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
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
自那日之后我病了一个月,幸而有弄玉医术高明,这破身子被他调养得再次下榻的时候竟也生龙活虎了。小李子因有急事回宫了,走了也好。让在殿上望眼欲穿的韩子川死了心也好,被情重伤的芳华木已化为红色,不久便会化成人形,他再也盼不来能解万世之毒的木了。
前几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我病好得差不多,弄玉却精神恍惚起来了,似乎一直没从那日芳华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连我劝他下山,竟很顺从的依了,走的那天从包袱里掏了许多圣药留了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与药丸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许多我是知道的,只有贰儿和叁才配的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可好……
不过这都无关了,少了我这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主子,他们一定会过得更好。
弄玉下山后,我便把所有来这儿的路都封住了。
世间偷窥芳华木的凡夫俗子太多了,我只想在余下的时光里好好的陪着他,只与他一人生活。
今天很暖和,我俯身穿了鞋下榻,推开了门,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有股莫名的感动。
外头的雪有了化的迹象,我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便准备动身干活了。
庭院的梧桐树下还有上次与芳华一起在亭那边酿的酒,他生前极爱喝酒的,冬天温度寒冷他一定受不住我得带一些给他解馋,不然他又得怨我了。我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哨儿,你知道铲子放哪儿吗?”
我一出声,就愣住了。
四周很安静,只有白茫茫的雪光。
我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鹦鹉早在告诉我芳华在黄土坡上后,便没了踪影。我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间,安静且无奈地笑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寂寞。
我还只有短短的一天便不适应了,芳华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凉风吹得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我起了身,拿袖子擦了把脸,朝掌心里呵了口气搓了搓手,“得嘞,找铲子,不然芳华该等急了。”
我将手搭在竹屋上,跺了脚上的雪,冲上走廊,朝一间间的房里搜去,这屋里锅碗瓢盆不缺,铲子倒是没有……奇怪了,究竟放哪儿了。
我停在了西侧一间房前,伫立站了一会儿,却见门上落了一把锁,我挠头,然后气运丹田扬手一击。灰溅了我一脸,掌风弄得那锁碎了千万块,化去不见了。
有风从缝里涌了出来,门发出苍老的声音,开了。
我浑浑噩噩走了进去,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宣纸挂在屋梁垂了下来……几缕阳光倾泻而下……灰尘扬起……
我仰着头。
这些纸上千篇一律,画的是同一个人,薄纸张随风轻轻飘……那上面的人或哭或笑,俏皮张扬,耍赖……
男袍,女相。
画上的少女笑容摇曳,我旋转着看着,满眼满目都是一个叫勺嬅的人。我的心脏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拿手擦着脸,却止不住地泪从眼里淌下,润湿了手指。
芳华,你总能在最寂寞的时候给我感动,而这份感动却让我更加的寂寞。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大半天,拾掇拾掇情绪后,终于找来铲子,拎了一壶酒,跑去破上看芳华。
小孤坟几乎是被雪埋了。黄土坡上另一侧原本是芳华待着的地方雪却稀疏了不少,隐隐有化去的痕迹,一小截木渐渐显了出来。
风一吹,他的芳香便弥漫在我周身,仿若那个人还在我身边,他说,勺儿……你酿的酒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不知明年此刻我是还能在尝一尝。
眼眶里有些热……
师父,勺儿已经记起了酿酒的全部法子,可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喝了。
