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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重返职场的家庭主妇,遇上微商和禅修骗局1
七年前,我在电商行业因工作认识了苏婷。当时她在国内一家很大的软件公司任销售组组长,我们经常在线下沟通。每次见面,她都是妆容精致、风风火火地赶来,从LV包里拿出苹果电脑,用专业的腔调解答我的问题,看起来就像国产剧里走出来的职场女精英。
职场上的泛泛之交,让我俩都很“端着”,见了面也从不聊工作以外的内容。直到有一次,我们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聊软件定制功能的需求,她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下月初就离职了,到时我给你对接新的销售负责人。”我一愣,问为什么,苏婷也不隐瞒:“我做销售嘛,压力有点大,经常焦虑得睡不着。”
提到焦虑和失眠,我们有了共同话题,顺着话茬聊下去,发现彼此竟都在“宛平南路600号(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过同一位医生。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升级成了“病友”,自那后就常在微信上聊天。
后来苏婷告诉我,她离职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老公着急要孩子”。
苏婷的老公姓杨,在一家做餐具类的外贸公司当小领导,曾是苏婷的客户,认识没多久,就对她展开了追求。苏婷本来没看上他——他的年龄大了苏婷五六岁,又是上海本地人,身为“沪漂”的苏婷,觉得自己跟老杨身份背景差异大,怕会被未来的婆家瞧不起。可老杨可不管这些,他软磨硬泡,再加上苏婷父母“情绪勒索式”的劝说,俩人最终结了婚。
结婚没两年,老杨和双方父母就要求苏婷辞职,专心生养。当时苏婷还不到三十岁,在事业上还有野心,但家里人都说她年纪不小了,应该回归家庭。老杨甚至信誓旦旦地给苏婷写下保证书:“只要你辞职回家生孩子,我每月至少给你一万块。”
就这样,苏婷又一次经不住来自亲人的压力,辞掉了工作。
后来,我在朋友圈上看到苏婷生了个女孩。初为人母的她似乎很幸福,也会在朋友圈里晒娃,但再后来,她的朋友圈就变成了神秘的“三天可见”。
2
一天,苏婷突然在微信上约我见面,我好奇地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联系我,她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说:“我做家庭主妇做到快抑郁,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在咖啡馆里,如果不是苏婷先喊我的名字,我都不敢贸然相认——她明显发福了,穿着一件宽松连帽卫衣,细看衣服上还有明显的污渍未洗净,头发也是随意地扎在脑后——过去的那个干练的职场女精英已经不知所踪了。
我忍不住问苏婷这两年过得如何?她也毫不掩饰,说这两年自己没日没夜地照顾小孩,老杨早出晚归,家务事一样不碰,更别说带孩子了。公婆最初还会帮帮忙带孩子,后来就不管了,老两口天南海北地旅游,去见曾经一起下乡插队的知青老友。一开始,苏婷还安慰自己,起码老杨每月会按时给她一万元生活费。哪知后来,老杨的业绩不好,生活费就减到了五千。就这样每天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又睡不好,本就焦虑失眠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对劲。
而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笔两千元的报名费。
一次,趁着婆婆难得带孩子的空档,她独自去附近的商场散心,在那儿发现了一家画室,学员们正在里面画画。见她呆呆地看了很久,销售便上前攀谈,对绘画一直没什么兴趣的苏婷,最后莫名其妙地当场交了报名费。
晚上老杨回来,苏婷说自己以后每周要去画室两次,希望婆婆能来帮忙看一下孩子。老杨听后大发雷霆,先是指责她乱花钱,又嘲讽她一把年纪了还想当文艺青年。
苏婷回嘴:“我花自己的钱,用得着你管吗?”
老杨缓和了态度,问她为什么想画画,苏婷绕了许久,终于讲出憋在心里的话:“现在的生活让我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
老杨先是一愣,随后惊讶地说:“你是个女人,把家庭照顾好就是你最大的价值呀!”
