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女被偷换的人生
王怜花生2024-10-24 15:3214,065

前言:

2024年春天,奶奶迎来了92岁的大寿。时值防疫政策松动,我们在省城最好的酒店里为她操办生日宴席。

两桌丰富精致的酒席旁,大伯、小姑和我们一家人依次伴在奶奶身侧,大姑没来,是表姐来替她点卯祝寿,放下了几提保健品就走了。餐前,我听到大伯给大姑挂电话,苦口婆心地劝她来赴宴,结果是自讨没趣。耳聪目明的奶奶似乎听到了通话内容,瞬间挂起了脸,她恶狠狠地剜了大伯一眼,说:“她个白眼狼,喊来干什么?”

奶奶口中的“白眼狼”曾是她最听话的女儿,但从2015年起,两人几乎断绝了往来,一度闹到要登报断绝母女关系的地步。

我问大姑背后缘由,她满腔愤恨地说:“是她害了我一生。”

1

我的奶奶生于1932年,她父亲是私塾先生,曾经家境不差,至少也是饱食暖衣。可她还不到9岁时,父母和5个哥哥皆死于疾病或意外,算命先生说我奶奶命硬,是克死全家人的“扫把星”。

她的叔叔婶婶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才收养了她,随后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她家的大屋,但并没有善待她。寄人篱下的日子苦,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但最让我奶奶耿耿于怀的是,她的叔婶不让她继续念书了,而她的堂妹们却能上学堂。

等我奶奶到了17岁,就嫁给了从小订下娃娃亲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爷爷。我爷爷年轻时是个温和、懦弱的老好人,没什么主见,从小对母亲唯命是从。曾祖母也听说过我奶奶是“扫把星”的传闻,相处后发现儿媳妇的性格确实强硬执拗,出于怕自己儿子吃亏的心理,对儿媳妇多有为难。结婚次年,我奶奶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的处境也没有得到改善。

没过几年,等婆婆患病去世了,压抑数年的奶奶终于夺过了管家大权,把如面坨般软糯的爷爷踩在了脚下。她参加街道的扫盲班,因为认得一些字,上的中级班,很快她就学会了看报纸。她在家议论新闻,爷爷接不上话茬,这让奶奶对他的轻视又多了几分。

1958年末,我的大姑程立珍出生了,是家中的第二个孩子。隔年,精明强干的奶奶顺应时代潮流不再做家庭主妇,变成了新时代的义务女工。学到手艺后,她又顺利摘掉“义务”的帽子,成了领工资的人。此外,她还当上了街道的妇女队长,忙着为女同胞解决烦恼,她认为爷爷在工作和政治上都不追求进步,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

60年代,我爸和小姑接连出生,奶奶再也受不了生育的负担,她听说医院可以做结扎手术,于是毅然给自己的子宫套了个金属环。摆脱了生育困扰的她,终于可以甩开胳膊干革命了。

奶奶不喜欢待在家里,儿女们和窝囊丈夫让她心烦意乱,她整日在外面忙得滴溜溜地转,是个“不着家”的人。于是爷爷揽下了所有家务,充当“家庭煮夫”,可即便如此,一家六口连一顿饭也吃不团圆——奶奶总是端着碗出去串门,倾听妇女心声。

在外,奶奶是知心大姐,但在自个的家里,人人都是她的出气筒。心情好时,她对丈夫孩子热情似火,心情糟糕时,随便拖出一个人就是又打又骂。可惜大部分时间她心情都不好,所以子女们也大多和她不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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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奶奶的疏忽,大姑在8岁那年染上了肺病,办了一年休学。住院期间,她认识了病友王姨。

王姨夫妻俩都在省政府机关上班,家庭条件优渥,他们中年未育,对大姑不错,经常分给她各式各样没见过的水果和零食。奶奶不在的时候,大姑吃得很开心,奶奶偶尔陪床,大姑就怯生生地不敢接。奶奶总是笑容满面地替她接下,转手就把食物带回家,要么自己吃,要么留给大儿子。

大姑出院后不久,奶奶突然问她喜不喜欢王姨,“给她当女儿怎么样?”大姑惶恐,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她宁愿在贫寒的家里和父母兄妹蜗居,也不想踏入陌生的家庭。可奶奶不顾她的竭力反对,将她梳妆打扮一番带到了王姨家。

大姑一直哭闹,王姨夫妇如坐针毡,最后奶奶带着大姑告辞了。路上,奶奶塞给她糖果让她闭嘴,还说:“立珍,你爸爸要把你送人,我也没办法。现在我接你回家,免不了又要和他吵架,你以后可得乖乖听我话。”

大姑一边吮着糖果,一边忙不迭地答应了。

回家后,奶奶又破天荒地给大姑炖了一锅补品,并特别强调其他孩子都没份,只给她一个人吃。在兄弟妹妹巴望的眼神下,大姑得意地吃完了,爷爷回家后对此颇有微词,奶奶连忙起身维护大姑,还把爷爷训斥了一顿。大姑喜滋滋地想:娘果然是全家最疼我的人,以后我也要听她的话。

在奶奶的调教下,大姑成了她最得力的传话筒,最忠诚的孩子。这边母女关系愈发亲近,那边父女关系却愈发疏远了。面对奶奶的偏心眼,家里其他孩子既不满又不解,大伯选择了争宠,变着花样讨母亲欢心,而我爸和小姑似乎早就看透了自己母亲的为人,他们试探着迈向了父亲的阵营。

若干年后,大姑跟我回忆起这段往事,直言自己是全家最傻的人。她说爷爷没去医院陪过床,所以根本不认识王姨夫妇,且他在家里完全做不了主,何谈送养她呢?

