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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妹妹的妈妈很快去世了。
“她是想活下来的,她都不肯用吗啡,说会上瘾,宁可痛得一夜夜睡不着,也不哼一声。”宋妹妹没哭,只叹息,“我说,都这时候,还管上瘾不上瘾,你就医生开啥就用啥。她没有睬我。”
宋妹妹并无遗憾,她在妈妈身边,日夜服侍了三年,班都是抽空上的,大段大段都是假,发生任何事都不遗憾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三十岁了,我们不再狂妄地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女主角,也不想当聂宝言了。那个老经营的眼泪好像溅在我身上,让我意识到,我有一天也是会老的:“要赶紧赚钱,在被淘汰之前赚够退休的钱。”
我得了一个外号,叫“貔貅”,意思是我只进不出,攒钱攒得穷凶极恶。女记者们喜欢的高跟鞋和时装,我没兴趣,男记者喜欢的泡吧和“业内人士”搞社交,我也没兴趣。我活成了个工作机器。
不知为啥,宋妹妹工作的“机关”也搬到大城市来了。她妈妈不让她来、她偏要来的大城市,现在送到她手上了。
我们又像高中时期一样,亲密起来。虽然注册会计师没搞成,但她的脑子仍然让我佩服。比如说,进超市买个油盐酱醋,她能算到毫升和克,不管商家如何包装企图混淆视听,她心算一番、在货架上扒拉一下,就能找出单位单价最低的那款,我只负责捡进购物篮就行。再比如,她两岁的儿子活泼好动,常常拿着她的手机摇,边摇边咯咯笑,她见状,就下了一个“摇钱树”APP,每天让小家伙摇,伴随着悦耳的响声,上面的金币就纷纷落下,到了年底,她给我家添了一套塑料扫把簸箕——想着这是小家伙辛劳一年的成果,我顿时感觉到这份礼物沉甸甸的。
有一年冬天,她抽空考察了城南所有的恒温游泳池,然后在一家办了卡,又指示我去另外一家办了卡,两家的卡可以上午下午交替使用,以便“效能最大化”——这游泳卡,到现在我也没用完。
还有,唯品会的每日特价是她告诉我的,当年Uber撒钱相当于白坐车是她发现的,滴滴的每周日免费坐车活动,也是她第一个在群里扩散的……
宋妹妹有次说:“我一个月生活费只用六百元。”我当时想,六百元用一个月,还在大城市,难道钱在你手上就变成了美元?结果听她一说,原来“机关”是有食堂的,早饭两块,啥都有,还能打包鸡蛋和包子;午饭也两块,各种炒菜管够。她早上打包鸡蛋和包子,中午打包两个炒菜,回家连晚饭都不做,一个人吃饱,全家也吃饱了。一个月下来,除了水电气物管费,就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那时已经早早攒下了一套房,开始攒第二套房了,再过了几年,又攒下了第三套房。
那段时间我跳槽去了房产公司,常常能摸鱼半个下午,就去找宋妹妹玩。中午给她发信息打电话都是没人的,全机关午休了。下午到办公室找她,她准在。她一个人坐一个办公室,90年代的办公桌上放了台落伍的电脑,只能玩一个系统自带的扫雷游戏。见我一来,她就把茶杯一倒,办公室一锁:“走吧,咱是先撸个串还是先按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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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我们两家人结伴开车出去玩。在车上,宋妹妹跟她老公一路争论。她有主见,说得出来道理,但她老公却不是她爸爸当年那种自得其乐的性子,但凡要定哪里、吃什么、玩什么,两个人都要争上半天。
从九寨到黄龙的路上,她老公撂下一句话:“要不咱就听你的,全听你的,要不就听我的,全听我的,这事没有别的选择。”
宋妹妹怒了:“难道咱就不能把两个人的主意综合一下,一加一大于二?如果只能听一个人的,那咱结婚干嘛?”