类似的话,苏婷从自己父母那儿听过,从公婆那儿听过,也从前同事们的调侃中听到过。她不知如何回复,只好说自己每周就去画室一次:“你让你妈帮忙照看下孩子吧。”
然而老杨还是不答应,甚至威胁道:“你赶紧退了报名费,你要是不退,我就不给你生活费了。一个女人,连孩子都带不好,还想出去玩?”
他们大吵一架,苏婷当晚就做了决定:她要摆脱全职主妇的生活,不再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听到这里,我很惊讶——原来嫁给上海本地人做家庭主妇也不容易啊。
苏婷叹口气,说她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价值感”到底是什么,她后面确实去了那家画室几次,但很快明白自己对绘画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人在轻度抑郁的状态下想找一件事逃离困境而已,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赚钱,她得尽快重返职场。
为此,她特意先将妈妈从山东老家接来上海帮自己带孩子。老杨自然激烈反对,但她直击丈夫的软肋:“想让我不上班可以,生活费加回一万。”老杨舍不得给钱,只能忍下。
苏婷自认还算年轻,而且有多年实干经验,找一份销售类工作应该不难。哪知求职市场早变了天,三十出头的她被打上了“已婚妇女”的标签,在家带孩子的两年职业空窗期,像案底一样被HR反复盘问。一轮面试下来,她深受打击,无奈之下,她想到了我,想拜托我给她介绍一份新工作。
彼时我已经从电商转到了游戏行业,没有好的机会给她。她倒也不介意:“我现在想得开,能让我上班就行,就算要转行我也接受,只要别让我回去做家庭主妇。”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公司刚好要招一个游戏客服,这类工作比较初级,我就问苏婷是否有兴趣。隔了很久,苏婷才回复消息:“下午孩子发烧了,一直跟我妈在医院。游戏客服我没接触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愿意干,有没有培训呀?”
就这样,我跟苏婷成了同事。
3
入职后,苏婷的工作热情很高,每晚都在公司待到八九点才走。画室自然没空再去了,但她仍然与一个在那儿认识的异性朋友保持着联系。我听苏婷偶尔提起过,那个男人名叫张哲,跟她同龄,自称是某“大厂”主管,画画是他的兴趣爱好。他说他很理解苏婷的状态,还在苏婷纠结孩子与工作如何平衡时用一句话点醒了她:“你的孩子并不比你更重要,正如你并不比你妈妈重要一样。”
自那后,苏婷就更敬佩张哲了。
一天,见苏婷又在公司加班,我问她:“家里不催你回去带孩子吗?”
苏婷埋怨地看着我:“怎么你也这样问。除了带孩子,我就没别的事干啦?我妈在呢。”
妈妈的到来,极大地减轻了苏婷的负担,老太太在家带孩子、洗衣服,还给女婿做饭。可是老杨并不领情,甚至还反感——他爱干净,而丈母娘在北方农村生活惯了,双方的生活习惯冲突很大。
一次,苏婷下班刚到家,老杨就把她拉进卧室,脸色阴沉地说:“你跟你妈讲一下呀,她东西到处乱丢的,外面拿回来的东西随手就丢到沙发上、床上。”苏婷想反驳,老杨打断她:“你听我讲完好吧,你妈也很少洗澡,衣服也洗不干净,也不知道拿出去晒,放在阳台上阴着晾干,都是臭的,我今天抱女儿,她身上都是你妈的味道。”
苏婷忍无可忍:“你别‘你妈你妈’的好不好?她是你丈母娘,你尊重一下。你要是嫌我妈家务做得不好,你来做呀!”
