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到那张脸的，是我的同学鸡屎。一看见那火焰般的头发，那一张有些高深莫测的脸，他的心便莫名其妙地紧张。于是，便停止了和李委员的纠缠，愣在那里不动了。
李委员见鸡屎的表情异样，便也停止了动作，扭回头来往大门那里一看，心里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满头红头发的谷朵大娘，先是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笑呤呤地走了过来。
谷朵大娘边往院子里走，边笑着说：“你们这是何苦呢？打闹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地说，干么要这样相互掐呢？我可对你们说啊，你们可不是一般的人，小银村的父老乡亲，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可都在你们身上呢！你们不想办法干事儿，在这儿闹什么呢？唉，真是叫我失望！”
李委员一见这个红头发的神婆婆，便有些不高兴了。看了一眼谷朵大娘，哼了一声。“你还说这话！我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你明明不是给我说好了，这事儿会做的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你知我知吗，怎么让鸡屎全知道了呢？他要到县里去告我，我能不和他闹吗？他要是真告我一状，那我不就狗屁着凉了么？他要是不招惹我，我一个国家大干部，能和他一个小屁孩儿闹啊！”
谷朵大娘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向他招了招了招手，便进屋子里去了。
于是，那李委员又瞪了鸡屎一眼，跟着谷朵大娘进了屋。在他进屋之后，鸡屎也跟了进来，却被谷朵大娘轰走了。
“哎，你跟着进来凑啥热门。给我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
“这你就不讲理了，凭啥他能进，我就不能进？”
“他能进是我叫他有事儿说。你不能进就是我不跟你说事。再说了，这是人家李委员晚上睡觉的地方，是人家临时的家。咋了？”
鸡屎无话可说，只好噘着个嘴，很不高兴地出去了。
见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李部长便发起牢骚来。“你这个神婆婆，把我可害苦了。我的小辫子被那鸡屎抓住了，这可怎么办啊？我的大好前途，我的一切一切，都让你这个神婆婆给毁了。”
谷朵大娘见那李委员在那里哼叽个不停，便咳嗽了一声，看了他一眼。“你又想牙疼不是？”
李委员一听，便不敢再言语了。他知道，这个神婆婆可不是说着吓唬他。她就像念紧箍咒似的，说让他牙疼他就牙疼。他也知道这都是迷信，是信不得的，可事情也就那么凑巧，也不能使他不信。
“啥叫我害了你？路都是你走出来的。”谷朵大娘说，“你心里琢磨个啥，难道我还不知道？要不是今天俺家米汤和你这么一闹，说不定你明天自己就跑到城里交待了。自从你受到县里的苗主任的表扬后，你心里就一直发虚，早就想去告我了。你寻思着这一告，还能立个功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说，是不是这样想的？”
李委员一听，脸上的汗便流下来了。的确，他心里就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他拿不准那县里的苗副主任会怎样处置他，所以才没有敢贸然迈出这一步。既然这个红头发的神婆婆，什么都清楚，那他还敢说什么呢？这样说来，鸡屎和他闹，都是这个神婆婆导演的。
谷朵大娘冷着一张脸，对李委员说：“我家这个米汤，是个啥人，你肯定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可警告你呀，你要是想安生，就千万不要招惹他。你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可真敢去县里告了你。要是那样，你的前途可就真完了。”
李委员这一下可真是服气了，连连点头，口里诺诺着，“我不招惹他。我怎么会招惹他呢？”
“当然，你也不必记恨鸡屎，我也真没有把真相告诉过他。但是他确实知道咱俩人之间的那点秘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那又是一个秘密。”
“啊，我知道了，我也不打听那么多了。只要你不要叫我翻船，叫我平平安安地能回到县城里就行。”
见李委员这样一个态度，谷朵大娘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这李委员一眼，说了一番莫名其妙地话。
“啥事儿都有个开始，有开始就有结束。你这事儿，是你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事儿。你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会自己跑到县里边去说这件事儿。你想主动自首说了这件事儿，让县里的领导不再追究。不过，到了那一天，你的事儿也就没事儿了。相反，正是因为你有了这样的事儿，反而成全了你自己一件好事儿。”
正是因为有这件事儿，反而成全了自己的一件好事儿？
谷朵大娘走得早就没影儿了，李委员还站在那里发呆。这红发婆婆，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怎么个一回事儿啊！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谷朵大娘念的是个什么咒。于是，便跑了出去，想去找这个神婆婆问个明白。可当他追出门去时，哪里还能看见谷朵大娘的影子？
李委员没有追上谷朵大娘，一个人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了回来。当他回到屋子里时，猛抬头，却见鸡屎站在屋子里，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你、你……”李委员想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可就是慌乱地说不出来。
那鸡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滴，我就站在这儿了。谷朵大娘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怎么滴吧，你是不是还想去县里告我呀？想去你就去呗，我可不拦着你。你要是去，我还把你送到车站上呢！”
李委员这回可真服气了，央求鸡屎说：“我肯定不去告你了，也求你不要去告我。”