她老公不肯搭话,过了一会儿,宋妹妹就找了个由头表扬了老公一句。她老公悠然答道:“我就算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那也是在宋妹妹的指导和帮助下取得的。”
后座的我们放声大笑。
宋妹妹的年假是货真价实的年假,每次请假都可以带两个周末,我们就不行了,每次出去玩总觉得有啥大事必须要赶快去办公室操心。宋妹妹老公自己创业,也是一样。我们都没有宋妹妹欣赏风景的定力,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邮件,出门两天就想往回跑,这个那个景点都想砍掉。那趟旅游,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宋妹妹在以一敌三,她被我们气得要哭:“我做了这么久的攻略,好容易才一起出门,现在九寨去了,黄龙去了,干嘛就不去这个XX瀑布?明明之前都说好了的!工作的时候工作,休息的时候休息,我最讨厌你们出来这不去那不去的了!”
这之后,我们两家就没再一起出游了。
那时女文艺青年中流行一个感伤句子:“我曾以为,会有一个人,不让我惊,不让我慌,有人将我密密收藏。”我心里涌起一点点模糊的羡慕——宋妹妹,她的“机关”,就是那个理想中的“人”。
只不过,对于我来说,那句之后,还有一句:“后来我才知,这个人永远不会来。”我上班是常常又惊又慌,总经理发布一个任务,全体人马就得跟着抽风,财务部咳嗽一声,大家的单据都要谨防被打回,董事长破口大骂,全体中干觉得天塌了,顿时要回去整简历找猎头。
但月底数钱的时候我很开心,年底领年终奖时,我想对老板唱“感恩的心”。我攒下了一套房,在成都最繁华的街道的小区里。深夜上街,都是这家咖啡馆、那家德国啤酒吧,再一家西餐厅、一家小众服装店,目不暇接。如果没有这么鸡飞狗跳的工作,我一个十八线城市的外来人口,怎么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能送娃上最好的私立幼儿园?
宋妹妹也很喜欢我家门口这条街,我们常常从街头逛到街尾,剥了小龙虾又逛回来。回想起自己的二十岁,也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到啥地方递简历,这个城市就张开双臂欢迎了我,它自己爬坡,也让我搭上顺风车上了坡。
7
我又添上了崇洋媚外的毛病。什么日本马桶水能喝,德国下水道能用一百年还预备零件,这些谣言我照单全收。那时候中产家长为孩子规划的道路都是,“去外国去更好的学校,拿更具有含金量的文凭,接着抛弃绿卡回国效力,高薪咔咔地拿”。
我要发射娃出国,让她去看更大的世界。我就像个火箭发射器,一心要把我没念的书、没走过的路,都让我的孩子去走。我的脑子里有张世界地图,这里那里,沿着飞机的航线就可以都去了。现在我买得起火车票也买得起飞机票了,可以给娃当垫脚石了。我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宋妹妹这时候已经走遍了全国,唯独还没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听说我要送娃出国,她有点担忧:“现在国外其实没有中国好,很多出国的人都想回国。而且国外的医疗非常慢,又差,治安还不好,一个女孩子,还是要在眼前的好。”
看我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说一句驳斥一句,她只好叮嘱我:“那你要保住她的学籍,万一留学不时兴了,就赶紧回来高考。”看着儿子边做作业边在听大人的谈话,宋妹妹决定要激励一下娃:“你以后如果想像姐姐一样出国,你就认真学外语,自己考奖学金考出国。”没想到,她儿子比我们这年龄时乖顺多了:“嗯,妈妈我不出国,我以后要毕业后进国企央企,又轻松赚钱又多。”
如果宋妹妹小时候有这一半懂事,她妈妈大约会感动得哭出来吧。宋妹妹显然被噎住了:“谁说的,谁说我工作轻松的?你出生之前我还不是常常加班?我拼搏得很,我工作可辛苦了。”她儿子立刻表忠心:“我要好好学习,以后也找个你这么好的工作。”
宋妹妹默然了,从此不再按时下班,每天在单位里刷刷电视剧,假装自己在加班。她有点惭愧地告诉我:“我妈以前能把我和哥哥都安排进单位,现在我们都没本事把下一代安排进单位了,单位里新招的人,985、211是起码的,其他干活的都是劳务派遣的。”
我那时候研究孩子留学,对专业入迷,问:“那你觉得以后娃学什么专业呢?”
