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不断的摇着头,嘴里喃喃念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助手连忙扶住她,“白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可白棠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她浑身战栗着,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我尸体的方向。
我也曾天真的幻想过,当白棠知道我死讯或是看到我尸体的那一刻,会不会也为我伤心呢。
却没想到,她的反映竟然比我幻想中还要悲伤万分。
主刀法医情绪崩溃,这场解剖手术今天是做不下去了。
可白棠却怎么都不肯离开这间手术室,离开我的尸体。
她一寸寸检查着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
尤其是在看到我那张已经被硫酸腐蚀到辨不出容貌的脸时,眼泪彻底决堤。
说起来,这里面不也有她的一份吗,为了陆远州,她曾毫不犹豫的往我脸上泼了硫酸。
“楚淮,怎么会是你,为什么……”
白棠将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眼前愣怔的看着,仿佛不愿承认她是用这双手伤害过我,任由眼泪大颗的砸落在这双手上。
助理见自己劝不动她,也就放任白棠在手术室瘫坐着了。
到了傍晚,白棠才浑浑噩噩的从手术室出来。
她刚走出大门,就和匆匆赶来的陆远州撞了正着。
陆远州见到白棠像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磕磕巴巴的问着:
“棠棠,不好了,我听说咱们处理掉的那具尸体又被找到了,听说还要对他进行尸检,怎么办棠棠,他们不会检查出来是我干的吧?”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嗤笑了出来,真是虚伪。
他怕的,明明是尸检结果会暴露出他的秘密,进而牵连自己。
8
说完这些话,陆远州神色慌张,眼睛紧紧盯着白棠。
他应该是在期待从白棠口中再次说出会保护自己的话吧。
再帮他处理一次我的尸体,或是帮他做伪证。
可白棠听他提起尸体后,原本已经低落下去的情绪竟然再次被点燃。
她猛的攥起陆远州的领子,用哭哑过的嗓音嘶吼着: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带你去停尸房?为什么要乱碰东西打翻浓硫酸?”
“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那是楚淮!是楚淮的尸体啊,你逼我亲自损坏了他的遗体又把他抛尸到河里,这都是你的错!”
白棠双眸通红,一遍遍的问着陆远州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他是故意的啊。
出事那天,我其实是可以早早回家的。
可就在那前一天白棠刚犯了低血糖,我便打算去给白棠买一些她爱吃的甜点。
就在甜品店拐角的小巷子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陆远州,在被一帮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堵着。
他哭的满脸鼻涕眼泪,对着那帮人“砰、砰”的就是磕头。
“龙哥,坤哥,我也没想到这笔生意居然会黄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肯定连本带利的给你们赚回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陆远州这么卑微的样子,好像真的遇到了难事。
陆远州是白棠重视的人,如果他出什么事,白棠肯定会伤心。
我想弄清楚陆远州能否顺利脱身,所以在墙角偷听了一会。
从他们简短的对话中我很快分析出来,这是一个有组织的走私集团,陆远州在为他们做事。
我知道这些事牵扯很深,不该多管闲事,已经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竟然听到陆远州说:
“这样吧哥哥们,我找一个妞来给你们做赔罪礼好不好,长得可漂亮了,还是个医生,保管带劲!”
“她叫白棠,家住在银河小区A区14栋,具体地址是……”
听他提到白棠,我刚要迈步离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又在他像倒豆子般暴露白棠地址时,瞬间丧失了所有理智,捡起一块砖头就冲了进去。
9
因为我出现的猝不及防,再加上我手里拿着砖头,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这帮人竟还真的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我抓住他们愣神的这空隙,连忙将跪在地上的陆远州一把扯了起来。
“走,快跑!”