“你奶奶就是个骗子,一辈子都在骗我。”大姑的脸因愤怒而潮红,“可惜我花了很多年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2

1967年,大姑病愈返校,班主任考虑到她落下了大半年的课程,就让她再读一遍二年级。相对轻松的学业让她有时间分担更多的家务,放学回家后,她不仅要包揽全家的浆洗,还要帮忙烧火做饭。

那年我大伯17岁了,已停课一年有余,他的同学们忙着大串联、闹革命,他则每天背着球网兜满城乱逛。在附近的大学围观了两次焚书活动后,他动了偷书的心思。趁着一天夜深人静,他潜入一座被封的大学图书馆,随机打包了一网兜的旧书,悄悄扛回了家。他原想偷些带劲的禁书,但回家一看,都是些中国近当代文学。他很快没了兴趣,把旧书堆在房间的角落里,又开始每日在外不务正业地游荡。

我大姑好奇地翻开了几本书,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坠入了文字勾勒的世界。她的启蒙读物是《苦菜花》《三家巷》和《家·春·秋》,一开始很多字她都不认识,连蒙带猜地理解故事的大致情节。每天放学回家,她飞速烧火做饭后,便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爷爷没说什么,奶奶倒是意见很大,责骂她点灯浪费电费。大姑只好把凳子搬到僻静的室外,直到夕阳余晖散尽,才卷着书归家。

阅读课外书让大姑的语文成绩节节高升,初中时她当上了语文课代表,老师夸她“语言天分不错”,她又很快对增设的英语课产生了兴趣,认真学习单词和短句。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全国没有统一的英语教材,省城中学虽然开设了英语课,但教材内容的政治色彩浓厚,这门课程也不受重视。有人觉得学英语没什么用,而且还有“里通外国”的嫌疑,直到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外交突破才促进一些学生燃起了学习英语的热情。

1975年,念高中的大姑当上了班里的英语课代表。英语老师姓梅,上海人,毕业于上海某大学的英语专业。据说解放前她是“资本家大小姐”,家里还有海外关系,因为成分不好,被调至这个中部城市教书。大家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在哪儿,只晓得她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生活。

对于学生而言,梅老师身上始终笼罩着神秘的光环,大姑是课代表,和梅老师私交甚密。有时候,她觉得梅老师很严厉,会为她“忘了第三人称单数动词后面加S”而沉下脸批评她;有时候,她又觉得梅老师很温柔,会邀请她去家里拿小说看。在梅老师家,大姑第一次看到一种造型奇特的杯子,若干年后她才知道,那是咖啡杯。

因为和梅老师走得近,以及在学工学农上的懈怠,大姑的入团申请书被团支书打了回来,给出的理由是“具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倾向”。一直到中学毕业,她都没能像其他好学生一样成为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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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学习成绩优异,外表斯文秀气,得到了许多男同学的青睐,他们或含蓄或直白的情书塞满了大姑的抽屉。

在众多男生当中,大姑对班里的宣传委员高杰情有独钟,两个年轻人在公共场合讲话不多,但几个交汇的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私下里,他们也会畅想未来,虽然外部环境尚不明朗,他们想着,即使当不成工农兵学员,未来能一起上山下乡、再一起回城工作也是好的。

风言风语传出,奶奶气势汹汹跑到班主任办公室里闹了一场。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她不由分说地扇了大姑几巴掌,高杰也没躲过斥责。奶奶围着高杰转了几圈,仔细打量着他,咒骂声不绝于耳,那撒泼骂街的架势让班主任都惊呆了。

此后,大姑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每天夹着尾巴上学。虽然丢了面子,但她还是愿意体谅,认为奶奶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才出此下策。后来她才知道,奶奶这么干,其实是因为没看上高杰的家境——高杰出身于干部家庭,奶奶自觉无法在身份上压高杰父母一头,这种不平等令她很不痛快。

1977年初,大姑即将离开省会远赴栖山县,成为千万名知青中的一员。奶奶没有找关系左右她的分配,于是她远离了发小同学,和奶奶所在的玻璃厂的子弟们编入了一个知青大队。这群年轻人彼此熟悉,都有家长送行,奶奶没去送,形只影单的大姑很是落寞孤单。

许是性格绵软,大姑下乡的第一天夜里就没有抢到被子,床铺也恰好少了一张,没人向她伸出援手,她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小声地哭。次日,她愈发感受到了来自其他人的微妙敌意。