老杨提高了嗓门:“我从小到大,我妈连袜子都没让我洗过,你让我伺候你们?我跟你讲苏婷,你赶紧辞了工作,回来给我带孩子。别异想天开,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家里的争吵不时发生,新工作也让苏婷感到厌烦——游戏客服需要长时间QQ在线,并耐心解答“高付费玩家”的各类诉求,有时游戏服务器出了问题,影响了玩家的成绩,客服得接受对方铺天盖地的谩骂,还要赔笑脸回复:“我去帮您跟运营要一些游戏福利补偿您呢。”
碍于我的情面,苏婷不好意思直接讲她很为难。最后还是公司负责管理客服的领导私下找到我,说他准备开掉苏婷——但毕竟人是我介绍进来的,想让我协调下,先劝退。
我很为难,只能硬着头皮约苏婷到楼下的咖啡店坐一会儿。我支支吾吾地搓着手中的热美式,不知如何开口,苏婷却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公司要辞退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
“领导批评过我几次了,我自己干得也没意思,这个工作不像我想的那样,挺枯燥的,就是个没有情绪的回复机器。”
我有些不悦,当初说不在意转行、只想重返职场的是她,如今觉得工作枯燥的也是她。我不再讲话。苏婷放空了片刻似乎才回过神来,小口抿着咖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出来工作吗?”
我意识到这里面可能还有内情,就示意她慢慢讲,我听着。
4
苏婷出生在山东一个普通农家,她妈妈很传统,任劳任怨地操持着一家人的日子,她爸大男子主义,从没给家人做过一顿饭,还经常对妻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稍有不满就会在饭桌上摔碗摔筷。即便如此,她妈妈也从不敢反抗,只是气鼓鼓地嘟囔,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苏婷刚出生没多久,她大伯来家里走亲戚,没注意到孩子被放在扶手椅上,差点一屁股坐下去。大伯直后怕,苏婷她爸却低头闷声讲:“坐死就坐死,一个女娃。”后来,苏婷的弟弟出生了,全家的爱都在这个男孩身上。
我头一次知道苏婷还有个弟弟,她眉头一皱,说:“他不学好,在成都瞎混,跟一个带孩子的女人搭伙过日子。不提他,我现在就当自己没这个弟弟。”
因为弟弟的存在,苏婷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偏爱和失落,等她上了初中,她爸开始不断提醒她:“你是个女娃,念高中没什么用,家里条件也困难,应该省下钱留着给弟弟。”那时的苏婷既懵懂又懂事,把爸爸的话全听了进去。
后来,职高校长来乡镇初中招生,说职高毕业就能挣钱,再不用花父母的钱了。苏婷想帮家里减轻负担,回去就跟爸爸讲,她爸自然不阻拦,倒是她妈在一旁怯生生地提醒:“上职高还是不如考高中、上大学吧?”苏婷愣了一下,她爸就指着她妈破口大骂,她妈就不再出声了。
职高毕业后,苏婷在社会上胡乱撞了两年,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恨爸爸,也埋怨妈妈,但最终想明白了,自己不能再走妈妈的老路,所有的牺牲和奉献都被家人当成理所当然。既然过去无法改变,未来要靠自己,她就边打工边考成人本科,之后又报了个培训机构,脱产两年,考上了上海某学校的工商管理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她幸运地赶上了电商行业的“狂飙时代”,各大企业不拘一格降人才,并不像今天这样看重第一学历,她成功入职了一家大公司,成了一名销售。
在职场上一路打拼,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好不容易苏婷的事业有了点突破,却在丈夫、爸妈和公婆的苦苦劝说下中断了职业生涯。她回归家庭成了全职主妇,前半生的所有挣扎与抗争似乎都成了一场白费。
讲到这儿,苏婷神情落寞,我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的眼里又闪出光来:“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我有个闺蜜最近在做一个代餐产品,在网上卖得可好了,她一个月能赚三四万呢……”
