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顺着那发出响声的地方一看,禁不住大惊失色。她看到我三叔,直挺挺地倒在了小黄牛的旁边。
“三长,三长,你这是咋得啦?”我娘一边惊叫着,一边向倒下的三叔跑去。显然,他是听到了刚才我娘和摆摆婶婶说的话,心里紧张过度,一下子蒙倒了。
摆摆婶婶见状,也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跟在我娘后边,跟了过来。
我娘和摆摆婶婶,对我三叔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总算是把我三叔给鼓捣醒了。
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三叔很是不好意思。说:“其实,其实也没啥。一不小心,就,就倒在地上了。”
我娘和摆摆婶婶心里自然清楚原因,但却不能说出来。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娘安慰他说:“没事就好,没事儿就好。天也晚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我很想出去,但蓝灵灵不让。她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是出现在三叔的眼前,他会更加尴尬的。
在我眼里,我三叔和我最亲了,他莫名其妙地摔倒了,我要是不去看他一眼,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心里想着我三叔,怎么也合不上眼睛。
蓝灵灵见我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便说:“我知道你老是想着你三叔,根本就睡不着。那好吧,那我就让你看看你三叔目前的处境和状态吧!”
蓝灵灵说着,就用手指划拉我的眼睛。于是,我顿时便朦胧起来。恍惚间我跟着蓝灵灵来到了村街上,惊讶地发现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没有睡,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焦躁之中。
二愣子坐在一棵核桃树的枝杈上,用手撩开那繁密的树叶,正在向着远方眺望。看他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仿佛要是看不见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牛牛竟然光着膀子,使劲地从屋子的墙壁上往外钻。他的一条腿和半个膀子,连同脑袋,都已经从墙上钻了出来,但还有一半身子留在屋子里。
我还看到了许多怪异的现象,如那个人竟然将头栽进了树里。还有一个人的脑袋,就像是一个蘑菇似的,从土里冒了出来,笑嘻嘻的。而那个人的胸前,则生长着一棵小树,背上却开着一朵山花。
我看着这些现象,觉得很是荒诞。蓝灵灵却说:“其实就是这样,你们村里的年轻人都处在一种焦躁和亢奋之中。”
我还想看下去,蓝灵灵却拉着我,催促着说:“你不用看这些,还是看你三叔要紧。”
在蓝灵灵的牵引下,我很快便找到了我家三叔。只见他坐在一棵梧桐树下,正拿着上一把锋利的刀子,要切开自己的胸膛。看到这种情况,我简直吓坏了,立即便想奔到他面前,把那把刀子从他的手里夺过来。我可不能看着他做傻事儿。可我根本跑不动,因为蓝灵灵使劲地抱着我,根本就迈不开腿。我想喊,却根本就发不出音。
在蓝灵灵的强硬阻拦下,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三叔,把他那健壮的胸膛,用那把锋利的刀子,慢慢地切开了。
接下来我三叔又从他那敞开的胸膛里,掏出来一颗还在砰砰直跳的心。
那心可不是一般的心,实在是太大了,大的就像是一个西瓜。只见我三叔,捧着他的那颗心,还是用那把锋利的刀子,在那纯净的心壁上,慢慢地刻着工整的楷字。刻了一行又一行,但刻的都是一样的字儿:颖翠,颖莹翠,颖翠……
看到这里,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醒了,立即便坐了起来。
我知道我又做了一个稀奇的梦,倒也并觉得怎么害怕。但对我三叔的担心,却是没有办法放得下的。只要一想起我家三叔,我就有一种极为深厚的感情,我就很自然地想起,在我背上的疮快要我命时,我三叔眼睛里噙着悲伤的泪花,为我做那口小棺材时的情景。现在,三叔心里有事儿,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我慢慢地从我娘的身边爬起来,轻轻地穿上鞋,又小心翼翼地想从屋门里钻了出去。可这一次却不是梦境中蓝灵灵带我出去,能变成纸片从门缝里钻出去。而是要实实在在地把门打开,或者至少要开到我能钻出去的程度。刚开了个缝儿,那门便“吱儿”地响了一声,把我娘给惊动了。
我娘一看是我,便坐了起来,声音不高,但却非常严厉地吼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要做啥去!”