我拉着他拼命往外跑,甚至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人流和汽车。
这时,后脑传来一阵钝痛。
我身体软下来倒在地上,意识丧失之前,看到陆远州手里拿着砖头在冲我狞笑。
等我被一盆凉水泼醒时,人已经被绑在一处废弃的停车场里了。
陆远州正指着我点头哈腰的对为首的人说着话:
“老大,您放心,这个人是楚氏集团的总裁,有他在,资金方面绝对不用发愁了。”
“您看我帮你抓了他,算不算是将功抵过啊嘿嘿嘿。”
他搓着手,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
我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恶心的人,我帮了他,他反倒背叛我来邀功。
被他称作老大的人点点头认可了他的提议,并且让我写下了资产转移书给陆远州,由他去取钱。
可没想到陆远州竟然转头就惦记上了这笔钱,他想独吞财产,又想逃脱这个组织,竟然向警察举报了组织。
他举报时是抱着一网打尽的想法在的,所以选择隐瞒了组织还有我这个人质在手的关键信息。
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完全就没有在意过别人的死活。
警察到时,这帮歹徒损失了将近半数的人力物力,才勉强带着我这个人质逃了出来。
然后,理所当然的,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被他们连续折磨了三天三夜,等他们终于玩腻,才一刀结束了我的生命,随手将尸体丢到了山上喂狼。
好在是那天刚好有上山打猎的猎人,捡到我后报了警,这才勉强留下个全尸。
10
如今我的尸体被白棠辨认出来,还歇斯底里的拿来质问陆远州,陆远州也有些慌了。
他最怕的,恐怕就是现在的情况了吧,否则他破硫酸时也不会特意对着我的脸浇下去。
陆远州眉头紧锁,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开始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什么?楚淮竟然死了,那居然是楚淮的尸体吗?”
“对不起棠棠,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如果早知道那是楚淮,我宁愿被硫酸泼的人是我自己也不会伤害他,更不会让你帮忙……”
“棠棠,我去赎罪好不好,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我的确犯错了,我这就去自首。”
说着,陆远州作势就要去警察局自首。
白棠拉住他,因为身体虚脱,声音非常低沉嘶哑:
“事已至此,你别再生事了。”
“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他,就跟我一起抓出害死他的凶手。”
最后凶手二字,白棠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陆远州忍不住瑟缩了下脖子。
接着,他佯装遗憾的叹了口气,观察着白棠的表情,试探开口:
“棠棠,还记得我上次看到和楚淮拉扯的女人吗?我总觉得楚淮的死或许和这件事有关系。”
“你说会不会是情感纠葛,因为爱而不得所以痛下杀手之类的——”
“够了!”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白棠尖利的声音打断。
白棠一字一顿的说:
“楚淮是我的丈夫,我不希望从任何人口中听到污蔑他的话。”
听到丈夫二字,我的心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进而泛起一阵酸痛。
从我们结婚到现在,我等了整整十年,都没有等到过白棠亲口承认我是她的丈夫。
没想到终于如愿以偿这一天,竟是在我死后。
11
我和白棠的婚姻,是一场人为的误会。
白棠刚毕业时家里就遭遇了破产,我当时伸手帮了她家一把,后来她爸爸竟然找上了我。
白棠的爸爸在我这边说要介绍我和白棠认识一下,即使日后不能在一起,也可以当个朋友。
可转身他竟然对白棠说,自己欠了我的钱,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将白棠嫁给我抵债,否则就没有活路了。
后来我才知道,白棠的爸爸哪怕撒谎也要撮合我们在一起,是看上了我的公司,认为我可以为他的东山再起助力。
白棠在亲情绑架之下只能和我见面、约会、订婚,而我却傻傻的认为她已经渐渐接受了我。
领完结婚证那天,白棠终于承受不住这些,彻底爆发。
她哭着质问我:
“这笔钱又不是我们非逼着你投资的,你为什么要那这个来威胁我嫁给你?”
