了,竟还奢望着狗屁情情爱爱。

阿娘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来日未必不可期啊!他又何必纠结于一时?

真是蠢死了!

是他亲手把阿娘心里那个唯一的知己抹杀掉了。

我叹口气,意识随着风越飘越远。

番外1-海晏河清(阿娘篇)

我随海晏回了北境。

可真冷啊,十多年未曾回来,如今再踏上这片土地,只觉得这寒风都刮进骨子里了。

此次北上,丫鬟侍女都被我放回家了,唯有紫苏死活要跟着我来。

也罢,我晋北军中多得是好男儿,也不怕耽误她婚嫁。

到北境的第二日,我便去了父王母妃的坟前磕头。

王陵不过是衣冠冢,此处才是父王母妃真正的埋骨之处。

父王不喜欢京城,我也不喜欢,可我喜欢祖母,愿意代父王在祖母膝下尽孝。

我的酒量不好,才喝了两杯父王生前最喜欢的烧刀子便醉倒在雪地里。

「紫苏,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和父王见面了?」紫苏只一味地哭。

我心里明白,嫁入宋府这些年,我心血亏虚,命不久矣了。

那日之后,我便缠绵病榻,海晏给我找了很多郎中,没人敢说能治好我的病。

海晏几乎是有空便会到我的床前,跟我说一些童年的趣事。

初遇海晏那年,我也刚刚入京,不过五六岁。

海晏瞧着和我一般大,浑身脏兮兮的,唯独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士兵的训练,还能扎上许久不伦不类的马步。

父王给他赐名后,我便时常在军营见到他,给他带些母妃给父王做的点心,他也会向我展示近日学到的本事,但我没告诉他,那些我早就驾轻就熟了。

惭愧,爬城楼也是那时候养成的毛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北戎进犯,父王便又领兵出征了……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回来,还带走了母妃。

那也是海晏第一次随军出征,父王战死沙场那场大仗,他小小年纪,竟在尸山血海中背回了我父王的尸骨,在晋北军中名声大噪。

直到后来那场马球赛,海晏才回到京城。

那时我已认不出他了,也不怪我认不出,一个是金戈铁血的少年将军,一个是脏兮兮的小乞丐,天壤之别。

出嫁那日,我知道他偷偷回来过,扮作元洲身边的小厮,亲眼看着我拜天地,入洞房。

他离开时孤寂的身影落在我眼里,我忍不住湿了眼眶,我冲他的方向拜了拜,权当辞了爹娘兄长。

再后来,便是兵部尚书辞官回乡,海晏向朝廷递了回京述职的折子,快马加鞭赶到公主府。

再次见到我,他一个铁血男儿也泪湿了眼眶,如同现在我床前一样。

就在方才,他对我说麾下有一副将,英勇善战,是个热血儿郎,不算辱没了紫苏。

我笑海晏不先考虑自己,他静默良久,只说他们般配。

我问了紫苏的意愿,她说但凭我做主。

她脸上含羞带怯,像极了母妃思念父王时的模样,我虽看不明白,却能感受到她的确是情愿的。

我在人世间最后一场闲忙,便是欢欢喜喜操办了紫苏的婚事,看着她和海晏副将儿女情长,我似乎看到了阿光和那两个未降世的孩儿长大成家的景象。

没多久,我就在海晏怀里永远闭上了眼,彻底告别了这个充斥着苦痛又满载着欢乐的世间。

人世间太苦了,但愿不要有来生。

……

「阿娘,我等你好久了,黄泉路好冷清啊,阿光要拉着阿娘的手一起走,做阿娘的小英雄!」

最后的混沌时刻,我竟见到了只在我身边短暂停留了三年的小阿光。

他求遍神佛留在人间,只为照亮我的黄泉路。

阿光,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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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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