在我娘面前我哪敢说假话呢,于是,便告诉我娘说:“我想看看俺三叔去。”
不想我娘一听,态度却变得和蔼起来。“你这孩子,人不大,心却不小。”说完,便躺倒睡下,再不管我了。
我放心地来到了院子里,径直向我家三叔住的那间小屋子里走去。
我三叔的屋子根本就没有关门,只是吊着一布帘子。我撩开一个角,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我三叔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两只手抱着一个膝盖,低着个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悄悄地走到了我三叔身边,轻轻地摇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一个轻轻地动作,却我把三叔吓了一大跳。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才在炕前边站住。
他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了是我,便松了一口气,带着责备的口吻,道:“你这孩子,脚步这么轻,和一只大猫似的,看把我吓的。这大半夜的,你咋也睡不着呢?”
我咋也睡不着呢?这话问的,让我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在今天这样的夜晚,还有很多的人睡不着?
还没有等我问,三叔又稀奇古怪地说起来。“睡不着,都睡不着呢!”
我往我三叔跟前站了站,笑着问:“你说些啥话呀,说谁睡不着啊?”
三叔依然像是得了魔怔一样,也不看我,只是呐呐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都睡不着呢,都想着她呢。”
突然,三叔蹲下了身子,将我往他身边拉了拉。很亲切地说:“啊,都说小孩子说实话呢,那三叔我问你,在我和二愣子,牛牛,还有闯闯他们之间,会喜欢谁呢?”
谁呀?三叔这句没有主语的话,一般人可能就听不懂了,但我却知道三叔在说什么。于是,便连想也没有想,顺口便说:“那这还用问,当然是我家三叔您呀!”
我三叔一听,立即精神振作,像是刚浇灌过的麦苗一样支愣起来。“那是因为啥呀?”
“因为你的心里有她。你能用锋利的刀子,把她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刻在心上。哪怕是那刀子再锋利,你都感觉不到疼痛。”
我三叔一听,便愣在那里了。半天,才又问:“你是咋知道的?”
是呀,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刚才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见我三叔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颗鲜红的心上,深深地镌刻着颖翠的名字。可那不是梦嘛,怎么又能当真呢?
三叔见我发愣,便高兴地说:“对咧,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如果她愿意,我真能用锋利的刀子,在我的心上刻满她的名字。可咱不知道人家是咋样想的,也不能贸然地那样做不是?要不,人家会笑话咱傻呢!”
听到这里,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看起来,我三叔对颖翠虽然多情,但心里还是十分理智的。于是,我便对我三叔说:“你能不能成功,关键不在于你怎么样让人家知道你的心,而是你自己怎么样才能捕获人家的心。也就是说,你光是喜欢人家不行,要想法让她喜欢你才行。”
三叔眼睛瞪得很大,认真地听着我的话。但他对我的话,显然还不是太明白,表情显得十分懵懂。于是我再一次通俗地对他说:“你得想办法,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让她认识到你才是咱们小银村里年轻人中最棒的,最厉害,最出色的。只有让她的心里有了你,才能实现你的幸福。”
当时是不是这样说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意思是绝对没有错的。我记得三叔听了我的话后,信心顿时高涨起来。他用力地握了一下拳头,很郑重地想要对我表达什么。可是,那张厚嘴唇激动了半天,却一个字儿也没有说出来。但我仅从他那坚定的表情上,懂得他是在说,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是我们小银村里最棒的汉子,最出色的男人。