“什么专业都行,不是985、211,那就都一样早点考公、考编嘛。还是给国家干比较稳定。”
现在的宋妹妹,不再爱说“我不这么认为”了,她终于和办公室里的妇女们能聊一会儿天了。可在中二的我看来,这一生,还是得折腾,这世界上本没有路,是折腾的人多了才有的路。
宋妹妹这二三十年,比从苹果里吃出半条虫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了,就算是她去都江堰玩遇到了“时空交错”,被红码封闭在家十四天,她也觉得“天啦,太好了,给我放十四天假”,在家美滋滋地刷剧——反正工资不会少一分,喊保安送菜就是了。可如果是我被赋红码了,肯定会急得疯的。
我不再像年轻时事事都要跑去给她讲一番、寻求一个答案了,前因后果太多,说完要累死。例如,我告诉过她,我常常在大会演讲前紧张得胃都收紧了,蜷缩成了冷硬的一团。我曾经一天跑七个地方,饿到下午四点,终于吃上个麦当劳汉堡包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她现在只会说:“有啥嘛,把胜负看淡一点。”
既然要把胜负看淡,我就不好分享这些年我在报社怎么抢单子、在公司怎么学会要压别的部门一头、和同事怎么打进打出、怎么搞定领导了。不会,学就是了。只要领导想整的工作是个电脑上敲得出来的东西,是别人、别组、别的顾问能搞出来的东西,哼,放马过来,或者你拿个样出来,我非给你敲出来不可。
看世人慌慌张,只为那碎银几两,可就是这碎银几两,能解这世间万种慌张。我这些年的营营苟且,于宋妹妹无用,她只会说:“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入世太深。”
在二十出头时,我们两个一起坐公交车,讨论过一个话题:“如果两个朋友的境遇变化,走了不同的路,他们还能一直是朋友吗?”我说:不能做朋友了,因为朋友最重要的是心灵相通,没有共同语言,不会是朋友。她说:可以是朋友——但她的论据,我忘记了。我们那时各抒己见滔滔不绝地争论了十几站,等到下车时,发现车里的中老年人都成了我们的听众,都在看着我们笑——那笑容里有怜悯吧,谁没有丢失过自己的好朋友,都是走着走着就散了。
现在二三十年过去了,在这辆拥挤的公交车上,宋妹妹是有座位的人,看着窗外的风景,转头一看,车上挤满了人,黑压压地从前头挤到后头,后头挤到前头,她不能理解这些人在挤啥。我也不能让她理解,她是一开始就有位子坐的。
8
最近几年,我和一切的旧同事老朋友热议的话题是“退休”,大家拼凑出每个人的养老金数据,由此得出来民间统计数据库,以便理解计算退休工资的那个复杂无比的公式。过去一批的报社同事,养老金一算出来,啊?才一千两千?有日常采访这个局那个厅的记者,政策是懂的,仔细一看,这二十来年单位给我们交的社保,都按照最低一档交。于是一顿鼓噪,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博弈,报社颁布了“仁政”,允许老员工将过去少交的基数补起来。
这“仁政”是打印的,不上网,不传达,只直接在财务室外墙贴了出来,凡是还在报社上班、又愿意补缴个人部分社保的,去某间办公室交,截止日期之后就不认了。补交社保就像个地下活动,获悉消息的人奔走相告,赶紧交几万块钱,横竖都是在社保的“个人账户”里的,退休时就可以拿到四五千的养老金。不知道这事的,退休时就仍然是只领一两千——那现在已经走了的人,比如我呢,就该背时。
背时的也不止我一个,陪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去她老家办退休,她也被卡住了。
她十八岁高中毕业时,家里把她塞进了食品公司,这个单位在当年本地是个国企“大厂”,就像现在的“字节跳动”一样让人羡慕。可她愿做时代的弄潮儿,抛弃掉“大厂”,一路跑到广州深圳去打工,宁可在外地打地铺也不回老家。之后食品公司破产了,她也没在意,毕竟,写简历时人家HR只看你行业工作经历,谁管你之前的老家的工作?她爹妈管不住她,只好在老家把社保给她一笔笔交齐,还把工作证什么的都细心帮她收好。
退休年龄到了,她出于谨慎,找了熟人,熟人让她直接去办事大厅,大厅的工作人员手一伸:“你的档案呢?”
