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李委员反水的关键事件,是鸡屎参加了一次县里举办的表彰大会。因为这是一次与以往根本不同的表彰,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势,都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这次表彰大会的主题,就是看哪个村庄或单位,对国家做的贡献大。对于受到表彰的单位和个人,不仅戴红花,还有重大的物质奖励。尤其让人感到新奇的是各行各业的典型,还上了主席台,向大会介绍了经验。
而我们小银村的鸡屎,就是作为农业战线受到表彰的人之一。他不仅上台介绍了经验,得到了一辆自行车,照片还登载上了地区报纸。别看鸡屎长的不怎么样,上报纸的那张相片,倒还是蛮精神的。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那么大的一张脸,脸上那么无辜的憨笑,尤其是那一朵大红花,着实让人看了觉得光彩。
这样一件好事,竟然让鸡屎得到了。而且,之所以他能受到表彰,竟然是在农业生产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如果外人不明白,可我们小银村的人,却没有谁心里不清楚的。要不是有那么多的小片荒,弥补了大田里产量的不足,一个小小的小银村,怎么能卖出那么多的爱国粮呢?
可我们小银村的人,都很憨厚,也十分实在。我们才不管你采取的是什么办法呢,只要能让肚子不饿,那你就是英雄。而鸡屎,在村里人的眼里,那也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符号,一个傀儡。他去了哪里,得到了什么表彰,村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更不会放在心上。
可这对于驻村干部李委员来说,那可就不一样了。他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一消息的,而鸡屎的那一颗大脑袋,那一张大脸,那一脸的憨笑,极大的挫伤了李委员的自尊心,也成了压倒他精神大厦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银村,小银村,小银村能够做出这样巨大的贡献,还不是因为他这个驻村干部,默许了一项特殊的政策吗?他要是不支持,或者说不默认,那小银村的单位产量能达到那么高吗?可他这样冒着巨大风险做出来的事儿,却让鸡屎这样一个大傻蛋,就那么轻易地窃取了。
这样一件丧荣辱誉的事儿,怎么能让李委员心里平衡呢?
李委员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
自己虽然犯了错误,是受处分的人,但有苗主任护着,他也不是非来这小银村不可。那时苗主任还征求过他的意见,委婉地说由于他犯的错误,属于不可原谅的,要保他没有事儿,那是不可能的了。他必须要下到基层,进行几年实实在在的改造。至于他想去什么地方,那还是可以选择的。
李委员之所以选择了这小银村,就是觉得这小银村里的群众实在,是能够抓出典型来的。他原本想在这里咬着牙干上些日子,抓出个突出典型来,好再恢复原先的辉煌。可他哪里想到,一盘好好的棋,走着走着就走成了这样子呢?
他是来创建农村典型的,是来割尾巴的。可他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尾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呢?他天天学习有关文件,心里自然知道容忍和支持农民包产到户,开小片荒,是多么严重的一个问题。
心里虽然清楚,可他不是也没有办法吗?他的小辫子在那神婆婆和鸡屎的手里攥着,就如同遭到绑架一样,哪儿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啊!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也是不能容忍的。
嘴上一直念着冠冕堂皇的经,眼睛却看着农民经营着大尾巴,便造成了李委员心里巨大的矛盾。这样一天又一天,日复一日的,李委员的性格就变得有些扭曲了。虽然饭量一点儿也没小,但就是晚上翻来复去的睡不着觉。即使偶然睡着了,也很快就被恶梦惊醒。
他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铮光闪亮的屠刀,追着别人的后边割尾巴。可他一个人也追不上,一条尾巴也没有割下来。不仅没有割掉别人的尾巴,回头一看,自己的屁股上却长起来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
他正在那里为自己屁股上的大尾巴发愁,不想偏偏就让县里的苗主任看见了。于是,那苗主任大怒,拖着一把更锋利的屠刀便杀将过来。他想拼命地跑走,可那腿却像是穿上了一双铁鞋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更不用说跑了。于是,眼看着苗主任手里的那把大刀,就砍到自己的屁股后的尾巴上来了。只见寒光一闪,那锋利大刀就砍年了自己的尾巴。那血滋的一下就窜了一尺多高,疼得他咬都咬掉了。
李委员就是这样被疼醒的。醒来后,他感到牙确实很疼。用手摸了摸,又肿起来了。这要命的牙疼病又犯了。
这一天一天地睡不好觉,可不是一个小事儿。李委员一天天的,眼看着人就瘦下去了,那张小脸儿也像是上了一层黄油彩似的,怎么看怎么像是庙里的小鬼儿。走在路上,两腿发飘,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
牙疼成这样,这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于是,李委员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谷朵大娘。说来也怪,其实他还没有给谷朵大娘说什么,只是坐在了她的面前,心里便觉得十分舒坦起来了。他看着谷朵大娘的眼睛,便像是中了什么魔咒,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不但不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而且还和谷朵大娘一起议论起这样做的好处来。说到兴奋处,还哈哈大笑着,赞美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感叹道:“这样做,老百姓有吃的,有喝的,有什么不好呢?”