“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还是我做了什么事惹到你,非要用这种方式困住我!明明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她前后态度的差距之大令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了,只能慌乱的解释着。
可越是着急,说出的话就越乱。
无论我如何告诉她这是误会,白棠都不肯相信了。
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一个强取豪夺的坏人。
却不知道,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在比这更早之前。
12
回到家后,白棠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
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等天快要亮时,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可没睡多久,她又突然惊醒,猛的坐起来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应该是又做了噩梦。
因为白棠的爸爸是个酒鬼,在喝醉酒后没少发脾气打她,使她一直很没有安全感。
晚上睡着后做噩梦也是常有的事情。
结婚后,虽然经常因为吵架我会搬到客房睡觉,但每当白棠做噩梦惊醒时,我还是能第一时间冲到她身边安抚。
那时候的白棠最脆弱,连带着对我的抵触也会减少一些。
但现在我只是一个魂魄,尽管我再想像从前一样轻声安抚她,也是无能为力。
白棠见找不到我,眼神迷茫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身子缩起来,把头埋在臂弯轻轻的抽泣了起来。
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顾不上脸上未干的泪痕,开始掏出手机给我打电话。
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她又开始给我发信息:
“楚淮,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死了,如果这个梦是假的,你就回我一个消息好不好,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也可以。”
可是,她的这些消息我能看到,却永远也无法回复。
在意识到我是真的死了以后,白棠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无助的嚎啕大哭。
13
白棠联系了赵哥,提出想要再次对我的尸体进行尸检。
她好像牟足了劲,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凶手。
解剖室里,白棠没有丝毫出错,在尽可能保留我尸体完整度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完美解剖。
可她的同事就没那么冷静了,连续好几个人在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在走下手术台后,白棠才终于恢复成了她自己,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崩溃痛哭。
赵哥在白棠联系他时就知道了这具尸体是我,连忙上前安慰白棠。
白棠哭到快要窒息,大口喘着气。
“全身都没有一块好肉了,膝盖被挖掉,骨头被敲碎,胃里还有数不清的玻璃渣……他当时,该有多疼啊。”
“这一看就是穷凶恶极的人干的,楚淮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呆在家里,为什么会惹上这帮人……”
赵哥有些不忍心的偏过头去,眼眶也微微红了,最后只能问道:
“凶手的作案手法,都分析出来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赵哥拍了拍她的肩膀。
“尽快写报告吧,我们一定会让真凶伏法的。”
赵哥临走时,白棠喊住了他。
“等这个案子结束以后,我就不做法医了,因为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还有,我会举报一个人。”
赵哥是刑警,很是敏感,在听到这些话后,看向白棠的目光顿时狠厉了起来。
14
这场解剖手术刚结束,陆远州就给白棠打来了电话。
他显然还不知道已经解剖完了,还在问着:
“棠棠,楚淮的尸检真的有必要进行吗,我想了好几天,总觉得人死了就应该入土为安。”
“我知道你因为楚淮的死一时接受不了打击,但是你信我,我上次看到的都是真的,等你好些了,我来给你好好谈谈好吗?”
白棠攥了攥手机,冷声开口:
“你是想说硫酸的事吧,我已经处理过了,不会被发现。”
剩下的半句她没有说出来:但是我们两个人犯过的错误,我会昭告天下。
可陆远州怕的远不止这些,他依旧在强调自己的观点:
“棠棠你是楚淮的家属,还是里面的法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搞的这么复杂呢?”
“你就信我一次,尽快把楚淮的尸体接回来下葬了吧,关于凶手的事,咱们再慢慢谈,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帮你的。”
即便是再迟钝,白棠也发觉出不对劲了。
陆远州一定是想隐瞒些什么。
向来对陆远州的请求无所不应的白棠,第一次开口拒绝了他:
“抱歉,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上头说楚淮的尸体与一起重大案件有关联,必须要做尸检。”
她顺着陆远州的话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比较好呢?”
那边沉默了好久,还传来了焦急的来回踱步的声音。
陆远州终于下定决心,冒险问出了这句:
“棠棠,可能你会觉得我的要求有点离谱,但是,等楚淮的尸检结束后,你能不能伪造一份检测报告?”
“你相信我,我都是有苦衷的,如果真的任由楚淮送去尸检,我可能会出事!”
白棠眯起眼睛,手指已经攥到泛白,片刻后,她笑了,浑身上下却透露着冷冽。
“远洲,不如咱们找个咖啡厅,好好聊一下你的苦衷?”
