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他笑得这么幸福,是认定了他的病再也好不了,而我会在他身边守完他这一辈子,虽然他所谓的一辈子只剩下这寥寥无几的小段日子。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一遍一遍地叫我勺儿,言语哽咽,催人泪下,令人魂牵梦绕只叫人断肠。我被梦惊醒后,突然睁开了眼,却发觉不知在何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外头阳光和煦,靠窗户的桌子上摆着两三叠袍子,干净柔软……几缕光撒在上面,月牙白的袍子上仿若镀了一层金边。
我撑起身子,却发觉头很疼,喉咙里也涌出一股子药味,砸吧砸吧嘴,口腔里有些腥,我伸手捂住了脖子,俯身差点儿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昨夜在芳华房里我没喝水也不记得有吃过药啊。
我摸了一把脸,发都湿了黏在脸颊上,枕头上有些潮湿,凑近闻了一闻,有些汗味,浑身也是汗涔涔的。
怪了,我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了?
我试图掀着被子下床,却没料眼前一黑,只觉得头昏目眩,脚也使不上力气。我闭上眼,蹙起眉手扶着床沿,刚想再试着迈一步,结果一股热流从胸里蔓延开来,直冲上脑子,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以前也曾有过,我只觉得这会儿手从酸麻到热,知觉一点点在恢复,不由得握紧了床。
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低头看时,只见床沿上被我扶着的位置赫然印有手指痕迹,五根状似手指的缺口牢牢深陷木头里,不像是人雕刻的,因为任何高人的刀功都没这么好,这手印摸起来润泽极了。
我被惊住了,抬起手,怔了怔,望望那个手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怪事儿了……
我狐疑了,朝掌心吹了一口气,提起手又往床沿上拍去。
这会儿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预料中的惊天动地的轰塌声倒是没有,只有一记闷响和呻吟。我抱着手,直跳脚……痛死人了。我的手麻麻红了一大片,那木板倒是没有一点儿事。我望着那床沿上的五指印记,再看看自己快残了的手,一脸苦闷样。
难道是我的错觉……
还以为一夜之间就练成绝世神功呢。
呸,讨厌。
我披着衣衫,穿起鞋子,摔门而出,兴冲冲跑出来后,却又无事可做。
人不见人影,鸟不见鸟影。
满院的竹飘香……碧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也清雅宁静……我手撑在膝盖上,坐在屋檐下,发一会儿呆。
这地方,好是好,空气也很新鲜。
只是我被掳出宫也有些时日了,皇上该着急了吧。我无怨无故地消失了这么久,宫里一定闹腾了,不知道小李子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芳华曾说过,这儿人烟罕至,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人,捎来所需的物品且带人下山,我若是想下山,还得等山下的人上来一起带我走才成。
这么清冷的地方,他怎就呆得这么有滋有味。
我扯一根草叼在嘴里,手揣在袖子里,左顾右盼,纵身钻进竹林里,拨开稀疏的的竹,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光从苍穹上洒了下来,我仰头转了一圈,这四周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所至之处偶尔传来窸簌枯叶的声响。等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头皮发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只觉得脚上重量加大了,于是怔住了,乜斜一眼,低头,却见一条青色的蛇压着我脚上慢悠悠地滑过,绿幽幽的身子,滑溜溜的……
我呆了,一时间只觉得股寒气直往脊梁上窜,脚僵硬着,身子却忍不住抖了几下,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后缩,腿软得没力气,而脚下的黄泥土却意外的潮湿,只觉得很滑,我没站稳往后一踉跄,翻着袍子便滚了下去……
靠,身后这坡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只觉得眼前花了一片,这个秋风扫落叶啊,翻天覆地,也不知道滚了多少圈,总之是晕极了。只觉得胸口一股热气上来了,浑身暖乎乎的,紧接着狠狠撞了什么东西,却也不觉得疼。坡上的落叶小石子滚落而至,就这么迎面扑了我一脸,侧头呸了一口,挣扎着拿袖子捂住大半个脸,背部被一个什么东西抵住了,冰凉滑溜溜,手往后面一探,扭头一看,原来是长在半坡上的竹子……
我擦一把冷汗,幸好有这根竹子,不然这么往下摔,不小残也大瘫了。我扶着它哆哆嗦嗦地起身了,衣袍脏兮兮还有几处被划烂了,隐约露出了里面的单衣。
我揉了揉腰,顺势撑着身子扶着翠竹喘气儿,那股本聚集在胸口的热气缓缓散去,说来也怪,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但没骨折,身上还没一点儿酸疼,吸一口气,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这会儿只觉得浑身舒畅极了。
……只是可惜了这身衣裳。
我低头掀起袍子,左看右看正纳闷着,还来不及细想,抬眼间胡乱朝前方一望,就被吸引住了。
一株株树杂乱无章地立着,其中有的枝叶茂盛有些树杈还是枯的,这会儿全数聚集在一起,一看上去就像是人为栽在这儿的。
那人似乎时间颇为紧促,这树明显栽得有些不负责任。
我好奇了,探了只手,往里拨着,好不容易树间透了个缝隙,隐约能见一条小道,似乎是通往山脚下……
怪了,芳华不是说没有路下山么,难不成他在说谎?