我拎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腥辣的味道呛进了鼻喉,止不住地咳嗽着……我拿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却失声哭了起来。我在生病的这一个月,昏迷着也不忘拉紧弄玉的袖子,让他取血去哺芳华,若是手腕处没预料中的疼痛,我会嚷嚷着大半宿也不得安宁。
每次都让弄玉心疼恼怒不止。
他心疼有什么关系,只要芳华被喂得饱饱的,茁壮成长就行……
酒壶倒了,黄土贪婪地吸收着香醇的液体,也冲掉了淡薄的融雪,却没了熟悉中的枯红,我却直直地望着,蹲在地上,拿手去刨着……然后我差点儿惊得说不出话了。
雪地里立着孤零零的一截枯木,本该是红色的芳华木这会儿长出了四肢,颜色变淡,质地如玉,通体竟比雪还要通透白皙。
芳华,你终究是要回来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不惧寒,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拿袖子捂住眼,泪却濡湿了衣料,恍若是梦一场。
半晌,我回过神来,睁开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倚着黄土坡与他并排坐着,斜一眼他,又忍不住伸指触了触。枯木上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我眼神柔软,这才放心了,一手却摸索着,悄然伸着握着他。
芳华,你的手很冷,我来温暖你。
芳华,你何时才长大?你别怕我,我是你的韶华。
过了三个月。
自从芳华初现生命迹象后,我都恨不能裹着被褥竹席携着物什来黄土坡过日子,哪怕多陪他一日一夜也好。
天气虽然转暖了,但是我的身还是不似先前那般好了,手脚总是发凉。不过所幸还有深厚的内功和弄玉留下来的那些药丸,总算没全垮掉。
或许是因为血气不足,我早已没来月事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埋在土里的芳华已经长出了五官,不仅是小手小脚,浑身上下都白乎乎的,而且戳起来……还软软的。
当然我不敢耍流氓,因为他会害怕。
黄土坡里小草萌了新芽,风一吹便处处弥漫着花香,我倚着坟越看他越欢喜,也顾不得了,由席地而坐改为趴在地上,悄然凑近望着他,这些日小家伙脸上的轮廓由模糊也变得清楚了,很漂亮且精致的面孔,几乎与芳华一模一样……
不……准确地说,他比芳华小很多,可这眉宇却那么的相似,他闭着眼,仿若真在酣睡。
我的手轻轻的触摸上了,他眉微蹙着,像是被打扰了,我抬手微抖了一下,紧张地望着他,结果只是虚惊一场,疏淡的眉却又舒展了。我的指尖下是柔软的触感,片刻的甜蜜与辛酸杂糅,让我一时承受不来。
……他是活生生的,不久便能成形。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跪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望着他,眉扬起笑了,“你一定饿了。等着……勺儿给你好东西吃。”
我咬着袖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利剑,在腕子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溅在了他脚下扎根的土里,空气中荡着咸腻的腥味。我咬牙又挤了起来,身子倚在了土坡上,一手扬着让血能更好地淌下来,另一只袖子却捂住了脸,侧头不去看,闭上眼。
这么久了……还是有些怕看着这鲜红的玩意儿。
我的头好晕啊。
别人都是割腕自杀,我几乎每天都要自杀一遍。
风很轻柔,一只手无力地垂着,指间很凉,感觉温度都随着血一并流走了……忽然感到了温软的触感和细微的呼吸声,脑子里一阵空白,我诧异地侧头,却看见那个小家伙一副睡着的模样,却嗅着嗅着,舌在我的手腕上吮了起来,头却埋着,不住地点着……昏昏沉沉的小样儿。
我呆呆地望着他。
一阵温暖濡湿的响声传来,酥麻麻的感觉渐渐从伤处漫延开,却又有一股气而在两者交汇处涌了进去,心里用来莫名的情愫,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徒然地睁着眼,却发现有无数个片段在脑海里交错纷乱……
这是芳华的前世么。
脑子里白光一片,然我我便晕了,做了一场梦。
阳春三月,柳絮飞,水波粼粼。
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坐在青石板上,袖袍拂着,慵懒地将在掌中绽放白莲花灯推入池里。
这个少年微蹙着眉,稚嫩的脸庞,这个人分明是年轻时的芳华。
芳华的身后站着一袭白袍的男人,柳枝浓密,看不清脸,却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近似哀求地说:“华公子,请替我医治我的相公吧。”
她虽是男儿身打扮可说话的分明是一个女人。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在求芳华。
芳华没有理她,只是发怔地望着远方。