大姑身子弱,干活慢,经常晚归,锅里没有一口剩汤留给她,整日饥寒交迫,她开始不停地生病。很快她就被其他知青孤立了。他们给大姑取外号“豆芽菜”,笑话她弱不禁风。大姑给奶奶写信诉苦,但从来没收到过包裹和回信,奶奶也从不去看她。看着其他知青收到父母寄来的罐头和信件,大姑苦不堪言,“她为了图先进、图表现,一次都没去看过我,一封信没回过,反正就是留我在乡下自生自灭”。

为了生存下去,大姑和知青大队里的“少年王”谈起了恋爱——当然不是看中了这个人,而是看中了他源源不断的肉松罐头和拳头开路的威武做派。男友的妹妹也因这层关系和她亲近了不少,在两位得力盟友的保驾护航下,终于没有人敢欺负大姑了。

3.

1977年10月,高考要恢复的风声传来,公社里温书成风,很多人都想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大姑复习得尤为卖力,再也顾不上和男友你侬我侬——那个男的是个没底子的后进生,参加高考也无济于事,但她不一样,还可以和命运交手一搏。

11月底,大姑参加了高考,到了12月底,她居然得到了回城的机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她向来在大队里是拖后腿的,根本没想过这等好事竟会早早地落在自己头上。

公社里有传闻,说不久的将来,知青们都能分批回城,她想着早回总比晚回好,片刻都不想在乡下磋磨了。回城前夕,男友依依不舍地让大姑等着自己,她却选择快刀斩乱麻地分手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高杰。

大姑一回家,奶奶就开始邀功,说是自己找了玻璃厂熟人老周提前把她办回来了。老周是个小干部,经常往返于省城和栖山县之间,负责管理对口知青,对于知青回城与否有一定的话语权。大姑对此深信不疑,暗自感慨自己母亲的面子真大。

也是在这年冬天,我大伯生了儿子,得了长孙的奶奶心情很好,她对精心挑选的大伯母满意极了,逢人就夸大儿媳妇“温顺、听话、好生养”,别人随口的一句奉承话都能让她欢喜很久。但大伯母并非大伯的意中人,只是多年来大伯已经习惯了强势母亲的安排,在婚姻大事上也早早缴枪投降。更何况,好面子的奶奶包揽了他的婚事,不惜掏空家底,东拼西凑了300块的天价彩礼,让他在外面长足了面子。

儿子出生后,大伯和大伯母继续忙于棉纱厂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暂时赋闲在家的大姑就开始帮哥嫂带娃,洗尿布、冲米糊……繁琐的家务也让她甘之如饴,因为这比干农活可简单多了。

坐在婴儿的摇窝旁,大姑偶尔也会和奶奶谈到自己的未来,她坚信以自己的成绩肯定可以考上大学。奶奶劝大姑,说没考上也没关系,她可以办早退回来带孙子,大姑就顶她的职去玻璃厂上班。在当时,玻璃厂是个不错的工作单位,大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就原谅了奶奶曾经的冷淡。

另一边,无论是大伯,我爸还是小姑,心里都产生了些许嫉妒,他们认定奶奶永远最偏爱大姑。或许是因为缺少正常、健康的母爱,家里的四个孩子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争夺着母亲的关注,但总猜不透她的心思。

多年之后,我发现了一点真相——通过对大姑的“偏爱”,奶奶似乎成功地将代际冲突转化为同代矛盾,使子女们在竞争中忘却了她为人母的不合格。

4.

1978年春节前夕,下乡带队干部胡干事从栖山县回省城过年,在置办年货的街上,偶然碰到了同样外出采购的大姑和奶奶。胡干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高考分数已经出了,大姑考了公社第一名。

“你们家女儿培养得好啊!”他夸完奶奶,又转向大姑,“程立珍,你就等着通知啊,到时候回栖山县领表格填志愿。”

大姑高兴得不得了,她神气地对奶奶说:“咱们程家要出第一个大学生了,不是大哥,是我!”

但奶奶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甚至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在省城参加了高考的老同学们已经在热火朝天地报志愿了,大姑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她找中学老师商量,也频繁和高杰见面讨论,最终决定以自己的兴趣为主,首选省城师范大学的英语专业,次选是其他大学的英专。

两个年轻人感情还在,想尽量争取就读同一所大学,最不济也要去同一座城市。他们愉快地勾画着未来蓝图,仿佛锦绣前程近在眼前,浑然不知命运的罗盘已经悄然转动,把他们推向了不同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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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高杰填完志愿,大姑也没等到过线成绩单和回栖山县填志愿的通知,她坐不住了,催促奶奶托人去打听。

这次奶奶却不再雷厉风行,过了近一星期才带回老周的回话。老周说程立珍不是第一名,公社状元另有其人,兴许之前是胡干事听岔弄错了。听到这无比笃定的答复,大姑懵了,奶奶趁势杀了杀她的锐气:“你以为你成绩好,但发挥不好也是常有的事。”