我心里一沉,想来也是,这宅子里又没饲养家禽,没日没夜地被我这么糟蹋粮食,也没见他断我吃的,倘若真像他说的那般,半个月才有人来上山,那岂不是熬不到半个月我就得被饿死了。
没料到这神仙般的人,说起谎来还一板一眼的。
他把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事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我倏地转身,撩着袍子,兴匆匆地往坡上爬去,进了宅子,阖上门。深吸一口气,此地不易久留哇。我趴在床底下,手往里一摸终于让我掏出了块麻布,我别开脸,用手捏着一角抖了些灰尘,摊开铺好,转身在衣柜里找了些衣袍,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两块半的馒头,拿布捂好。
这年头带啥也不能忘带吃的……若是时间允许的话,我还真想把厨房蒸笼里正蒸着的肉夹馒头包十来个上路,一边赶路一边咬一口那可真正是美味啊。忆起当时被奸人弄晕掳来的途中,可没把我饿死,我原本还算喜形于色,可这会儿想着想着脸却突然脸跨下来了。
当初把我从宫里运出来的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说想要害我,犯不着这么煞费苦功,宫里年年死的人多了去了,还不如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几刀子,直接把我扔进井里好得多。原以为对方是想借芳华之手除去我,而这些日子芳华这并没有因我与皇上的旧事而故意刁难我,反倒待我也很上心,他人品德行都是一级棒,脾气性子更是好到没话说,不但折腾不了我,这几日反倒是被我欺负着。我瞧着他没加害我的意思,所以我一时半会儿也就没下山的打算。况且他又与我说没有下山的路,我这么冒冒失失一顿乱走还不如安安静静的等着皇上来救我,可现在看来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条路,明白的说明了芳华在说谎。
有人想方设法把我从皇宫弄到芳华的宅门处。而他又千方百计骗我,不让我回宫。难不成他们是一伙的?可……又不太像,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哎呀,好烦啊。我搔了搔头,小蹙眉头,神情庄重。目前最要紧的就是……
出去。
我把包袱打了个结,夹下腋窝下,把门推开了。
这紧要关头,我胡思乱想也猜不到什么,还不如回宫探个究竟。
我重新钻进那片竹林,却有些糊涂了……这路该怎么走……刚匆忙胡乱转悠也忘了做记号了。
是这……
或者又是那条……
“哎哟,随便走。”我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斩钉截铁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拨开那恼人的树枝,俯身往前一探,眼前一片开阔了起来……
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开得绚烂。旁边放着一个木案,一个人径自站着捻着笔,俯身似乎在作画,一袭玄衣映得脸格外温润如玉,白皙的手光是拿笔的姿势都很销魂。
他抬头望着我,明眸温柔。
此人乃芳华。
我一怔。他病就好了么,昨夜咳得有气无力的,这会儿还穿得这般单薄,怎么就有这等闲情赏花作画。
我蹙眉,他的视线却缓缓下移,看到了我身上背着的包袱,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四处望望,瞧着这地也没出路,拎着小包袱,垂眼转身就想往回溜走。
“为何你总是想要离开我。”一道夹杂着着两分清冽,七分柔情还有一分颤抖声音从身后扬起,。“
我怔住了转身望着他,他静止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远远地望着我。
一袭袍子在风中猎猎轻动,色泽依旧是白,没有一点儿装饰,片片梨花飘落,坠在肩上,他脸上流露出的悲伤,猛地一下,震得我心头凉澈。
“你这是想去哪儿?”他依旧锲而不舍地问着,只是声音轻了许多。
我讪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打扰了你许久,那个……”
“你莫又用话来搪塞我。”他却硬生生打断了我的话,声音里带坚韧的意味,“这些年来你们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他极专注地望着我,低头笑了一下,轻声说,“你可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寻你们了。”
我心里头一紧。
这样的男子,为何会有人不要他。
他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宅子,一定是寂寞的。
我声音哑着,还未来得及开口。
他却用一种很受伤的表情看着我说:“我居然舍得把我给你的衣服划成这样,都糟蹋成片儿了。”
我这是滚下山,有本事你划个试看看……
“你就算要从那树杈堆里爬过去,也要离开我么。”
原来……
那树杈,还真是某人栽的。
我无语了,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却没有动,脸色惨白,神情非常寂寥。
我心里一软,本想问他为何栽那树把路给堵了,到底有何居心可不知怎地话一出口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另一句:“你药吃了没?”
