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雨早停了,大槐树上的鸟儿啼叫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虽然大病了一场,但在新的一轮太阳即将升起来的时候,我又健康起来了,就像经过了一晚上的雨水滋润的野草一样,又蓬蓬勃勃地支愣起来。
但在太奶奶是如何回家的这件事儿上,却又叫我蒙了圈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如何送太奶奶回家的这件事儿上,我和家里人怎么就那么不一致呢?究竟是我又癔症了,还是三叔他们在说谎?哪是现实,哪又是梦境?
我三叔,我母亲,连同我爷爷,都说那一天早晨,是留太奶奶吃了早饭的。吃的是母亲最拿手的白面千层小油饼,小米粥,还有用香油调了味的小槐叶子菜。
可在我的记忆中,那天早晨太奶奶根本就没有吃早饭。太奶奶说:“有这新鲜的空气吸着,就行了,还吃啥饭呢?”
太奶奶执意不吃,于是,便也只好作罢。
在怎么送太奶奶走的问题上,我和三叔他们有着绝对的分歧。
我三叔说,他在太师椅子上绑了两根杆子,是他和摆摆叔叔一起,把太奶奶抬走的。
而在我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三叔说的什么椅子,而是我送太奶奶走的。
我跟着太奶奶,是从我家的院子后边走的。走了一段山路,拐了一个弯,便看见了一片棉花地。从那地边路过时,太奶奶高兴地说:“你看,那一朵棉花开了,开的多像一朵白云彩呀!”
于是,太奶奶便领着我,走到那朵盛开的棉花跟前,仔细地欣赏起来。看着看着,那朵棉花就真的变幻成了一朵白云彩。于是,太奶奶便拉着我的手,坐在了那朵白云彩上,飘飘忽忽地就飘回到太奶奶的院子里了。
我们并没有从那白云彩上下来,太奶奶直接又把那云朵扯到了她的炕头上,于是,我和太奶奶一起仍然坐在那雪白的云朵上,相对而视,会心微笑。
我用一种婴儿般的纯真眼睛,看着我慈祥的太奶奶,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温暖。太奶奶的头发是那样的白,白得如同一根根银丝。她的脸上没有一道皱纹,泛着一种只有年轻人才能有的红润。我闻到了太奶奶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从未闻到过的香气,好像春天里盛开着的一沟槐花。一阵一阵的,令我有些陶醉。
我和太奶奶虽然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我分明地感觉到了太奶奶的心跳,心灵却在无障碍地交流着。
太奶奶,你真的是神仙吗?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连我三叔和我家的小黄牛都过不了河,您是怎么就能过得了河呢?
你永远不要听他们胡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那么大的河水,你三叔过不去,你家的小黄牛也过不去,我一个小脚老太太,自然也就过不来。巧的是昨天我到龙王庙里去和福云法师谈天,回去的晚了,就住在了河这边的一个人家里。所以,也就不用过河。
那您是怎么知道我得了病呢?难道你真的如人们说的,你具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本领吗?
这话说的就更有些离谱了。没有经验,就没有认识。当然,因为牵挂,所以也会产生一种心灵的感应。昨天晚上,我就突然间有一种没着没落的心慌。于是,就预感到可能是有人遇到大灾大难了。于是,我就让我借住的那户人家,多留意些村子里的动静。果然,他们半夜便看到你家三叔,往河边跑了两趟。头一回是慌慌张张跑着去的。第二次还牵着你家的小黄牛。于是,我就得知我的一个小小孙子得了重病。你这么一个小葱子一样鲜嫩的孩子病了,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别说是你,由于我操心关注,咱们这个小村里,无论谁身上不舒服,我都能及时地感应到。
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天又是那样的黑,你是怎么找到了那条青蛇呢?
这也都是你的造化,善良的人自然会得到善良的回报。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有它固有的定数。这就是道。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天有五星,地有五岳,五湖,再往大里说,还有五州;气象有风、雨、霜、雪,雷;人有五脏,五官,五体。物有五行,这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天法地,地法人,人法自然。世界上的万物都是相生相克,只有相互和谐,相互平衡,才能保持和平。而这个平衡一旦被打破,那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都将要遭遇到巨大的灾难。我知道,你做过一个怪梦,梦到了森林里众多精灵为一个大白鱼举行葬礼。
哎呀,太奶奶,你还说你不是神仙。你要不是神仙,那怎么会知道我做了那样的一个梦呢?那梦里的情景,都是真实的吗?
那个梦当然是虚的,可你所感应到的,却都是真的。
村里的人都说,你是老寿星,能长命百岁,人真的会不死吗?
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不死的人呢?要是人都不死了,那这个地上还不都挤得没有地方站了。我之所以活的岁数大一些,只不过是顺应自然,清心寡欲罢了。影响人寿命的最大因素,是疲惫的心,是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心灵上的痛苦折磨。你看那些高官和巨富,有几个是能够长寿的呢?而勤奋劳动的人,整日劳累,体力的支出,不仅不会让人早亡,反而能增进人的健康。曾经有一支铁军,爬雪山,过草地,历经苦难,可一旦那些人挺过来了,一个一个的,就都是大寿星。为什么?因为他们在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后,对生活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足常乐。我的长寿之道,就是把一切都看淡了。一日三餐,有吃的就行;晚上睡觉,能睡得香就好。要不是我还能为村子里的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我早就想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明白了。我也应该像你一样,直面平淡人生,笑看云卷云舒。
你这样想是对的,但人也不能没有一点追求。你在病痛中思考了人生的意义,这很好,也很有必要。人活着需要吃饭,但吃饭绝不能只是为了活着。人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我怎样才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呢?