一江春水,愁悠悠。
那女人站了许久,突然怀里发出小孩的哭闹声,她有些无措地哄着,末了低声说:“我纵然是得罪了你,却不要连累旁人。”
芳华却倏地起身,声音杨高了,“你的相公哪怕是病恹恹到只剩一口气了又怎样,我华某人就算能治也不会管。”说罢便别开了头,平日里那么温润的人,却也能因为气急败坏而涨红了脸。
一声叹息从旁人处传来。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过于苛厉的关系,那女人怀里的小孩被吓得哭声断了两三秒,小脸又憋屈了起来,小手折腾着想抓女人的前襟,却又无力缩成了拳。
孩子的声音微弱了起来……
“他怎么?”芳华视线缓缓地落在了那小玩意身上。
“小儿一直哭不停,我也不清楚。”女扮男装的某人只管哄着,样子手忙脚乱。
芳华从那她怀里接过,淡淡地说:“小家伙也可怜,想必你相公把体内的毒一并带给了他。孩子我救了,其他的我不管,你另请他人。”
芳华徐徐转身,僵硬地抱着怀里哭得已经歇气的小孩,毫不留恋地走了。
那英气女子呆立着,一直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
池里……那个莲花灯慢悠悠地已经浮远了。
树荫下,芳华眉宇间的愁却仍旧没有化开,他贪恋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孩,轻声笑了,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能体会到他体内的悲伤。
他说,因为是你的孩子……我才救。
屋内。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娘亲也不像……”芳华趴在床上,拿指戳着小家伙的脸。
小屁孩四肢平躺在床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咿咿呀呀的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便含住了他伸来的指,吮了起来。
“慢点儿吸,你当是喝奶,我的血可是金贵着呢。”
小孩像是听懂了,把眼眯了起来。
昏黄的灯下,芳华一手托着脸颊,脸上柔和,眼神也格外的温柔,怔怔地望着小家伙,像是忆起了什么,黯然失色,眼角下的痣殷红得分外惊心。
一阵大雾袭来,白茫茫一片,带雾消散后这一切也由模糊而变得清晰起来,屋里的一切布置也都没变,只是小家伙似乎长大了,头上扎着一个冲天炮,穿着在身上的小马褂都长及拖地了,他只顾着撒着丫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着。
门开了。
芳华颇有些伤感,提着一壶酒,拎起仰头灌着,拿袖子摸一把脸,望着屋里乱窜的小家伙,嘴角勾起笑,有些自嘲和落寞。
他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扯住小家伙的衣袍。那娃儿直勾勾地望着他,小秀眉一蹙,有些横眉冷对。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拥着,轻拍了一下,埋入肩头轻声说:“你父亲终于死了……你知道吗?”
小家伙似乎对他的发丝更有兴趣,胖乎乎的手指,将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掌收紧。张大眼睛,眯起笑着。
“我该把你还给她么……”
芳华俯身按着她,拿手轻轻点着她小脸蛋,自顾自地说:“我活不来太久了,若留着你……”
小家伙望着芳华那垂在她眼皮底下的袖子,咿咿呀呀扑着啃。
“咦。”芳华蹲下,掰开她的嘴,“长牙了。”
啃不来布料了……小家伙疏淡的眉蹙着,扁嘴,又直接啃他不请自入的手。
待芳华惊叫着抽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已满是某娃的津液了。
“说到哪儿了。”少年芳华四处望望,把满是口水的手往身上擦了擦,“若是留着你,她迟早会来找我。每次都是我等她,我也想让她等一次。你说是不是……”
他笑,小娃也笑。两人不知道在乐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一件事。
“被爱是什么滋味。”芳华收敛了笑,眼神黯淡了,抬手抽走了又被她叼在嘴里嚼着磨牙的腰带,叹息了一声。他徐徐起身,有些落魄地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随手拿起了一卷书,呆看着心思全部在这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华眼微眯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却在此刻听到声清脆的声响,他转身一看,不禁有些失笑,
小家伙被一团东西泼得湿透了,手上还死拧着一个布团,扎着小马步。
案上一大木盆翻到了,地上被溅湿了。她有些怔傻傻地看着芳华的表情,忍着,想哭却又牢牢憋了回去。那白嫩豆腐一般的脸蛋一下子便发红又发黑了起来。