她打工这么多年,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档案”。
“没有档案怎么证明你在国企工作过?”
工作人员指导她——去XX局查,如果没有,去工业局查,再没有,再去……查。
她拿出自己爹妈收藏了三十二年的劳动合同——这里还有公章呢,还有工作证呢。
工作人员两眼放空:“我们只认档案的。”
要办退休的人,就像要召唤神龙,总得先把龙珠给集齐了。这些年我们没少吵架,自己吵完还和乙方吵,经验是丰富的,配合是默契的,于是一对眼神,就知道得兵分两路——她坐在柜台前面等着,我赶紧打车去这个局那个局。
好在县城小,她跟着我的位置变化,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播报:
“XX局没有,说XX年有火灾,烧了一部分档案。”
“XX局没有,说他们不管食品公司,可能在XX局。”
“XX局也没有。”
工作人员不动如山:“我们要档案的。”
我回到大厅,发飙了。横竖我也不是本地人,老实人就让我朋友当吧。
“她,一个破产企业工人,只晓得上班,她请你们弄她档案了吗?你们自己弄了档案,你们现在搞不在了,然后你们鼓捣她自己拿出来档案才给她办退休?!”
工作人员大概以为我是个刺头,有点警惕,态度软了一点:“不是我不给办,是这文件清单里头有档案,要不你再去问问XXX局?”
我拉张凳子来坐下了:“我不去,‘首问责任制’没学过吗?你是一路考公考过来的,你们哪个局保管哪个东西,你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就知道上班,就知道交钱,她上哪里去问去?”
工作人员急眼了,拿出个小本本,往桌子上一拍——是他们的内部通讯录:“我不想给你办吗?我想呀,哪个局的领导能开这个口子?这么多人,没有个档案,都说是‘工人’,要喊认‘连续工龄’,哪还了得?”
我有点生气:“如果当年你们弄了个档案,交给她,说:‘你要收好,退休时带来。’现在退休时找不到档案,不给她办,那我认。你们自己弄个档案,弄丢了,你让她找,她到哪里去找?她还能帮你们造个档案出来吗?”
工作人员正要给我看文件清单,我的老实人女友摸出手机,咔嚓一顿,把他小本上某某局的局长们的办公室电话、手机都照下来了。我抓过女友的手机:“那好,我就要问问他们,看谁规定的,合同、工作证都有,就是不能被认定‘连续工龄’了。”
工作人员自知失误,假装没事:“你照嘛,反正领导的电话也是这些公开信息。”
我先打了几个座机,没人接——这算是县机关的日常,周五的出勤,大家都懂,县政府的中层领导挺多人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子,一到周五就去大城市去过周末了。这栋办事大厅的一楼,该在的都在,二楼的领导办公室,差不多空了。
再挨着打手机,终于有个时运不高的局长接电话了。我一副谁欠了我二百钱的口吻劈头盖脸就问:“X局长,你为啥不在办公室?——开会,开什么会?与会人员还有谁?”
