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圆寂
听法之众人抓耳挠腮,都问:“大师,这故事和众生不断犯恶有何关联?而地藏菩萨因何想起发愿先渡脱众生,尔后成佛呢?”
“唉——”你叹了一口气,“放下执着万事休,你们听这一句,便去吧。”之后,你再不开口。
那日以后,化成寺没有再开过坛。你亦不和弟子讲经,冥想的时间越来越长。
天空中云聚云散,寺庙里人来人往。刹那芳华,永恒无常。
你究竟在想什么,在想什么啊?你这样瞻前顾后,千百劫来已渡脱了无数的罪人,善男信女对你顶礼膜拜。你还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五佛眼,我没有六神通,我猜测不到,只是,难道你的心不如你的面容一般沉静?
作为一只犬,我已经很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度过多少熬煎,尤其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距离。
我只是想知道——
你既转生人世来见我,既给我取名善听,难道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吗?不会又的地狱里那些寥寥吧?
说吧,说吧!
在我死去堕入地狱之前,在我又一次绞尽脑汁去地狱见你之前……
贞元十年,闰七月三十日,夜静如水,然有风,故有波澜。
九十九岁的金乔觉走出禅房,到院中席地坐在白犬善听的身旁。
“邪淫者,要遭雀鸽鸳鸯报啊。”他淡淡地说,“我虽懦弱,但你犯了不贞的罪,我怎能让你受苦?”
我心中一震。
他又道:“我此来,是想渡你,想不到……想不到……”
我抬眼望,金乔觉已经阖目微笑而逝,但并不是入定的姿态,一只手伸着,仿佛正要把我轻轻抚摩。
这是我肉身最后的记忆。
(十一)无间
我不知道第几次站在地狱的入口处,只是这一回心里都是欢喜,连魂灵的哀号都仿佛动听的梵音。
我看见你坐在不远的地方,因而急急地走上前去。我依然是畜生之身,但是我想我们之间再无嫌隙。
可是你并没有立即注意到我,几乎等到那一批哭叫的魂灵散尽后才向我投来一线目光,淡淡如水,启唇,道:“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我笑着回答你,“只比你晚一弹指的工夫。”
仿佛不屑计算人间的一弹指究竟是多少时间,你只问:“这一次你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抿嘴嫣然一笑:“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听你说话。你终于说出了真心,从此我们可解脱了。我不会再故意作恶,你也可以不必留在这里。我们一起走吧。”
“唉——”你叹了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我一愕,愣愣地看着你。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本心就是罪孽。我已犯恶,你何来纵容我?我自恋你,你何来恋我?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
“你又要撵我去?”我愤怒地打断,“这本心何来罪孽?你自己也——”
“我不是要撵你。”你也打断了我,“我撵不走你了。化成寺里金乔觉说了那句话,是动了凡心的。若有众生,侵损常住,玷污僧尼;或伽蓝内恣行淫欲,或杀或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我呆呆,泪水涌了出来,但是笑了。
(十二)涅槃
大铁围山之中,万仞高墙如峭壁,裂焰熊熊,除了罪孽,一切都能灰飞烟灭。这里就叫无间地狱,时间无绝,空间无定,苦楚相连不断,不问人鬼龙神,有罪即报,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
夜叉带我到焚灼的边缘,道:“此去永不超生,你可悔过么?”
悔过?
我瞥一眼火海似滚滚红尘,热浪扬起头发,仿佛回到南国晴朗的夏日。
我为什么要悔过?
历经千万劫,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再历经千万劫,也不能迫我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悔过?
尤其——
说什么放下执着,其实再没有谁比你更执着。
又说什么地狱不空,其实渡不脱的那一个,是你自己。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悔过?
我不悔过!决不!
就让我们同在地狱中不生不灭吧!
于是我摇了摇头,身上的镣铐枷锁都跟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我来了!
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