辗转反侧数日后,大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回栖山县一探究竟。可是她没路费,嚅嗫着找奶奶要钱,还希望奶奶陪她一起去一趟栖山县。

“家里可没有闲钱给你。”奶奶冷语道,“况且老周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不晓得你还折腾个什么劲,人要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还要学会认命。”

软性子的大姑表现出难得的执着,她转头又去找爷爷要钱。

“你知道我一向没私房钱。”爷爷无奈道,“钱都被你妈捏着。”

大姑知道,爷爷也不赞成她去栖山县,在他的认知里,上学和上班没有什么两样,早点上班还可以早点补贴家用。隐形人当久了,爷爷对家中的任何事都是不置可否、自闭耳目的态度,哪怕事关儿女的前程。

无计可施的大姑只好再去缠奶奶,表示她更相信胡干事,而不是老周。这次,奶奶发脾气了:“哦?你只愿意听好话,不想接受现实?我看平常就是太娇惯你了,你过得太舒服了。”大姑没了言语,奶奶乘胜追击:“上班有什么不好?多一个人挣钱不说,还可以帮你哥带娃。”

在爷爷奶奶的轮番洗脑下,大姑也慢慢说服自己——高考发挥失利也是常有的事,而上班和上学一样会有广阔的前途。

多年后,我问大姑:“高考可是关乎人生的大事,你就没想到突破万难?可以找大伯借钱,也可以去找高杰想办法,他不是干部子弟吗?”

大姑叹气道:“我太信你奶奶了,想着当妈的怎么会害人呢?何况全家人都认定她是最疼我的,那肯定不希望我坏吧?再说,路费至少得一两块钱呢,我怎么有脸找高杰要钱?很有可能我是真的没考上呢。”

大姑对我总是和善的,没有讲出她的口头禅——“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我也只是事后诸葛亮罢了,如果换作是我,也不可能比她当年做得更好。我是生长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女儿,要是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高考失利,一定也会深信不疑,再顺从地去走他们为我策划铺就的路。甚至我可能连三番五次的质疑都不会有,更别提自筹路费去一探究竟了。

这坍塌的命运,大姑到底是抗争过的。

奶奶没有食言,用心张罗大姑进玻璃厂一事。她告诉大姑,老周是程家的大恩人,他一直在为她的事奔走于省城和栖山县之间。两人合计一番,咬咬牙买了点心上门感谢老周,顺便催问工作安排进展。

和蔼可亲的老周看出了大姑的焦虑,拍着胸脯打包票:“进咱们厂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流程还得再等等,毕竟档案还在栖山县。你呀,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在家等上班的通知吧。”他又笑着叮嘱奶奶:“看这一年,把姑娘瘦的,可要好好补补,身子骨养好了再上班。”

1978年冬天,大姑在日记里记下了三件大事:母亲提前退休了;自己进入玻璃厂开始做女工;高杰被华北电力大学电力系录取,这虽非他的第一志愿,但一学期下来他依旧名列前茅。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大姑没有看清自己命运的分岔点,她朝着错误的方向策马狂奔。待她后知后觉地回头张望时,大雪早已掩盖了她来时的路。

5.

1978年年末,491号女工程立珍正式上岗。

刚进厂时,壮志未酬的大姑还想着来年再战,但早出晚归的生活很快就消磨了她的意志:每天早上6点,她就要匆匆出门,踩着薄雾赶到公交车站。公交挤得不用拉扶手也能保持稳定的站姿,1个多小时车程,一半用来咀嚼馒头,另一半用来假寐打盹。8点准时上工,迟到的话,工厂的铁栅门会无情地落下,全勤津贴就没了。上午,她在流水线的工位上一坐就是4小时,中间只留半小时去食堂吃午饭,囫囵吞下,便要接着开始下午的5小时的劳作。每晚到家已是7点多了,她火急火燎地放下包就要开始给大侄子喂饭——这个孩子从小被她喂惯了,连父母来都又哭又闹。奶奶、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家里的甩手掌柜,我爸和小姑又在念书,大姑只能一举揽下那些被指派的家务。

忙碌一天,躺在床上,头一挨枕,便能睡着。只有不上班的星期日(那时还是单休)相对要闲一点,大姑不是在家里歇歇,就是出门透透气,久而久之,复习一事就被抛至脑后了。

工作了一段时间,大姑又被安排在玻璃烘房上工,负责把玻璃固定在模板里,推至铁架上烘烤。烘房里没有窗户,四壁都是发热暖管,她每天被炙烤得汗如雨下。有的同事经常会把家里洗浆好的棉衣棉被晾在暖管上烘干,虽然明知是违规操作,但大姑也不敢阻拦。棉花灼烧的气味、玻璃烘烤的气味、工人身上的汗馊味,混合成一股独特的气息,从头到脚包裹缠绕着大姑,使她动弹不得。

80年代初,高杰还在和大姑通信,信纸洁净素雅,透着好闻的墨水味儿。他在信里写北方的气候、气派的图书馆、公派访学的教授……勾勒的是另一种生活。大姑歪在玻璃烘房的暖管旁,把每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晓得他俩的生活是彻底不同了。她渴望他信里描述的大学生活,却下不了脱产考学的决心,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高中知识,被她日复一日靠着的烤炉融化殆尽了。