我诘问得是这么的熟练,那个局长一定嗅到了危险的调查记者的气息。领导的声音软中带硬:“这位女同志,你要问什么?你先说你要问什么,是办什么事。”
“我要问,1998年之前,破产企业交的社保交到哪里去了?没有账的吗?有账,就有钱,钱肯定就在员工名下,那为什么员工的工龄计算还需要档案?她交的是钱,你给的退休工资也是钱,这关档案什么事?”不管那局长提到什么文件,我就咬死一句话,“省厅是这么规定的吗?省厅的规定你查了再给我说。”
其实省厅怎么规定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快要没电了,也没法查。
“你把电话给工作人员。”领导发话了。
那个工作人员恨不得把头缩到桌子下面去,满脸写着“不是我”。
领导一番电话工作指导后,那个工作人员把手机还给了我,眼睛终于看到牛皮纸袋里的材料上来了——当年油印的合同,工作证,还有工作服的交费收据,停薪留职的证明,啥都有。
“你们去盖个章,让他们给你重新做个档案。”
我直接驳回:“‘他们能做档案,这材料都在这,你复印一份封进去不也是档案?”
工作人员看了我两眼,拿着手机出去了。我和朋友又对望一眼,她赶紧去找另外一个窗口刚才在吃瓜看戏的妹妹,把自己牛皮纸袋里的全部材料复印了一遍。等那个工作人员得到了锦囊妙计进来时,“复印件与原件一致”的章都给他盖好了,就差往袋子里这么一装了。朋友把复印材料送到他手上,像个退休老工人一样谦恭:“小伙子,你帮我办哈,我实在搞不懂了。”
小伙子拿出个档案袋——原来他有哇,有一大叠。他“仔细”审查,把材料一张张装进去,一张封口条,盖了个章——早点给我们办了,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我摸出电话,直接打给政务热线:“嗯,我打电话,是要表扬工号XXX的工作人员XXX,他在办事时细心周到,解决了破产企业职工的难题……”
大厅里乌云退散,被折磨了一天的小伙子勉强笑了。
朋友的退休工资达到惊人的每月三千元,位居我们这批“小老太太”之首。她十八岁就参加工作,当年失业时都要凑钱交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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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没编制的女性朋友们,这几年陆续要办退休了,她们都是提前一两年就开始“筹划”。那些年轻时被大家抛在脑后的国营大厂、学校,如今都得找到曾经身在其中的证明,要证明你是你,要有档案,要有离职证明,一样材料不全,走进办事大厅都觉得心虚,觉得是自己的错,问多了又怕对方烦。
但这三十年,人都是搬来搬去,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谁知道当年的一张纸飞飞在啥地方?“就是在餐厅办个储值卡,人家都有个明细、有个政策的,咱这么多年交了二三十万,啥都搞不清楚,你说这该怪谁?”
我迎来“退休”时,心态本来挺平和的。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养老金不高,但别的同事也低啊!一个女建筑师,就比我高了一百块,一个女律师,比我还低了一百块。一位律师的妻子,没有上过一天班,一直自己掏钱交社保的,比我们低了三百块。总之,“社会人员”,不占编制,不是干部,就是这个价。
照理说,我是该有一份独生子女的优惠的,可年少轻狂的我,哪里会用时间去办这个东西——我就只生了一个娃,还需要再去办个证,一个月领五块钱吗?可工作人员铁面无私:“我们有文件的,没有独生子女证的都不认。当年办了证的就认,没办证的不认。”
“那我也没第二个娃呀,退休政策不该按照状态吗?”
工作人员:“反正今天办退休,就算下个月的退休工资,今天不办,那你下个月办就从下下个月开始领。不补。”
这还能说啥,我也不能变个证出来。
之前,一个朋友传授过经验:该坚持说办了证的,只是没带来。当时工作人员让她补证件,她就悄悄在网上弄了个假的,再一番揉搓,把它做旧,对方也认了,她一个月就多了一百元退休金。“我这也不算搞假,我本来只有一个娃呀,又不是两娃冒充一娃的。”她扼腕,“你咋就不灵活呢?”