15
咖啡厅里,陆远州沉默了许久,白棠也不急,静静的搅着咖啡等他开口。
陆远州深呼吸了一下,拉起白棠的手,开始倾诉他编好的故事:
“其实,我之所以瞒着你也是不想让你伤心,楚淮远比你想象的可怕,他现在的下场我也只能说是罪有应得。”
“他在很早之前就加入了一个诈骗组织,干尽了坏事,我偶然发现后想劝他回头,没想到楚淮竟然向组织老大提议把我也给卷了进去。”
“他还利用你来威胁我,让我不准透露出去,我为了你的安危只能忍气吞声,再到后来楚淮野心更大,他甚至想吞并组织自己做老大,这才惨遭报复的。”
“棠棠,我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知道这里面有多么危险,如果你插手的话组织的人一定追杀我们的。”
“而且楚淮涉嫌诈骗被查出来也是一桩丑闻,他虽然生前坏事做尽,但是怎么说也是你的丈夫,我不想让他死后也遭人唾骂,更不能让他成为你生命中的污点,对你的职业造成影响。”
我没想到陆远州竟然无耻到了这种地步,他几乎是把事实完全扭曲了。
而陆远州好像真的被自己营造的故事感染,已经眼含热泪,表情很是情真意切。
白棠听后只是笑了笑,显得有些凄凉。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说楚淮怎么会和这种人有联系。”
陆远州连忙见缝插针:
“对啊棠棠,咱们都被他给蒙蔽了。”
白棠沉默的抽出自己的手,抬眼看他,好长时间才吐出一句话:
“陆远州,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说完,她抓起手边的咖啡,猛的摔在地上。
在咖啡店里以赵哥为首,假扮成服务员和客人的便衣警察迅速上前控制住了陆远州。
被带走时,陆远州还不肯相信事实,瞪大眼睛呼喊着让白棠相信他。
其实早在白棠隐晦向赵哥表明自己有罪时,这两人就已经被列入重点观察范围了。
白棠作为法医,耳濡目染,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监视。
所以在她发觉赵远舟不对劲时,主动联系了赵哥做配合,监测陆远州的行为。
如今陆远州在咖啡厅里主动吐出来的话已经完全可以证明,他和这支走私集团,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
16
白棠独自回家,在整理我遗物时发现了书桌上我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里,记载了从我和白棠自初见时到之后的所有故事。
我是个孤儿,从小受尽了冷眼,说话也磕磕巴巴的,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
而白棠童年时家里生意做的如日中天,整个人就像是高贵的小公主,很受人欢迎。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把目光投向阴暗的我,愿意和我这个小结巴一起玩。
虽然在白棠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甚至不会留下太多印象,但那两年却是我人生中最阳光的日子。
可白棠用善意对待这个世界,却没有获得同样的善良对待。
她居然被一帮小混混盯上了,他们掳走白棠想要欺负她。
我一直都很庆幸那天被我看到了这一切,可以冲出去救下白棠,尽管我被打到昏迷奄奄一息。
白棠因为受到刺激忘记了那天的事情,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生活。
可我却被那帮混混盯上,逼得不得不离开白棠,离开这座城市。
好在,我虽然没办法继续上学,却赶上了时代的风口,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更没有想到,我也能靠自己的能力,在白棠家里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出一把力。
如果后来没有那些误会就好了,尽管没了误会我甚至不会和白棠在一起。
但那样的话,她会比现在更开心吧。
……
将我安葬后,白棠主动交代了自己渎职并损坏尸体的犯罪事实,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监狱。
陆远州受不住审讯,很快也将自己的罪责和盘托出,连同他知道的关于走私组织所有的事情。
警方根据陆远州提供的线索,再加上白棠尸检时发现的证据,没用太多时间就把走私组织在逃人员全部缉拿归案。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发现自己的灵魂逐渐变得透明。
在彻底离开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监狱中的白棠,和这个令我眷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