他点头又摇头。
一阵习惯性的沉默后,他半晌才迟迟开了口,“反正我是要死的,一个人呆在这儿,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还要吃药做什么。”
听得我……心颤。
这个人,明明能弹琴能喝酒能画画,活得好好的,为何总咒自己死啊。
可他的表情,真的很孤单。他悄然摇手拒绝了我的搀扶,颓废地坐在了地上,几缕青丝顺着肩头垂落,更衬得一袭白衫分外清冽,他拿袖子捂住了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咳得很厉害。
“算了。”我被他完全打败了,把包袱卸了,“等你病好了我再走,别总说你要死了没多久日子活了这种话。”
“那是不走了?”
“走。等你好了我再走。”
他眼角弯弯,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他笑得这么幸福,是认定了他的病再也好不了,而我会在他身边守完他这一辈子,虽然他所谓的一辈子只剩下这寥寥无几的小段日子。
于是我便履行了承诺,端茶倒水当起了老妈子的活儿,专门伺候起他来了。至于皇上那里,我总想留个字条让旁人给我捎过去。可一提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为何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芳华的居处,我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以后回去亲自与他说,这会儿把芳华照顾好,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庭院深深,风有些凉,桂花淡飘香,他站在树下,和煦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光影暧昧,连带着他的身上也泛着淡淡的光。他著着一袭轻薄青衫,秀发如墨玉倾撒在肩头,从袖间探出的指如上等白玉,执一支笔,身姿风流无限。
这个人,无论身处何地,都美如一幅画。
我从房里拿了件袍子,小蹙了眉,悄然走至身边替他披上,月牙白袍轻轻附在他薄薄的青衫上,他的背脊消瘦身子轻颤却那般温柔,强忍着咳嗽,抚上了我的手拍了拍似在安慰,举手投足中满是桂花香……
我疑了,只拿眼瞅他:“芳华,为何你吃药却总不见好?”
他浅笑,转身不搭理我。
竹桌上,搁着无数张宣纸,还有研磨好的墨与笔一支。
我乜斜一眼,哼了一声:“天天见你从柜子里抽宣纸,却不见你画,真糟蹋了。”
他嘴一弯,把笔往我身上一递:“你来。”
来就来,谁怕谁。
我挽袖子,笔执在手里,宣纸这么一铺,可是描谁呢?
他俯身端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望着我笑,药还为入口就捻着桂花含着,像是吃糖一般。
这个人……似乎极怕苦。
我笑了。
他察觉了,扫我一眼:“你笑什么,别以为你笑得好看,画个鸟我也能把它说成鹌鹑。”
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居然……会说笑话了,虽然并不是那么好笑。
他低头,捧着药,轻轻吹着。
我眼波一转,有了。
画他最想看的人……韩子川。
我手撑在石桌上,抚顺了宣纸,执着袖子,一笔落下。皇上的眉是怎样……想一想应是峰峦如山,鼻梁挺秀……往下便是嘴角坚毅。我突然觉得,曾朝夕相处的人,此刻画起来却格外的生疏,最近想他越来越少了……呃,好像也没想过他,只是有时看着芳华……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在皇宫里的另一个他。
我停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拿笔杆小敲了一下头,抿嘴,告诫自己别分神,扫了一眼落于纸上的人物……继续往下勾勒身形,正当我画得尽兴,明显带有哄骗的声音便响起了:“来替我尝尝。”
一碗带着清香的东西搁在我嘴下,我盯着画,抽空低头喝了一口。
“怎么样?”