到退休时,我们深刻意识到,年轻时抛弃的厂子、单位是多么的重要。我们抛弃的,那叫身份!如果有本事找齐当初的工资单、招工指标、招工手续,就可以“视同”,养老金直接起飞,五千起步。而一直这个私企干干、那个私企干干的人,中间搞不好还有失业的阶段,成为“社会人员”。我们年轻时当成锁链挣脱的东西,到老了,反而香得不得了,开路虎的一进了办事大厅,都是低眉顺眼的。
我和女律师吐槽:“早知道年轻的时候还是该弄个编制的,没有编制真吃亏。”
女律师翻一个白眼:“你在发梦,要是弄得到编制,我们会不弄?就是爹妈不给力、自己没本事才来当律师的。”
宋妹妹之前翻过我的社保记录,觉得有几年我的缴费基数还挺高,她喜滋滋地问我:“退休金有没有七八千?”
我惊一跳:“啥,你七千?”
她含糊应了一声,观察我的反应。
“真抠门呀,我工作了二十二年,它就给我个两千块,我都不知道它怎么拿得出手的!不过想想,农民种了一辈子庄稼,才拿一百二,也就想通啦。”
宋妹妹:“别瞎说,我觉得农民起码有一千多。就算我们单位的人退休工资高点,那也是单位给我们交得高,我们自己也交得高,你们领得少,是因为你们的企业给你们交得低。”
嫉妒让我面目全非,我酸了,腹诽:“放屁!你工资高,你觉得是你单位交得高,你单位为啥交得高,难道是因为你这三十年挖地雷挖得比我熟练么?”
我掰着指头给她算:“看来国家的政策是一年涨一百,那我要到六十五岁才能有满意一点的退休金。”
宋妹妹说话像年轻时一样噎人:“这个你别多想了,就算一年涨一百,物价也会跟着涨的。退休就是要享受生活,我欣赏极简主义,所有东西一个箱子就能装下。你把房子卖了,换个小的,不就可以平安退休了?”
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在她面前不好吐槽,转头和我退休工资一样低的建筑师吐槽:“哼,退休时,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刹帝利’,宋妹妹才是‘婆罗门’,人家全家都在体制内。”
“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咱们就是怕是个‘吠舍’。” 建筑师刚从南美回来,夫妻两个花了三十几万搞了个豪华的、长达两月的自由行。没有每月两千的养老金,并非就吃不上饭了,但我们就是觉得心头不舒服。
年轻时我和宋妹妹有好多想要的东西,逛商场八小时不带累的,看橱窗都能看半天,恨不得把橱窗里的东西都搬回家。现在和宋妹妹逛春熙路、王府井,天额,每个店都有个美女想要把我们拉进去——我们两个差不多就是这一层唯二的顾客了——但衣服还是这么贵,飞起来咬人的贵。
我有点遗憾:“唉,我还以为我们老了,就会走进王府井,说,‘这件那件,都给我包起来!’结果还是一样买不起。只能看花车。”
宋妹妹笑豁了:“你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吧?这说明我们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努力,所以没有跨越阶层。”
我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毫不自卑:“胡说!就是他们商家的定位错误。我们这样的社会中流砥柱买不起他们的衣服,他们卖给谁去?难怪没人呢。”
宋妹妹提议逛一下我家门口的街,找找有意思的小店。我说那更没逛头了,还逛啥,这几年它们关的关,转的转,一条街有半条街都被网购干死了。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个城市抽条发芽,就算是居民楼,也要破墙开个杂货铺。现在一路走,一路都是“旺铺转让”“装修在即”。
老同事说:“我工作过的私企,十五年没涨过工资了,年终奖问都没人敢问,不裁员就是最好的安排。”她本来很发愁自己那个“灵活就业”老公的社保,等看到我“瓦塔”的退休金,当即决定断供了——她老公是工程经理,2020年就被“优化”了,变成劳务派遣在公司撑了两年,再找工作就被HR来个“已读不回”,一问,“不招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了。
“打零工还要交社保,一交一两千,他们男的退休又晚,现在这么缺钱,还要管退休做啥?”老同事满腹牢骚,“四十岁就老得找不到工作,又年轻得退不了休,那你说怎么办吧?”