在玻璃厂上班,让大姑渐渐变了性子,用大伯的话来讲:“眼看着她从一个怯懦的妹崽子变成了泼辣的娘儿们,没有人吵架能赢过她。”大姑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对着他大声嚷嚷:“我愿意吗?都是被逼到这步的。”

原来,因为我奶奶在退休前树敌太多,大姑刚进玻璃厂时就遭到了工友的排挤和为难。我奶奶当年吵遍全厂无敌手,几乎和每个同事都有不同程度的纷争。她性格就这样,大家初相识时会觉得她热心快肠,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她偏执强硬,处处占强,不能深交。家里人都说她“一开始和人打得火热,待久了都看透她了”,所以,她总是在交新朋友。

玻璃厂的工人们听说著名扯筋婆(方言:喜欢找茬吵架的人)的女儿来了厂里,不约而同地跑来围观,更有甚者站在玻璃烘房门口冷嘲热讽,拐着弯儿地骂,以报昔日落败于奶奶之仇。大姑默默忍受了一段时间,终于受不了了。一天,她掀翻了暖管上违规放置的棉被,砸了搪瓷杯,摆出了要同归于尽的架势,总算逼退了这群人。

后来,大姑从相熟工友处学会了市侩地骂人,骂声渐渐地像唱歌一样流畅,无聊的工友就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6.

1983年,我小姑也考上了大学,她是继我爸之后家里出的第二个大学生。因为家里穷,他俩基本是拿助学金和奖学金捱日子的。

大姑一想到弟弟妹妹的校园生活就眼红到不行,像是猜透了她心事似的,奶奶干脆地斩断了她的念想:“一个两个都去读书了,家里谁照应啊?”

当时大姑的每月工资是22块5毛,她要交20元家用给奶奶,剩下的钱勉强可以付车费和买例假期间所需的卫生纸。奶奶拿走大姑这20块,又把爷爷挣的30元搜刮干净,再加上她不到20元的退休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供养两个大学生——尽管度日艰难,但奶奶从不向每月有26元工资的大伯要钱。

同年,大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接连寄出几封信,却再也没收到高杰的回信。自卑涌上她的心头,她想也许高杰正面临毕业、分配工作等人生大事,再也顾不上她了。她把自己的忧思告诉奶奶,奶奶说:“你们俩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兴许他和大学同学处对象了,毕业就忙着结婚咯。”

即使大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奶奶的推测有道理,有时候人就会如此绝情,她自我安慰这是世间常态,而如今的她已经强悍到不会被负心汉伤害了。

之后,奶奶就开始给大姑物色对象,一如当年她对大伯的婚事大包大揽一样。其实大伯婚后过得并不幸福,他和大伯母之间早已出现裂痕,但奶奶假装看不到,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这次,奶奶给大姑相中的是老街坊的儿子冯斌,知根知底。冯斌高中毕业后就在陶瓷厂上班,从各方面来看,和大姑都是门当户对。而且,冯家还愿意凑出500元的彩礼,对当时大多数普通家庭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起初大姑不答应,她抱怨:“我没上大学是因为高考失利,他没上大学是因为成绩太差。”

奶奶冷笑道:“结果还不是一样?什么锅配什么盖,不要老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姑再推辞,奶奶便把爷爷推出来当说客,爷爷当然无条件支持奶奶的决定,从冯斌为数不多的优点里硬是挑拣出几条来:“为人老实本分,适合踏实过日子。结婚图啥?不就是图个知冷知热的人。”

他们闭口不谈的是,为了避免冯家反悔,奶奶已经提前收了男方100元的“彩礼订金”。

大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哥不幸的婚姻也会是自己的结局,但对比了高杰的不辞而别和冯斌的殷切热情后,她决定再次向现实妥协。

1985年,27岁的大姑和冯斌结婚了。对比彩礼,只有三个脸盆和一对桶的嫁妆显得格外寒碜。大姑以为自己出嫁至少可以落得一半彩礼,但奶奶连一个子儿也没分给她——原来奶奶看不少人靠做生意发了财,也动了心思,就打算把女儿的彩礼钱当启动资金。

大姑婚礼前,奶奶再三叮嘱大姑要把恩人老周请来喝喜酒,但老周收到请柬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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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结婚那年,玻璃厂重组为化工厂,延聘了原来的工人,可工作环境变得越来越恶劣,刺鼻的气味就弥漫在车间里。大姑屡次和冯斌提出想换个工作,最好能找关系调到他们陶瓷厂去,但冯斌显然没有这个本事,对她的提议也充耳不闻。

其实冯斌对大姑很好,婚后都没让她做过饭,他还是个很听话的女婿,经常被奶奶喊去干粗活。尽管不富裕,身为女婿的他还是会给岳父岳母零花钱,有时我奶奶也会主动跟他要。这事儿他一直瞒着大姑,因为奶奶不让讲。