从谷朵大娘那里回来,便觉得那饭也香了,晚上睡觉也不做恶梦了。
不过,一想起这小银村走着一条与别人不一样的路,他就顿然紧张起来了。于是,就又吃不香,睡不着了。无奈,只好再到谷朵大娘那里去。让他也感到吃惊的是,只要一看见谷朵大娘的那一双眼睛,他的心便立刻打开了,不那么郁闷了。起初,隔三五天去一回,渐渐地,十天半月去一回。再后来,不去也行了。于是,他便一天天精神起来。更让他舒心的是,村里的老百姓,见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敌视了,就连老支书德正那老头,见了他也能远远地打个招呼了。村子里的一应大小杂事,他都推给了鸡屎,自己也乐得当一个甩手掌柜,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不计寒暑不计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小银村待了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可自从看到鸡屎受到表彰的消息后,李委员就像是做梦似的,一下子醒过来了。啊,原来他最害怕的事情,原来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啊!鸡屎之所以能受到表彰,其实那是他支持的结果啊!原来自己担惊受怕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也并不算什么错误。不仅不是错误,反而真是有益的探索呢!那么,与其这样在这里担惊受怕的活着,还不如去后台里直接向苗主任坦白了,把已经失去的荣誉再争夺回来呢!
这样一想,李委员心里吃了一惊,以为牙肯定又疼起来了。可这一次,却没有疼。不仅不疼,还挺舒服呢!
这是怎么回事情呢?李委员心里不明白,便去找谷朵大娘,想看一下究竟。
李委员坐在了谷朵大娘面前,带有挑衅的口吻说,“你这个神婆婆,看起来也不灵验了。我今天怎么就不牙疼了呢?要不,你再施一下魔法试试。”这到这里,李委员又很是愤愤不平地说,“啊,我以为你们村里搞得这一套,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事儿呢!没想到,鸡屎却因为这,成了大英雄呢!你说,我这是闹得个什么事儿啊!干脆,我想到县里自首去,省得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
谷朵大娘看着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小子,也应该到县里去跑一趟了。不过,你这一趟不会白跑,很可能是因祸得福了啊!”
李委员经受不住心里的折磨,便起了一个大早,偷偷地跑到了县城,去向县里的苗主任自首去了。
还没有进县委的大门,李委员便吓得两条腿发软,还把一股尿“卟浸”到了裤子里。他知道,无论他的检讨做得多么深刻,黄主任也是不会饶恕他的。他在那些造反的日子里,虽然嘴里反复念叨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句说辞,黄主任绝对不会把这项政策落实到他的身上来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走进黄主任的办公室里时,苗主任正在土头灰脸的收拾东西。苗主任一见他,愣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小李啊,你真是一个好同志啊,都这么个时候了,你还敢冒着风险来看我呀?哎呀,真是日久见人心啊!有你这样忠诚的战士,我心里也算是平衡了。”
这话,让李委员听了有些茫然。突然,他明白过来了,黄主任说的是反话,是在埋怨他这么久了没有来。于是,便红着脸,想找个理由解释一下。可说什么呢?想了一下,只好说,“这些年吧,我一直想在小银村做,做出成绩来。可,可………”
黄主任不听他说,打断了他的话。“你什么也别说了,能在这个时候来,就什么也说明白了。哎呀,我真后悔,怎么就没有及时地把你调回到县里来呢?怎么就没有委以你重任呢?唉,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李委员听了,心里就更迷茫了。这又从哪里说起呢?
可就在这时,进来了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员,黑着脸对黄主任说:“走吧,你应该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任了。”
黄主任拿起刚才收拾的东西,无奈地看了李委员一眼,便要跟着公安走。可是,他拿的东西,却被公安人员扣留了。
李委员惊叫道:“黄主任,你这是怎么了啊?”
还没等苗主任说话,其中一个公安便声色俱厉地问:“你又是干什么的?”
黄主任赶紧解释说:“这不关他的事儿,他就是下边的一个普通干部,我的事和他没有一点牵连。”
这时候李委员才好像明白过来,苗主任被打倒了,不再是县里的领导了。他想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便赶紧抽身往外走。可还没有出门,便又被另一个公安叫住了。
“哎,你这个同志不要走。你敢在这个时候来,那你和这黄主任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黄主任刚要张嘴,便被制止了。“我没有问你。你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
李委员心里有些慌,但还是老实交待说:“我是,是黄主任几、几年前派、派下去的支农干、干部。”
“在哪儿支农?”
“在老区公社的小银村。”
那两个公安听了,脸色便缓和了起来。还是那个公安说:“啊,原来是小银村啊!那可是个出经验的村子。正好,张主任想听听你们那里的情况呢,你跟着我们走吧。”
从黄主任那里出来,这李委员像是被解除了魔咒似的,一下子又机灵起来了。这时他从街道两旁贴的标语上,很清楚地看出来,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以张正江为代表的那一帮子老干部,又重新出来掌权了。而以黄主任为代表的造反派,却被历史的大扫帚,扫到角落里的垃圾堆里去了。于是,李委员便突然意识到,小银村这几年的探索,不仅不是什么罪过,反而是点燃时代进步的一把火焰呢!我说怎么不牙疼了呢,原来是这样呀!于是,便充满希望地去见张主任了。他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神婆婆说的因祸得福,竟然在他的身上应验了。可他以后的道路,究竟是坦途,还是泥泞,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见了张主任,他该说些什么呢?毕竟,当年批斗张主任的时候,他是骨干分子,张主任会不会记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