一些对老公的抱怨,她没说,我也懂。在外面打工,所有的优势,都折现在比体制高那么一点的工资里了。工作一旦没了,优势就全没了。
我还有一件不如意的事——前些年大家都送娃留学,觉得学成归来知识要派大用场。可现在一些岗位都不要留学生了,我邻居的娃,留学回来找工作折戟沉沙,说要找好工作,还得靠爹妈的关系。既然娃回来也要靠家里找工作,我隐隐觉得,宋妹妹当年的劝告是对的——我们年轻时满地可以找的无聊工作,现在变成普通人够不上的香饽饽了,什么“看更大的世界”,什么“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加起来不如一个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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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庆,我和宋妹妹又一次结伴出游。这一次的行程全由宋妹妹安排,她用我们两个人的手机比价,薅了全网的羊毛。我一点异议没有,她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结巴都不打的。
一进酒店,宋妹妹就开始刷剧,边刷剧边买一款有周边的奶茶,又在爱奇艺上给一个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明星打call。屏幕上演员们违背牛顿的物理规律在飞来飞去,无论她怎么动员我一起看,我都看不进去,觉得心里就像鬼在催。
不过,她看电视也是不清静的,一会儿老公打来电话,说家里需要采购米了面了,第二天要带娃去馆子吃饭,需要她亲自下单团购套餐券。再一会儿,娃要看电视了,需要她亲自批准——她是家里智商最高的,东西买得最好最精,所以这些事就都堆她身上了。
这些年我习惯了总要学点啥,通常是片头曲一唱完,奶茶一喝完,就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刷一个外语学习软件,电视的外放音再大也影响不了我,就像我跟读外语的声音再大也影响不了她。
宋妹妹若有所思:“哎,你看你,干的都是增加自己价值的事。我,干的都是增加人家价值的事。”
“哎,外语你们也用不上的,不用学。我有一天要在娃的学校里侃侃而谈,不能让他们觉得中年的妈妈就是哑巴聋子,和娃说不通的时候,我也好能用流利的外语臭骂她一顿。”
宋妹妹叹口气:“其实,如果不是我单位要搬到大城市,我宁可留在老家。家乡的好处,年轻时不懂——家乡成本低啊,我当年如果留在家乡,多半过得更好。”
经过了这么多年,宋妹妹终于是活成她妈妈希望的样子了。一个迟来的感悟,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为什么,为什么她妈妈当年一定要回老家做手术?难道真因为10路公共汽车送饭方便?天下不会有这么傻的人。她在老家生病、治病,把女儿躁动的二十五岁绕在身边,年轻人要出去闯荡的狂妄就湮灭了。年轻的眼睛,年轻的心,哪个大院都有,稳定几年就老了,会觉得,天啊,原来国企央企是这么的好,值得上一代用尽自己的资源来安放下一代。而我,居然还常常给宋妹妹说做出来一篇稿子有多开心、搞出来一个项目有多拉风、舌战群雄多过瘾,挑唆她抛弃金饭碗来捧我讨口子的饭碗。现在一看,我的体检报告一堆箭头。她的体检报告干干净净,还问我:“你们不是每年体检的么?”
太恶毒了,真的太恶毒了,幸好当年她妈妈有涵养,没有躲在街角一闷棒把我敲晕。
接着,我在心里深深地感谢宋妹妹,感谢她妈妈,她们从没觉得我是居心叵测,明白我只是傻。我们之间有着信息壁垒,多半是因为宋妹妹遵循庭训、不对外人透露自己的待遇。我真的不知道国企有多好,以为宋妹妹跟我出来,是像我一样抛弃了个锁链,哪知道人家是得抛弃整个世界。
晚上,我梦见我回到了那个赫鲁晓夫楼,宋妹妹的妈妈正在收纳着她的纯毛、纯呢、瓷器,我和宋妹妹守在旁边,听指挥,打下手,听她念叨着要买这样,要存那样。我从梦中醒了,听到另一张床上宋妹妹正在说梦话:“嗯,嗯……”好像在答应妈妈的嘱咐。
宋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压倒所有反驳,穿透了三十年的时间:“还是要国企,还是要央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