这个闺蜜名叫曹芳,她们是在一场管理培训会议上结识的,因为聊得投机,渐渐成了朋友。苏婷只知道满身名牌的曹芳过去是做金融行业的,但具体干什么,她不懂。虽然俩人私下很少见面聚会,但曹芳会在朋友圈里隔三岔五隔空对苏婷“秀恩爱”,发一些准备寄给苏婷的名牌礼物的照片,还要提醒她去点赞评论。苏婷收了礼要回赠,一来二去也是负担。
苏婷给我展示了曹芳的朋友圈,一股浓浓的“微商味”扑面而来。我不好评价,只敷衍了两句“有前景”,就让她注意别被人骗了。
苏婷有些不屑:“不会的,我这个闺蜜认识了好几年了,她是一个特别独立自强的女人,我俩关系特别好。”她犹豫了一下,又讲:“哦,对了,你别为难,我会自己辞职的,给你添麻烦了呀。”
事已至此,我只能祝福。后来,苏婷又单独约了张哲,咨询自己到底要不要跟着闺蜜创业,她得到的答案是:“前景广阔,全力去做。”
此时是2020年初夏,国内疫情尚未消散。
5
苏婷很快加入了曹芳所在的公司,该公司位于静安新天地的繁华地带,办公室不大,但装修得很有格调。在一款轻食代餐产品的产品推介会上,口齿伶俐的女讲师对苏婷讲:“别看小小一袋,可融合了众多健康食材和各类营养素,泡上一袋,既饱腹又能减肥。产品是韩国原装进口,我们公司是全国独家代理,市场大,竞争少,早交钱,早回报。”
要交的是货款,苏婷信得过曹芳,从自己所剩不多的存款里一口气掏了五万块。
交货那天,苏婷叫了一辆小货车来公司,曹芳也跟着一起帮忙。当时老杨所在的外贸公司已经受到疫情冲击,他在家里放长假,见一个面生的美女在楼下帮自己老婆卸货,他也赶紧下楼帮忙。之后,老杨在丈母娘的卧室里清出一块空间,囤放那堆成一座小山的代餐,只留了一道窄路给丈母娘进出。
忙完,苏婷留曹芳吃饭,老杨特地拿出一瓶珍藏的茅台,倒了三杯:“祝你们姐妹俩创业成功!”
这一刻,苏婷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理想的生活轨道——老公的态度在转变,老妈在帮忙带小孩,好闺蜜在身边一起创业,这可能是近几年她最有价值感的时刻了。
2020年夏天,苏婷的创业似乎并未受到疫情太大的影响。她本来就是销售出身,微信里有几千个好友,再加上曹芳经常带她参加名目繁多的聚会结识潜在客户,头三个月,苏婷就卖出了三成的存货。她兴奋不已,要请我吃饭,感谢我之前对她的帮助。
我欣然赴约,曹芳也在。吃饭时,趁着曹芳去洗手间,我就问苏婷:“你俩算合伙创业?”
苏婷想了想,说:“也不算,我的货呢,曹芳也会拿去卖,我也不要她钱,赚了就我俩分。”
“那这风险不是都在你这吗?”
“没关系啦,反正她卖不出去,我也不损失什么,就是……就是她把我的货白送人了不少,说要先给人家试试效果,这个倒是不少钱。”
苏婷话锋一转,又问我记不记得那个画画的张哲:“他最近想让我加入一个禅修培训班,说能缓解我的焦虑抑郁,让我摆脱很多原生家庭的有毒的元素,找到属于自己的能量,你觉得有用吗?我跟曹芳讲了,曹芳说张哲就是……就是对我有意思。”
这番话神神叨叨,云里雾里,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隐约觉得苏婷在自我独立的路上似乎遇到了很多目的各异的人,他们把她越拉越偏。我在心里酝酿了一番,刚想劝劝她,曹芳恰巧返回,我只好转换了话题。
饭局结束后,曹芳主动加我的微信,自那以后我也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她是个神秘的女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在天南海北地旅行,一会儿在参加某个高端的论坛,还不时到各种精致餐厅打卡。我以为她创业赚了钱,但细问苏婷才知道,并没有,曹芳只是偶尔出现,拿走一批她的货,说是给客户试用,但试用了三个月,也没有成交一单。
苏婷这边的情况也不好,她把微信好友挨个骚扰一遍后,生意就陷入停顿——产品没什么效果,根本没有回头客。苏婷算了笔账,去掉库存和曹芳拿走的那些试用品,自己不仅没赚钱,还倒亏了一万多。
那段时间苏婷经常找我聊天,说自己压力很大——她妈和孩子的日用都是她在买,过去的存款已经花得所剩无几了,老杨也早就不给她生活费了。日子过得紧巴巴,她有了很多负面情绪,那种熟悉的焦虑感似乎又回来了。
她问我,这种情况要不要再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开药?我帮不上忙,只能多讲宽慰的话。
5.