听李委员这样说，鸡屎便笑了。他拉住了李委员的手，笑着说：“其实吧，咱俩人是拿着麻杆子打狼——两头害怕。你不是说了嘛，咱们都是造反英雄，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告来告去的，有什么意思啊！以后，咱们还是战友，不再相互掐了。”
见鸡屎是这样的态度，李委员便也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来了。“是啊，咱俩人吧，就是啥来着，一对乌鸦，都同样的黑，谁也就不要告谁了。”
李委员原本是想和鸡屎拉拉近乎，可他没有想到，那鸡屎根本不买账，刚才还握着李主任的手，此时却突然一下子甩开了，脸也黑了起来。“谁和你是一对乌鸦，我身上才不黑呢。我才不怕你告我呢！我怕什么呀，我是代表我们小银村贫下中农来监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实，我就去县里告你。”
听鸡屎这样说，那李委员的脸便黄了。要是按原来的脾气，那巴掌早就上去了。可他现在知道，不能来硬的，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才是。于是，便腆着个脸，说：“你看啊，鸡屎，啊，不是，是米汤兄弟。好歹吧，你也是我培养起来的，你总不能往火坑里推我不是？看在咱们一起战斗的分儿上，你也不能害我不是？”
“你要是这样说，那我也没话可说。要不是你，我怎么能当上造反派呢？要不是你，我怎么能去公社吃了好些天大锅饭呢。”说到这里，鸡屎怪异地笑了一下，说，“不过，既然你的小辫子在我的手里抓着，那我也不能松手啊。要不这样吧，我提两个要求，你要是答应了，我就把咱们的秘密埋在肚子里。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就去告你。”
李委员鸡啄米似地不住地点头，“行，你说，别说是两个要求，就是三个五个的，我也答应你。”
“我不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说两条就是两条，多一条也不提。”说到这里，鸡屎很郑重地看了李主任一眼，说，“这第一呢，对于你来说，很简直，简单的简直如裤裆里边掏小鸡儿，容易得很。你刚才不是也说了，我这个造反派是你培养的，那好啊，那你就再继续培养，把我培养成小银村的村主任行不？”
李委员一听，心里便吃了一惊。心想，这个鸡屎，还真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又一想，这也算不了什么，就这么点儿大的小银村，他当个主任也算不了什么。再说，这又不伤害他什么利益，让他当又何妨呢？再往后说，不让他当，能让谁当呢？
“行！我答应你，让你当这小银村的村主任，名字排在二愣子的前边。”李委员顺水推舟，当即就答应了。“你再说吧，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这第二个要求就更简单。”那鸡屎说，“你既然让我当了，那我就是真当。我可不当你手里的提线人儿，我要自己当家作主。今后啊，你要是想待在小银村呢，你就在这儿待着。你要是不想待呢，你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反正，这小银村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来插手。有了成绩是我的，有了问题你担着。我在前边表演，你就是我的黑后台。”
李委员一听，头便麻了。这鸡屎可真够狠的呀！我要是说了不算，那待在这小银村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见李委员迟疑，鸡屎也不多话，起身就走。李委员赶紧拦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这么个脾气呀，比我还没有度量呢！我这不正在思考吗，你急什么呢？”
“哎呀，我可见不得你这腻腻歪歪的。你要是答应，咱就这么办。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县里告你。反正你也不能在俺这小银村待一辈子不是？你要是滚蛋了，这村里的事儿，还得是我来做主。在俺们小银村，我是响铛铛硬棒棒的年轻造反派。”
鸡屎的这些话把李委员给提醒了。对呀，这小银村也不是他的家，他也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一个小小的村官，有啥不能答应他的呢？于是，李委员便连连答应道：“好，好，都听你的，我就当个傀儡行了吧？”
见李委员都答应了，鸡屎便高兴了，一个人哼着小曲，一步三晃地走了。
要是按李委员的脾气，他一跺脚，早就离开这里走了。不能回县城里，也回公社去了。可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因为县里的苗主任对他有规定，只能在小银村老老实实地待着，什么时候改造不好，什么时候不能离开。其实那意思是说，什么时候他那点事儿，不算什么事儿了，没有人再以他的那点事儿攻击苗主任了，苗主任才让李委员回去。
一想到他要在这里长期地待下去，而且要受到那鸡屎的节制，心里便憋堵得喘不上气来。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真没有想到，在他把那鸡屎弄到村主任的位置上以后，那鸡屎却恩将仇报，把他压制得更厉害了。
那一天，李委员一个人闷闷地待在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突然，那鸡屎不知从那儿哪儿冒了出来，就在地上站着呢！他大吃一惊，坐了起来，颤着声音说：“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看你睡觉，听你说梦话。你刚才说你把苗主任给杀了，坐上他的那个位置了？”
“我，我哪儿把他杀、杀了？再说，那不过是个梦吗？你想怎么样？”
“我也不想怎么样，你叫我骑到你的脖子上吧。就骑三分钟。”
李委员哪儿受过这个气，可他干不过那小子。不知怎么的，就让鸡屎骑到了他的脖子了。骑就骑吧，可没有想到鸡屎竟然尿到他的脖子上去了。他一声怒吼，便从梦里醒过来了。
由于自己的小辫子握在别人的手里，李委员便十分胆虚，没有底气，气质上特别地猥琐。抓住李委员形同虚设的机会，俺们小银村在办了几件当时的农村人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儿。这些事儿，李委员心里虽然一千个反对，一万个不答应，但又阻挡不住。于是，便一日三惊，提心吊胆。
终于有一天，李委员实在忍不住了，长久积压在肺里的怨气一下子暴发出来，跑到县城里自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