可是大姑多多少少有点看不上自己的丈夫,觉得他没本事,还爱打麻将,在感情上就没有及时给予回馈,冯斌也知道高杰的存在,心里多少有些芥蒂。有天早上,冯斌端出早饭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姑问他一大早发什么癫,他说自己昨晚梦到她和高杰跑了,随后两人又开始吵架。久而久之,夫妻俩感情就越来越差。

1988年,大姑发现厂里的午饭变差了,菜越来越素,饭越来越稀,“有种要垮的迹象”。思忖再三,她打算裸辞,全心全意找新工作。放在以前,奶奶一定不会同意,但那时奶奶已经做了3年棉纱收购生意,荷包鼓了起来,不仅把家里修葺一新,还允许大姑在家吃了1个月的白饭。

靠着伶俐的口齿和不错的外形条件,大姑在一家国营商店找到了新工作,在玩具柜台当售货员。她的预感没错,那家化工厂后来于1991年倒闭,工人们纷纷下岗,自谋生路。关系不错的工友托大姑帮忙,问商店是否还缺店员,但大姑表示无能为力——彼时在省城,找工作已经是一件非常难的事了。

7.

1994年,老实人冯斌跟一个女牌友出轨了,女人是从农村来的,漂亮,但其他条件都很差。大姑发觉这件事后倒没有特别生气,毕竟,他们夫妇早就分房睡了。36岁的大姑果断提出离婚,但冯斌不想离。大姑态度十分坚决,办完手续就带着年幼的女儿住回了娘家。

那时我大伯也已经离婚,又很快就找了新伴侣,他们搬到了离奶奶家较远的地方居住,一个月也难回家探望一次。大伯向来没什么上进心,下岗后他承包过菜市场卤味店,干过大酒店的帮厨,但没有一份工作能干过两年。身还未老,他就摆出退休的姿态,只对钓鱼养龟感兴趣。

我爸和小姑也都上班了,我爸在大学里做行政工作,小姑在专科学校教书,他们不用起早贪黑,也不用在柜台前堆满奉承的笑脸一站一整天。自从大学毕业后,他俩就和家里少了联系,凡事也不愿意听取爷爷奶奶的意见。自由的代价是凡事得靠自己,他们都选择了奶奶不满意的结婚对象,一个是零彩礼,一个是零嫁妆,但没有父母插手,婚后生活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对儿女们逐渐失控,让奶奶很恼火,她抱怨大姑居然不先知会父母一声就离婚,整日对着她的耳朵念经:“和你哥一样不省心,他重新找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都离婚,赶时髦吗?我和你爹吵了一辈子也没离。”“男人嘛,一时鬼迷心窍,你给个台阶让他下,自然就回归家庭了。”“你现在拖个油瓶,还是个赔钱货,谁会要你?再找的人肯定还不如冯斌……”

大姑不再和奶奶正面交锋,只是试图用给更多的家用来堵住她的嘴。此后,大姑在娘家尽心伺候父母,抚养女儿,几乎没想过再婚。

刚离婚那几年,不时有亲朋好友给大姑介绍对象,面容姣好的她在二婚市场尚有竞争力。但挨个相完出租车司机、文具店老板、房产局职员后,大姑兴趣索然。或许是心气太高,或许是前夫打牌、出轨带来的阴影,她总觉得和学历不高的人过不到一起去。

之后,小姑还真给她介绍了一位有文化的相亲对象。那个许老师比大姑小几个月,也是省城本地人,家中条件不错,年轻时因为挑剔错过了诸多姻缘,人到中年才开始妥协相亲。可对于几乎挑不出毛病的许老师,奶奶仍是照常泼冷水,她认为学历的悬殊会让两人最终分道扬镳,与其跟旁人再婚,不如答应和冯斌复婚。

大姑没有回头,她和许老师的婚事一度提上日程,直到她发现这个男人对自己女儿的态度很微妙——许老师曾承诺结婚后会对继女视如己出,但事实上还是做不到,恋爱期间,他经常带糖果给我表姐,哄她出门玩耍,其实是怕她影响了他们的二人世界。大姑觉得这对女儿太不公平,犹豫再三后,选择和许老师分手。但她心里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碰上比许老师条件更好的对象了。

迈入40岁,大姑不再想结婚的事了,安心守着女儿和父母过日子。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但数年后的一次偶遇,彻底撕破了娘家人粉饰出来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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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省城的商店里洋溢着喜庆氛围,尽管玩具都涨了价,但抵不住大家购买的热情。8月的一天,大姑和往常一样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突然发现对面的客人是高杰,两人皆是一愣。

高杰说自己是来给女儿挑生日礼物的,大姑装成没事人的样子,为他推荐新产品,但高杰不愿再克制自己了,他顿了顿,直奔主题:“当年……为什么不回我信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诧异、惊愕慢慢爬上大姑的嘴角眉梢。