创业陷入僵局,苏婷不甘心,她决定约上曹芳去找公司讨个说法——当时在产品推介会上,女讲师说得天花乱坠,客户用了却没有任何效果,苏婷觉得这批货应该退款。
曹芳有些犹豫:“苏苏你讲得对,咱们真应该去找他们,你看我拿了货给客户试用也都没有成交的,但让人家把钱吐出来,肯定不容易的。”
苏婷态度坚决:“你就陪我去嘛,到时我来讲,你支持我就好。”
曹芳只能应承下来。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家公司的地址已经从静安新天地换到了嘉定江桥,俩人出了地铁,正对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之后左拐右拐,终于在一个新园区的三楼找到了公司。接待她们的是个中年女领导,因为事前沟通过,女人并没有好脸色:“我说你来也没用,自己卖不好,你不能怪产品嘛,对不啦?”
不等苏婷反击,曹芳笑眯眯地先开口了:“不是这样讲的姐,当时你们招代理时说产品效果很好呀,但我们客户吃了确实没什么用嘛。”
“那要坚持的呀,就吃一点当然没用呀,你看我们的销售榜嘛,人家都卖很多的呀!我们还会邀请排名前五的销售精英下个月去韩国参观总部呢!”
苏婷顺着所指,看到办公室里有一大块PV板,上面赫然写着“季度销售之星”,下面是几十个头像,大部分都是女性,旁边印着销售额,从高到低依次排列着。
苏婷不服气,正要理论,女领导一手拿起手机回复信息,一边轻蔑地嘟囔着:“自己废物,还跑来闹,嘁!”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苏婷,她起身指着女领导说:“你说谁废物?你才是废物!你们就是诈骗知道吗?”
办公室外面正有销售带着意向客户参观,听到里面吵架,客户驻足观看,苏婷转身推开门大喊:“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就是骗子,这个产品根本卖不出去!”
女领导急了,跟出来理论,两个女人最后几乎动起手来。曹芳赶紧拖着苏婷离开,苏婷还大喊:“当初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产品效果不好可以退款,我告你去!”
女领导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慌张,嘴上仍不掉气势:“你去呀,你去呀!”
等苏婷冷静了下来,却只能认了这个亏,因为她根本没钱打官司。
那时的她对创业已不抱希望了,想上班也没有合适工作,除了继续回家带娃、服务丈夫,似乎别无选择。她对我说:“有时我想,也许每个中年女人都在生活的漩涡中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溺水,而大家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吧。”
6
那次闹完的一周后,曹芳主动来到苏婷家,让苏婷把合同给她,说是要拿给自己的律师朋友,“看看有没有机会经过调解把钱要回来”。苏婷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照办了。临走前,老杨还挽留曹芳吃饭,曹芳婉言谢绝了。
没多久,张哲适时出现,再次邀请苏婷参加禅修活动。苏婷对张哲很信服,觉得他有思想又理解她,不像其他人只会嘲笑她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出来“瞎折腾”,所以她一口答应,还要带上曹芳。
自从上次分别,她和曹芳已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曹芳的样子似乎有了变化,但讲不清是哪儿变了,最后,是曹芳自己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垫了一下山根,做得怎么样?”