这个问题决定着你的人生目标,只有你自己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了。你要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必须培养为社会做贡献的本领。这本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经验中来的,你只有亲身做过了,亲身经历了,你才能长本领。当然,要只是靠你一个人慢慢去悟,那就太慢了。为了把经验传授给下一代和社会人,人们在很早以前就创造了文字,就有了书籍。你只要认真读书,就会大大缩短积累经验知识的时间,就能很快地增长为社会做贡献的本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往往也都是最便宜的。比如阳光、空气和水,你离开了哪一样能够活啊?可这最为珍贵的东西,却都是免费的,不要钱的,是大自然赋予的。而书籍,相对来说,也是比较廉价的物品。只要你肯下苦功夫认真地去读,总有你读不完的书。你肚子里学问越多,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人。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知道苏老师家里就有一架子书,等我去借来,一定好好地读。
读书也像上台阶一样,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苏先生家里的那些书,你现在还看不懂。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咱们小银村,在天、地、人,共同形成的风暴潮下,难免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这个秋天,将是在你的记忆里最好的一个秋天。以后的日子,不仅是咱们小银村,整个民族都将要遭受一场巨大的动荡,度过一段漫长的艰难岁月。你所肩负的使命就是,用你毕生的精力,使小银村在遭受洗劫之后,再拥有如同今年这样的美好秋天和优美的自然环境。当然,要使山河恢复到现在的样子,你恐怕是看不到了。大自然破坏起来容易,再恢复起来可就难了。比方你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长了八百多年,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可你要刨倒它,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要叫这里的山山水水,再回到现在这个样子,那至少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但是,由于你和村民们的努力,起码会使山青水绿的景象,来得要早一些。你有这个信心和耐力吗?这可是需要付出巨大牺牲的。
我看着太奶奶期待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作为一个普通的生灵,也会有更好的选择。命运会给你很多的机会,让你过上理想的生活。至于走哪条路,那就要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不要痴迷于高官厚禄,也不要眼羡纸醉金迷,那不是真正的人生。生活是的富足,弥补不了心灵上的空虚。而心灵上的充实,才是最为美好的人生。再说,你属于羊一类的,这善良的性格,在风气污浊的环境里,也是不适合你生存的,尤其不适宜在官场上行走。因为在风云际会的官场上,不仅需要大智,大慧;更需要大勇和大奸。你人太老实,也太善良,你缺乏的不是大智,不是大慧,而是大勇和大奸。你别说是大奸,就是小奸也没有。所以,你最不适宜生存的环境,就是官场。即使要做,也只能做个僚。官和僚是不一样的。官可以主宰左右,而僚只能听命于人。而你的性格又不能屈居人下,所以,你一旦要是误入仕途,不是得忧郁症,就是长期失眠,再不就是做人家案板上的鱼肉。所以,不如就在这小银村里,带着你的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厮守着这山山岭岭,创造自己的生活环境,自食其力的好。虽然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远大的名声,更没有过多的财富,但你会有平静的心灵,亲人的温暖,能够平安地度过幸福的一生。
与其说是我和太奶奶进行了一次心灵的交流,不如说是太奶奶给我上了一堂关于人生的哲理课,或者说是对我的人生做出了一个预言。
当然,这绝对不是太奶奶的原话,而是多少年之后我根据自己的记忆,按照我自己的语言整理出来的。但大概意思绝对不会有错。太奶奶教导我的话,既是对我心灵的启迪,也是太奶奶对我一生的预测。多少年之后,社会上兴起了命运预测热,不仅平民百姓喜欢算命,即使是那些高官显贵也都极为痴迷,纷纷奔走于高僧寺庙,但这些人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庸俗之辈。其实,一个人的命运,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要拥有幸福,最根本的就是对自己的德能要有自知之明,找到自己在社会上应有的准确定位。我的一生,也正像太奶奶所预言的那样,和我的小银河,和家乡的那一片山河,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太奶奶的话,都得到了准确的验证,那是后话。
究竟那一天太奶奶是如何回去的,我和我三叔争执了好几回,但由于谁都那么地固执,也就不了了之。
我记得那一天从太奶奶家里出来后,我的心情美好极了。一个崭新的清晨,被一轮鲜红的太阳,红红火火地送到了大山里来了。我离开了太奶奶的家后,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欢腾的小银河边,淌着飞溅的浪花过了河。在那鲜艳的阳光下,我远远地看到了我家院子里那棵古老但又年轻的大槐树,看到了我家里的那一头健美的小黄牛,也看到了更为广阔的群山峻岭。美好的岁月在向我招手,我也满怀信心地迎接着奇诡而又充满挑战的人生。
太奶奶是如何回家的,虽然说不清楚,但太奶奶的预言,却都在慢慢地验证着。这样的好日子,对我来说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正弦波似的,就已经达到了最高值。
正像太奶奶所预言的,这是在我人生的记忆里,是最后一个美好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