芳华这才正颜,走近了,瞥了一眼木盆,逮着她凑近了闻了一下,忙将小家伙夹在腋下,一把扔入后院的碧池里。
他袍子也未来得及脱,一脚浅一脚深地跨进了水里,挽起了袖子,逮着她就开始洗了起来。
“你啊,什么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药方,这下可好,脏兮兮的……这一身黑的玩意儿要怎么弄掉?”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这下黑炭似地睁着两忽闪的大眼睛瞅着他。
他长吸一口气,总结陈词,“这会儿就算连你的亲娘怕也不认识你了。”末了他沉默了。
或许不认识也好。
看来老天爷在相助于他……这个小家伙终究是被自己带亲了,若再被人从怀里掏走,还真比割肉还割肉。
一个碧池里一大一小在水里对望,突然某娃一个激灵,转身来了个笨拙的狗刨式……
“你干吗,干吗?”芳华乜斜着眼,揪着她的小衣领子,某娃还在扑腾着水,继续锲而不舍意志坚定的狗爬式游泳。待他从水里将她揪出来后,小家伙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手里却多了一朵红莲花。
“送给我的?”
芳华欣喜了,一手揪着她拎到了面前,伸出另只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一抢,小家伙就收手;再抢,小家伙委屈,憋脸手再收。
“原来……不是送给我的啊。”某芳华脸上有难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娃感到了自己身子骨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下降,离水面还只差几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红莲送了出去。
“我就说么。”芳华笑了,“这红莲一定送给我的。”说完松手。
啪的一声,小家伙又光荣地落水了,激起水花无数。
街上喧闹极了,集市上来往的人很多。小家伙被芳华拉着,亦步亦趋,走得不情不愿的。
她死死盯着贩子,他们摊位上摆着的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芳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手悄然的掏了一会儿,斜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铜板,悄然地拉她走了。
宅子里,芳华坐在庭院,削着木头,冥思了一会儿,便拿着小刀雕刻了起来……
另一旁小家伙蹲在地上,搂着刚做好的空竹与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他抬头静静地望着嬉戏的小身影,竟没察觉到脸上浮现的笑,是那么的闲淡与从容。
时光慢慢在二人身上流淌而过。
风雪夹杂的日子。
一袭柔弱的身子转身阖上了门,他咳嗽着牵着一个打扮干净整洁的小娃,脚步有些虚。
风很大,地上有崭新的脚印。
他白狐毛的麾,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唯独眼角下的泪痣墨黑一粒,他眼神含着忧伤,不舍地摸了摸嚼糖的小家伙。他浅笑着将小孩交给了破庙里的一个老乞丐,低头掀着袖子,掏出了所有的银两,放入那个乞丐的手里。末了又想了一下,把麾罩在小家伙的头上,只露出了很大的眼睛。他蹲下身子,搂住了她,想说什么,又像是承受着不住似的,咳嗽了数声。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徐徐转身,消失于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天黑压压的一片,压抑极了。穿着单薄的芳华跌跌撞撞地来到黄土坟前,颓然倒地,自浴火海,化为一截枯木,熊熊烈火吞噬他身子的那一瞬间,我读懂了他的伤悲。
他有着不甘心……
为了一个不能爱的人,他在寂寞的宅子里虚度了许多美好的光景。
他一直等着,盼着。
却在无声息中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终于,他将那人的孩子交给了旁人,悄无声息的放在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
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他下了赌注。一个必赢的赌注,来证明自己曾经活过一场。
倘若,那人爱他,
会寻来此处,或者会给他续魂。
倘若,不爱。
那么……为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会用自己的血哺育他,只有这样……重生的芳华才能忆起前成往事,才会知道孩子放在何处。
这是一场能遇见结局的赌注。他不再是默默忍让与付出的一方……
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