苏婷夸赞了一番,之后又疑惑:曹芳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禅修地点定在浦东新区世纪大道附近的一座茶馆里,她俩到了地方,张哲迎了出来,彬彬有礼地领着俩人上楼,然后推开了一个大包间。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中年男人,打扮各异,他们中间的一位,约摸五十来岁,打扮得非僧非道——穿一件中式褂子,头发盘成一个疙瘩,脖子上挂着佛珠,手里夹着烟,正在吞云吐雾,高谈阔论。见两位有些姿色的女人进来,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忙站起来让出旁边的位置,拉曹芳坐到自己旁边。一屋子人一阵闪转腾挪,好不容易坐定,苏婷被浓浓的烟雾熏得睁不开眼,直想干呕。
张哲指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说:“这位是我师傅,我以前跟苏婷一样焦虑抑郁,后来跟着师傅修行正念,好了很多。”
苏婷礼貌致意,却发现“大师”正在斜眼偷偷地瞟曹芳——那天曹芳穿了一件修身的低领羊毛衫。很快,“大师”正襟危坐起来,带着说不清的口音讲:“嗯,这个小张是我,是我七个弟子当中的一个,是很有悟性的……这个,你们这种抑郁焦虑呀,其实容易怎样呢,容易叫‘穷思竭虑’,就是呀,钻牛角尖……”
不等苏婷发问,“大师”就自顾自地上起课来。苏婷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道理,便问:“我以前工作时状态挺好的,就是回归家庭后,总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总想出来再干点什么事情,结果家里现在也是一团糟,跟老公关系也不好……”
“大师”摆摆手,打断苏婷的话:“是这样,你这种情况呢很常见,就是生活中呀缺乏认可,所以感到啊很空虚,你这个,修行正念也是有用的,就是要冥想。”
屋里的其他男人都随声附和:“师傅很有名气的。”“小美女你见到师傅是有缘呀。”
一帮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闲话,苏婷低头不语,有些恍惚。
最后,“大师”郑重宣布自己要破例,收了曹芳和苏婷两位女弟子,其他男人端茶倒水,竭力邀请两位女士一起吃晚饭。曹芳也被烟熏得够呛,勉强应付一阵,就拉着苏婷逃离了包间。没一会儿,张哲尴尬地追下来,抱歉地说师傅烟瘾大:“两位要不在楼下等一会儿,我请你们吃饭?”
曹芳笑容满面地婉拒了,回去的路上她打趣:“这位张先生,看你的眼神不一般呀。”
苏婷面露不悦:“别瞎讲好伐,我们是朋友。”
7
上海的季节转换绵延在几场断断续续的雨里,入秋后,气温渐渐凉了下来。自从在茶楼分别后,除了日常微信聊天,张哲又约了苏婷几次,想单独跟她见面。苏婷这才意识到张哲对自己好,背后的目的似乎不单纯,便找了各种理由回绝。
邀约屡屡遭拒,张哲最后有些气急败坏:“所以我这么长时间当你的情绪垃圾桶,是白当的?”
苏婷心中一惊,打了一堆字又删掉,最后憋出一句话:“我叫上曹芳,我请你吃个饭吧。”
“你真当曹芳是你闺蜜呀,别傻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苏婷纳闷,追问之下,张哲甩过来一张截图——是曹芳的朋友圈,其中一条是她跟一个女人的亲密合照,地点定位在首尔,配文:“很高兴成为季度销售精英,受邀参观韩国总部。”
苏婷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与曹芳合照的女人,正是那位公司女领导,发这条朋友圈的时候,曹芳屏蔽了她。苏婷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闺蜜背叛了,那个女领导怕打官司,于是拿“去韩国参观总部”做诱饵,让曹芳将那份合同从自己手里骗走了。
愤怒的苏婷拨通了电话,一开始曹芳否认自己去过韩国,但面对证据,又立刻转换态度:“你别多想呀苏苏,我当时在韩国垫山根,正好碰到她而已呀。”
纠缠了几句,没有结果,苏婷先挂掉了电话。看着家里自己用床单盖住的那批货,她没忍住大哭了一场。哭过后,她删掉了曹芳和张哲的微信,但那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试图加回她。
元旦已过,上海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苏婷忙于家务、带孩子,偶尔也会投递简历、联系老同事帮忙求职。一个难得的晴天,苏婷把全家的衣服被褥洗好晾干,又难得有兴致在厨房忙活大半天,做了几个菜,就等着老杨踢完球回来。
天色早早暗沉下来,老杨推开门见苏婷守着一桌饭菜,略微一怔:“你们做饭了呀,忘记讲了,我踢完球跟朋友吃过了,你们吃吧,我洗澡去了。”说完,人就钻进浴室,“哗啦啦”的流水声传了出来。
“当时也不知道咋回事,特别的失落。”苏婷后来跟我说,“我越想越气,就找他吵架去了。”
苏婷怒气冲冲地推开浴室的门,老杨已经洗完澡了,正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娇滴滴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感谢,感谢‘杨浦老杨’哥哥送的人气票票。”
见妻子进来,老杨赶紧关掉手机,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了?”