“不热不凉。”继续挥袍子,动笔。
“……我是问你味道怎样。”
我很认真地将嘴砸吧一下:“还真没尝出来。”
“再喝一口。”
“哦。”
“是不是觉得凉了一些,要不要我再去熬一下,可要熬多久比较好?”
“味道挺好的。”
“咦,我问你凉不凉,怎么答味道正好?冒然去熬,药性就没了……”他眉一蹙,有淡淡的愁,“可凉了我喝了又胃疼,身子已不能再受寒了,你帮我喝喝,看要熬多久。”
我又被灌了一口。
“用小火,搁片刻就成了。”
“是么。我怎么觉得不用热啊。你再喝口试试。”
不对劲儿啊……
我琢磨琢磨,把笔一扔。
嘿!我说……这药是我吃还是他吃啊。
一碗都快灌进我肚子了。
他捧着剩下的小半碗,也不敢再作乱了,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尝着。
我这个愤懑啊,都没法说了……他这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每次给他煎的药,总会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地落入我肚子里。瞅一眼他,这个人正好整以暇地以手撑膝,斜坐于椅子上,不时地敲着指,这叫一个悠闲。
看着我就来气……
而他睫毛轻抖,一脸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却又不忍心说他。停下手中的笔,砸吧砸吧嘴,不过这药味道还不错,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却也难得不苦,只是不知为何药入喉后有些腥。所谓良药苦口,在我看来……他这病迟迟不好,一定是不敢尝苦药,而药也下得不入症。
咦……
我说,在他衣袍间抖动的是什么东西?
我奇了,伸长脖子,举着笔,乜斜一眼望去。
他像是也察觉了,顺着我的视线低头,抬袖看去。只见白衫轻荡,隐隐露出里面的单薄的青袍,而一只纸鹤却冒了出来,小翅膀还轻颤了几下,似乎挺有灵气,只是被他压住了而飞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眼前一亮,搁了笔,就要绕了桌子过去瞧。
“你说的是何物?”芳华抬头望着我,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不动声色地拿指勾着一弹,小纸鹤就跌了下去。
我惊呼一声,忙撩起袍子奔了过来,蹲下一看,小纸鹤好巧不巧,偏偏跌倒了土坑的污泥水里边,这季节雨大,地上经常潮湿,这小家伙全身发黄,似乎是用符纸折的,身上还朱砂点过的痕迹只是这会儿被浸湿,弄化了。
纸做得鹤居然还能自己飞?难道是我眼花了……
“你怎么把它弄到了地上。”
“我没有。”他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措,神色很委屈。
我想把它捡起来,他突然起身,搁了碗:一把拉起了我:“东西这么脏,别捡了。看你画得怎样了……”
我被他拉着,怔怔地走着。
桌上一张纸被风吹得抖了,庆幸被砚台压住了。他凑了过来准备看纸上画的是啥。
“那个那个……还没画完。”我嚷嚷着,反射性的就要拿手遮挡它。
他笑着,斜我一眼,眼波流转这个风情万种啊。把我惊得一发憷,就任由他把我的手挪开。
浓厚的笔墨,轮廓渐显……
他的笑意淡了,抬头望我一眼,轻声说:“子川,是吗?”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徐徐坐了下来,手悄然摸了上去,拂过画纸,又补了一句,“很有神韵。”
是吗……可我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他盯着画看,我却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
他俊秀的脸庞温润柔和,眉宇间却又另具一番硬气,这种人一旦爱上了别人,怕是会倾其一生的宠欲,誓死也要恪守自己的那份爱情……
他望了我一眼,我忙转眸低头自顾自弹着袍上的灰。他却笑得有些勉强,眼神也别具深意:“初学者,能画出皮囊,再者,能画出骨骼。”
我怔了一下,停住了正扫荡袍子的手,抬头望着他,他的表情我形容不出。
我也接着脱口而出,学着他的样子,语气很浅很淡,不疾不徐地吟着:“……熟稔者,画出的却是魂魄。”
他诧异地望着我,继而又笑得有些无奈:“事儿你不记得,这句话那倒记得清楚。”
“嘿,是挺熟悉的。方才我脑子里突然就迸出了这一句,就不知曾在何处听过。”我不好意思地搔头。
他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挽袖,修长的手执笔在砚台上转了转,润了墨,在画中韩子川的眉间眼角加了几笔,寥寥几个动作……人物像是活跃在纸上,那么鲜明。
我凑过去看。
“倘若此刻你画的是我……”他长身玉立,停了笔,苦涩地望了我一眼,“可有这三分魂。”
我哑然。
怎么这突然又扯到我头上了。