1小时后,坐在肯德基里的两人,终于理清了当年的真相:1983年,高杰寄了数封信给我大姑,但都没有回应,他以为我大姑是在用冷处理的方式和他分手。趁着假期回家,他想找我大姑问个明白,但不巧的是奶奶家搬了新屋,他不知道地址。1985年,他从高中同学处听说我大姑结婚的消息,觉得是她移情别恋了,一时间深受打击。3年后,他和一位女同事结了婚。

大姑语塞——在她的故事版本里,高杰才是那个不回信的负心汉。高杰分析道:“信不可能被邮递员弄丢,那一定是被有心人拦下了。”

听到“有心人”三个字,大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自己母亲的面容。跟高杰分别后,她没有回去上班,而是匆匆赶到家质问我奶奶。大姑告诉我,尽管她当时怀疑奶奶,但心里仍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真相,直至我奶奶亲口承认。

“对啊,有的信我烧了,有的我撕烂了。”奶奶表现得满不在乎,“你们绝对没有未来,看,被我说中了吧!”见大姑怒不可遏,奶奶的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真是的,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

至此,大姑和奶奶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说到这段往事,大姑就止不住地叹气:“真可笑,搞清楚这件事竟然花了差不多18年,人生有几个18年呢?”

我问大姑有没有读过张爱玲的《半生缘》,她摇摇头。但我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小说的别名——可不就是叫《十八春》。

迫于形势分离的年少情人,中年重逢后还会旧情复燃吗?无数小说和电影给了我肯定的答案。我想问大姑,但灼热的话语在嘴里兜了几圈,终是吞下。我听见自己迂回地发问:“你后来和高杰还有联系吗?”

大姑点点头,历数了之后几次在同学聚会上的重逢,吃饭、唱K、打球……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次高杰穿了件小年轻的衣服,背后看20岁,正面看,哈哈哈,还是40岁,他们都在笑。”

所有同学都是“他们”,只有她和高杰是“我们”。

至于私人往来,我没有多问,我想即使私交甚密,大姑也不会在我这个晚辈面前多提。

2000年年底,爷爷去世了,尽管大半辈子感情从来没和顺过,奶奶还是悲痛欲绝。或者说,她表现出了肝肠寸断的样子,不知内情的人看了也跟着流泪。

随着爷爷离开,奶奶变得更依赖大姑了,话里话外总强调她们娘儿俩要带着孩子一起好好过日子。大姑心软了,觉得奶奶一个人住很可怜,自己搬出娘家不仅麻烦,还会白白增加开销,独自养孩子处处都要花钱,她又不打算再婚,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反正人生已成定局。

8.

在大姑的一生中,很多真相都来得过晚。她花了18年翻回爱情的扉页,而高考落榜的谜底则是在36年后才徐徐揭开。

2014年的一天,大姑买菜回家和奶奶唠闲话:“刚才挑花菜,碰到一个人,好像老周。但过去太多年了,我也不确定,就没打招呼。”

“那肯定不是。”奶奶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顺嘴说道,“他都死了小两年了。”

大姑惊愕:“怎么死的?完全没听说啊!”

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呃,就是肝癌啊。”

大姑表示没去参加葬礼,也应该给恩人包个红包。奶奶几番欲言又止,随后关掉电视机,吞吞吐吐道:“有件事呢,一直想跟你讲,怕你听了不舒服,但我现在还是说了吧——到最后,老周病很重,厂子里的金会计去看他,他托金会计给咱俩带话。”

大姑突然紧张起来,连声询问老周说了什么。

老周晚年病痛缠身,因为大儿子中年早逝,他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害怕自己死后不能上天堂。弥留之际,老周坦白了他在1978年的所作所为——他帮栖山县县委某领导偷梁换柱,让其女儿顶了大姑的高考分数去上大学。所以,大姑并不是没考上大学,而是顶好的前程被别人偷走了。说完这些,老周特别叮嘱金会计:“一定要跟程立珍讲,我要赎罪的。”

奶奶说完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大姑的反应。大姑先是发懵,随后就瘫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难怪,当年在知青里工分垫底的她最先得到了大队回城的名额;难怪,老周为了调她的档案,不厌其烦地多次往返栖山县;难怪,在1979年,厂里让她重新填写档案时,她发现自己的档案袋里是空的,下乡前填写的那张个人履历表不翼而飞……

昔日的蛛丝马迹全部串了起来,指向了分外荒唐的答案——老周用一招调虎离山计,让她这个尖子生无法在第一时间知晓分数,再以找工作为借口把她困在省城,直至县领导的女儿用她的档案内页去大学报到。

“喂,你说话啊?”奶奶摇了摇大姑的胳膊。

大姑疲倦地挣脱开来,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冒出精光:“你是不是早就知情?你当年是不是和老周串通好了?”

奶奶一愣,然后开始破口大骂:“要死噢!这样怀疑我!”

大姑冷冰冰地看着她:“都能拆信编谎,又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呢?”