苏婷几乎是嘶吼:“老杨你瞧不起谁?我跟我妈忙了一天,你在外面吃了为什么不早说!”
“你神经病吧,喊什么呀!”老杨显然被吓到。
“你在家不干活,不带孩子,天天就躺着刷手机,张嘴等饭吃,你是不是废物?!”
老杨的火气窜起,从床上跳起来,指着苏婷骂:“你是不是疯啦,啊?我问你,是不是疯啦?是不是又要去宛平南路600号呀?你个疯女人,整天还要寻找自我价值,你一把年纪了丢不丢人呀,赶紧去你的精神病院吧!”
“总比你个大男人没工作,窝在家里给主播刷礼物强!”
“你还好意思讲我呀,你天天抱个手机跟男人聊天,你当我不知道吗?还把微信名字改成‘娟娟’,你骗谁呀?要脸不啦?”
苏婷的脑袋“嗡”的一下——之前,她跟张哲聊天时担心被老杨看到误会,才将张哲的微信名改成了“娟娟”。此刻被丈夫当面拆穿,她又羞又恼,一时不知如何辩护,只能嘴硬:“你干嘛看我手机?你为什么侵犯我隐私?”
苏婷她妈让他们别吵了,怕被邻居听到了影响不好。老杨正在气头上,看见丈母娘,就调转矛头继续骂。苏婷挡在自己老妈面前,暴怒之下,顺手抄起桌上的水杯胡乱摔到墙上,一时间,小孩的哭声、咒骂声、摔打声,充斥了整个家。
夫妻俩闹离婚,继而开始冷战,苏婷妈被伤了心,很快就回了山东老家。老人走后,苏婷想出去散心,把孩子扔给老杨,让他也体验一下做家庭主夫的日子。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家所在楼栋出现了一个“密接”,居委会要求本栋住户全体居家封控七天,不许外出。
一周的时间说短不短,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冷战很难持续下去。终于,在一次沉默的午饭后,苏婷主动开口,严肃地表示要跟老杨谈谈。老杨吓了一跳,以为她真的要离婚。苏婷说不是,她终于想通了,她其实并不讨厌家庭生活和照顾孩子,只是她在家庭中的付出和牺牲一直没有得到老杨的认可,就像她妈从来不被她爸认可一样。
夫妻俩终于敞开心扉,痛痛快快地聊了一次。老杨也交了底,说自己没钱了,准备辞掉现在这个停薪留职的工作,重新再找。
苏婷犯了难:“我也要想办法工作的,那孩子怎么办?”
老杨自信满满地说:“没事,我去求我妈,让她先帮忙带着。”
8
大半年之后,我在广州出差,偶然看到苏婷发了条朋友圈,定位也在广州,一问才知她是来见客户的。此时,苏婷已经通过前领导的推荐入职了一家不大的软件公司,新工作很忙,需要全国各地出差、拓展业务,但我仍替她高兴,便约着一起吃晚饭。
许久未见,苏婷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这几年不如意的生活难免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但好在干练的气场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吃饭时,苏婷事无巨细地跟我讲起了之前的种种经历。我感慨她这几年过得很波折,苏婷很释然:“怎么说呢,我从小就是太懂事了,出社会后也光顾着考试、找工作、照顾家里人,我就是从没叛逆过,你懂吧?我觉得过去几年算是我迟到的叛逆期,不叛逆一下,怎么能认清自己呢?不认清自己,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价值感呢?”
这话颇有深意,我低头咂摸着,苏婷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手中的筷子,盯着我说:“哎呀!你记得之前我让你帮我转卖一双曹芳送我的迪奥板鞋吧?”
“记得,怎么了?”
“你可别帮我卖了,那鞋是假的。”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