他却一笑,将笔随意往后一扔:“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被拉着,身子后倾,虽是疾走着却还不忍地往回看:“每天吃几个铜板的白菜叶子,你这几纹银的上等好笔说丢就丢,你你你……”
他看了我一眼。
我低头,不做声了。
他的手指冰凉,执着我却紧,仿若不会松一般。
“你要带我去哪儿?说好了……我不劈柴。”
他没说话,嘴角上翘,侧脸格外俊美。
我小心肝被震得怦怦直跳,再偷看一眼,细长的眸子,瞳孔是琥珀色……很清澈透明与干净,他望我一笑,他的眼也弯着眯了不少,那绝世容颜被眼角下的墨红痣相映衬,竟凭添了一份妖冶,绝色当前,我傻了。
“……我们到了。”他出了声,手握紧了我的。
我继续呆。
他侧头望着我笑了,我也傻笑。
他抬袖一掌就这么过来来,把我抽正常了,只是我脸颊立马红了,忙捂住,憋闷又泪汪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这个人,是在生病么。
怎力气这么大。
“总算是抽醒了。我发呆时你不是这么对付我的么,还别说……看来挺管用的。”他又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你看我做甚,这块地方觉得它美么。”
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说荒郊野岭很美的话。”我吸一口气,颇有些昧良心地徐徐地说,“那这些枯枝树杈还真美。”
“你有没有想过……”突然一道声音上扬,他已与我并肩而立,不望我却遥视着远方,眉目间有二分憧憬七分忧伤,只剩一分的温柔却仍旧能令人沉醉其中,他声音很轻,轻到几乎不可闻,“下半辈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离。”
“没想过。”
心上人?他指的是韩子川吗?他只能算是我的夫君,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那岂不是……
我脑袋里立马浮现榻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还有那永远板着脸的嬷嬷,心里一抖,和他过一辈子,就等同于和一群人过一辈子。
太惊悚了。
他轻扫了我一眼,但笑不语:“我的下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想与那人在一起,不离不弃。”
我怔了怔。
他头微微仰起,阳光从宽大的叶片间隙中漏下来,他伸出了手触摸阳光:“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袭白袍,墨黑的长发柔顺垂散,他安静得恍若初生的婴儿,精致的眼角眉梢晕出一层金色的融光,然后他别过头看着我,露出很少见到的温柔笑容:“要是真的有来世那多好。”
他顷刻间流露出的悲伤,顿时令我窒息。
“你若真爱一个人,为何当初要远离他。”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缓缓地望着我,眨了一下,调皮地笑了:“世间有许多的不确定,与不得已的苦衷。就像你……”
他了然一笑,轻抚上了我的脸颊,指间滑动,目光很专注地望着我,轻声说:“我不怪你说的话,与所做的事,因为你也有你的苦衷。”
他在暗示什么?
我有些恍神了。
“许多事,不能看表面。就像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却也能美到凡间少有。”他缓缓移步上前,一袭素白的衣袍胜雪,修长的指捻了一个枯枝,闭上眼眼,低头嗅,顷刻间由于他的动作,那长长的头发如黑玉又似流水倾泻而下,直至腰际,脖间肌肤嫩如凝脂,此情此景,美到让我忘记了呼吸。
一瞬间,枝上冒出花蕾,刹那间怒放了……
我蓦然睁大眼睛,变戏法?!这怎么弄的……
他袖子一抬,合拢的手缓缓松开,桃花……在手中尽情绽放。他嘴角勾起,似是微笑,轻声说:“昙花一现,浮游一生,芳华只在一霎那间绽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只为一人而开。”
风徐徐吹着,桃花纷飞如雨。漫山遍野的桃花,空气中有着甜腻的芬芳,让人心也醉了。
我呆了。
他眼波流转,望着我,温柔文雅中却不乏妖媚,一笑,风华绝世,清雅绝伦。
一阵风,一场梦,来无影去无踪,世事难测。爱情,谁先付出,谁就该沦陷……
时隔许久后,我总记得他在繁花中的神情,他是在笑,为何我却觉得很悲伤。
他本该拥有一份挚爱……芳华一瞬,只为一人开。
他是芳华,而那个人让他念念不忘的人是谁,是深宫里的人么……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动,可闷痛却涌了上来,他不该如此落寞的神情,沉寂在这一片繁花中。他带我来这儿,究竟想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