然而,在人类世界其实和整个动物世界一样,在选择配偶这个问题上,是不讲任何情面的,严格遵循着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而人类世界,除了拼个人的素质外,还要加上了经济和社会地位等综合因素。就我三叔这样的老实人,在这场残酷的爱情竞争中,他能胜出吗?我为他悬着一颗心,同时也憋着一股气。
二愣子凭的是他的政治优势,他是俺们村的民兵连长,大小也是位村官。他的娘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有事没事的就往摆摆婶婶那儿跑。平时挺抠门的一个人,每次去都是不空手的。带的那东西,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却深受颖翠姑娘的欢迎。今天一把红枣,明天两个柿饼,要不就是一把已经剥好了的核桃仁。颖翠一边听二愣子娘说话,一边吃着这些山里的特产,心里也是美哒哒的。
二愣子娘假装着有意没意地夸奖着自己的儿子,说他家的愣子,迟早那是要在村子里当一把手的,是老支书重点培养的。将来要是在村子里说了算,那小日子还能不发达。别的不说,要是批个地基,那肯定是排在前头的。虽说村人们谁都能批一块,但二愣子想要的,那肯定是村上最好的。
尽管知道二愣子的娘,说话有些吹,但真正想在小银村过一辈子的颖翠,不能不考虑这些实实在在的因素。摆摆婶婶听了,心里也很受用,要是能攀上这样的亲戚,肯定也能沾上点光。不过,她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她其实还是想让颖翠和俺家三叔好。
除了二愣子,我三叔在争夺颖翠姑娘的艰难过程中,还有一个劲敌,便是牛牛。要说牛牛吧,他倒没有什么比俺三叔特别明显的优势,但在他下边原本还有个妹妹,可是夭折了,这样他就吃了两茬子娘奶,那个子就长的高,也长的好,村上人都说他是一个俊郎的后生。而他自己,则喜欢读那些文艺书籍,还尝试着往报社投稿,幻想着成为一个作家。不过,由于他的底子太薄了,除了闹出几次笑话外,还没有半点成就。
要说起牛牛的笑话,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儿。牛牛往报社投稿,那时是不用张贴邮票的,只要在信封上剪掉一个角就行。而他投给报社的稿子,也不像现在这样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那时的稿子,采用不采用,都是要有个负责任的明确说法的。采用了,就给你寄来个采用通知,不用也给你张退稿信。那退稿信都是早就编印好的,只要在空白处填写上作者的名字就行。牛牛就怕不用给退回来,为了避免尴尬,除了地址是真的外,作者采用是笔名。而他起的笔名是巴克。意思就是自己要当一个巴尔扎克那样的大作家。曾经一度时间,村子里的大喇叭,经常会听到二愣子的呼唤:“巴克,巴克,报社给你来信了,请你到大队上来拿信。巴克,巴克……”
二愣子呼喊了多少遍,也没有找到这个巴克。
牛牛不好意思去拿,那报社退回来的稿件便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牛牛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地便去大队部,想趁人不注意时把信拿回来,不想偏偏就让二愣子给逮住了。要不是他做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差点就把他当成了小偷。打那以后,村人们才知道,牛牛还有个名字叫巴克。
牛牛还有一个笑话,就是到邮局取稿费的事儿。在那一大叠退稿信里,其中有一张,是报社编辑用的稿笺。这是编辑部按程序编稿子用的,上边记载着作品的名称,作者的姓名,还有初审、二审、终审意见,特别是最后一栏,还有稿酬金额。可能是编辑粗心,在给牛牛的退稿信中,不知怎么的就多出了一张发稿笺。
牛牛看到这张有别于退稿信的东西,简直是心花怒放,觉得自己果然就成为巴尔扎克了。连一天都不得等,牛牛便在那编稿笺上填写上了自己作品的名字,作者的名字,还有三审意见,连同稿费一栏也填写上了“看着给”三个字儿,就送到邮局去了。
笑话归笑话,但牛牛毕竟有人样儿长的好,还是一个文艺青年。这两样对于我三叔来说,也是优势。可我三叔有什么呢?他在二愣子和牛牛的竞争中,怎么才能赢得颖翠姑娘的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