奶奶愤怒地把茶几上的东西掀翻,哆哆嗦嗦地辱骂大姑,大姑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56岁的大姑终于放开了大闹一场,她痛诉多年来的委屈,母女就差动手互扇巴掌了。直到我表姐回家,拉开了两个狼狈的女人。

脸是彻底撕破了。

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对大姑被人顶替的事情知情,还去问过她,得来的却是一阵赌咒。她拍着胸脯,以人格担保,说自己也被老周的花言巧语蒙在了鼓里。末了,她还骂我听信大姑的谗言,对长辈出言不逊。

“哼,她的人格有几斤几两?”大姑说,她早就琢磨透了这件事:其一,奶奶当年阻止她回栖山县,让她去玻璃厂接班,就是想让她早点工作补贴家用;其二,老周死了,奶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她,明显是心里有鬼;其三,奶奶在高杰这事上就有欺瞒前科,根本不值得信任。

奶奶到底是狸猫换太子的参与者还是旁观者?我无法做出客观的判断,真相已经随着去世的老周埋入地下了。

9.

如果说没能嫁给高杰,大姑还可以归咎于“都是命”,吞声忍恨,那高考被人偷了前程,则让她忍无可忍。这件事是压垮母女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2015年,冷战热吵数次后,大姑搬出了娘家,并扬言不再和我奶奶来往。

大姑搬走后,没有再喊过我奶奶一声“妈”,甚至一度想登报声明断绝母女关系,但一问版面费要200元,就放弃了,“不值当为这种妈赔钱”。

此后的8年间,大伯、小姑和我爸不断充当大姑与奶奶之间的传话筒,试图让她们缓解关系、重归于好。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仨都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却100%相信自己的母亲是无辜的,因为“她最爱这个女儿了”。

虽然我奶奶曾把对大姑的爱挂在嘴边,但我认为大伯和我爸才是她最疼爱的孩子,这一点从她对遗产的分配就能看出来:拆迁房只有两个儿子有份,大姑和小姑仅拿到数额很小的一笔补偿款。可能兄弟姊妹们劝和也是各有私心,毕竟大姑不和奶奶同住,谁来伺候日渐年迈的奶奶呢?

大伯已经退休,和第二任妻子过上了舒舒服服的小日子,我堂哥成家立业,他们一家三代住在一起刚刚好,如果接奶奶过去,房子就稍显拥挤,他家自然没有留给老人的房间;我爸调到了更闲的职位上,有时间照顾奶奶,但我妈和奶奶不和,他可不想夹在中间受气;小姑跟随丈夫的工作调动,远赴南方小城安了家,非必要不回省城,躲离了娘家的是非。

若是大家轮流赡养奶奶,负担大了许多,还不利于小家庭内部的团结稳定,不如做个昏聩的和事佬,把单身的大姑和孀居的奶奶锁在一起,度过余生。

兄弟妹妹众口铄金,一直跟大姑强调“你是妈最爱的女儿”,施加着无形的道德绑架。但大姑已经不是昔日的程立珍了,她反驳道:“是吗?那为什么2008年拆迁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分到了房子?”

大伯和我爸哑口无言,劝解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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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来,大姑的态度一直很坚决,从未改变,每每旁人劝她和母亲和好,她都会大发雷霆:“她毁了我一辈子,如果有天我死在她前面了,也不要她来假惺惺哭坟!”

有一年清明节,他们兄妹四人去给我爷爷上坟,不知怎么的,谈到了“谁像父亲,谁像母亲”这个话题。大伯、我爸和小姑都一致认为大姑最像奶奶,大姑为此发了很大的脾气,用脏话挨个问候了他们。

可悲的是,尽管和奶奶割席断交,但大姑确实越来越像她了,无论是喜怒无常的脾气,还是说话尖酸刻薄的腔调。这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在命运发生巨变之前,她曾是个多么清秀柔软的女孩。

当我了解到这些陈年往事,发现人生的风雨将大姑淋得透湿,心里不免难受。大概是想安慰我,大姑风轻云淡地说:“都过去了,现在也蛮好,不和你奶奶住一起,我轻松了很多,每天就散散步,看看小说啊。”

我问大姑看什么小说,她骄傲地说:“就是年轻人喜欢看的网文。”并向我展示了她的电子书书架——清一色的重生小说。她说她特别喜欢看“重生文”和“年代文”,背景最好是六七十年代的那种,“比较有代入感”。聊起这些小说,她因衰老而变得凹陷的眼睛闪闪发光,连带着整个人都生动活泛起来——19岁的程立珍仿佛驻留了片刻,随后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姑,你不会也想重生吧?”我开玩笑地问。

她笑着摇摇头,“人生重开器呐?哪有那样的好事哟!”

尾声: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人去泰国旅游,芭堤雅夜市里,大姑和我兴致勃勃地买芒果,她一直指挥我用英语问价还价,还想去更远的摊位比价。

我说:“姑,你学会一句就行,how much,how——much。”

她张张嘴,没有吱声,好像每个单词都很烫嘴。

我爸心血来潮地说:“你知道吗?你姑读书的时候还是英语课代表呢。”说完,他干笑了几声,笑声里充满了促狭的意味。

大姑沉默片刻,笑道:“哦?我早就忘光了。”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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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长女被偷换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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