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杯换盏的脆响中,一个服务员跌跌撞撞跑进来。
他欲言又止,不断瞄向霍凛。
“霍总,洗手间……”
叶翎立刻冷眼呵斥他:“什么小事都来烦霍总?我看你工作是不想要了!”
霍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叶翎嗓音很尖细,是他最怕的那种,听多了会头疼,江云渡却是清冷平静的声音。
他想到,当年除了全国最年轻的塔台总调度,江云渡还得了个空管女神的花名。
即使彼此做了四年戏,他也不得不承认。
毕竟她值班调度时,塔台总是传来温柔有力的指挥,让人工作心情都变得预约。
可是偏偏不该是她。
他讽刺一笑。
江云渡带着目的的接近,不就是为了让他作为受害者之首,替她爸掩盖真相吗?
霍凛烦躁地扯开领带,胳膊肘碰倒了红酒杯。
酒泼在手机屏幕上,误触到短信界面。
正好是那条上个月的信息,里面是提取的网址。
“江云渡女士体检报告电子版。”
霍凛垂眸,再次看到,他仍是嗤了一声。
他的手指摩挲着屏幕,没有丝毫点进去的心思。
被自己报复至此,体检的预留号码竟然还填他的。
江云渡玩弄人心的把戏很多,现在大概开始要他愧疚。
如她所愿,这几个月的日日夜夜,他没有哪一天能不再想起她。
所以今天他知道她来了,也没有阻拦。
霍凛笑得凉薄,他想,就这样彼此怨恨地纠缠下去,也无不可。
酒液正顺着门缝蜿蜒到他锃亮的皮鞋下。
他注意到深色地毯上的黏腻,皱起眉,莫名想到刚刚江云渡裙子上刺眼的血。
霍凛剜了一眼叶翎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可还是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他抿了抿唇,又数了几个数,
江云渡为什么不求自己了?
她不过才痛苦了几个月,就对自己格外怨恨。
可她为什么就不想想,这些年,他又是怎么过的?
霍凛没了方才佯装的平静,怒气冲冲大步走向洗手间。
“江云渡,装什么死?”
“凛哥哥别管她了。”叶翎拽住他衣袖,“她分明是故意想破坏庆功宴!”
霍凛甩开她的手,却在触及门把手时被叶翎从背后抱住。
“凛哥哥,我们都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还爱她?”
这句话像根冰锥刺进霍凛太阳穴。
爱吗?可是对他们来说,爱太奢侈了。
他粗暴地掰开叶翎的手指,却在撞开洗手间门的瞬间,被浓重的血腥气掀翻理智。
江云渡侧躺在血泊里,左手仍死死护着小腹。
他颤抖地蹲下。
那具曾经最亲密的温热身躯,现在却冰冷得不成样子。
江云渡鼻息微弱,气若游丝地呓语着:“……抓住妈妈……”
“还想装流产是不是?!”
叶翎突然冲过来扯江云渡的头发,被霍凛反手掼在墙上:“你再敢碰她试试?!”
他眼中猩红,抱起轻得像纸片的人。
“叫救护车!”
医院里,江云渡制服口袋落出一个染血的平安符。
这是她一步一跪磕破了头求来的,分手时被他摔在她脸上,故意说她装模作样让人恶心。
如今霍凛紧握在手中,颓然地滑坐在地。
“患者孕十六周,妊娠中止于十二周,脏器严重出血,初步判断是子宫穿孔。”
他慌忙打开手机,那份体检报告上“怀孕”写得清清楚楚,仿佛在痛斥他的愚蠢。
原来她真的有孩子了……
就在四个月前,他决定收网时,麻木沉沦的最后一晚。
取报告的短信发到自己这来,自己竟然执拗地不看一眼。
如果他早一点看见,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爱也好,恨也好,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后悔了。
江云渡,这次你能不能回来?
“医生,求求你们,救救她。”
霍凛一声又一声地哀求着。
手术台上的人,脸颊也滑落了一滴眼泪。
第五章
意识像游丝般飘忽不定,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嘈杂的环境声成了我的背景音。
从包厢人群的尖叫声,霍凛和叶翎的争辩声。
变成救护车的呼啸,擦着耳边的风声。
又转换为霍凛慌乱的叮嘱和央求,我听来只觉得滑稽可笑。
现在操刀医生之间交流不断,精密机器滴滴答答响着。
我沉睡在无尽的黑暗中,仿佛做着醒不来的噩梦。
曾经我也拥有幸福的家庭,美满的生活。
我妈妈是老师,勤勤恳恳教书育人,爸爸是工作多年的空管员,守护每一个旅客的平安。
眼前黑雾散去,忽然出现一片天空,像极了我小时候在机场抬头看到的景象。
湛蓝的田,洁白的云,飞行痕迹的线,像妈妈握过的粉笔。
耳边却是虚无的回声:
“云云刚出生,抓周抓的就是飞机玩具,以后一定能继承你爸的衣钵。”
逢年过节,几乎每个串门的亲戚都笑着这么对我说过。
我也笑着答应,视爸爸为骄傲和目标。可是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呢?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没有来陪我庆祝,而是说今天岗位缺人,选择坚守值班室。
他是淮城机场的金牌调度,在岗二十年没有出现任何一次差错。
可那晚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特大空难。
客机坠毁,机长连同乘客114人全部遇难。
那场事故的英雄机长霍岩,是傅氏航空董事长傅宇晴的丈夫。
暴风雨摧毁了通信系统,所有残存的证据都指向爸爸。
他一声不吭地担下了所有处罚,没有辩驳一句,回家之后也只是缄默,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
事故后的日子里,家里乱成一团。
爸爸在日复一日的网暴里精神崩溃,东躲西藏再也不敢出门,妈妈也病倒了。
他再开口,却是坚持要去参加霍岩夫妇的追悼会。
因为调查期间,傅宇晴也追着亡夫跳楼了,只剩一个遗孤。
他过意不去,我也跟了去。
画面来到追悼会那天。
天上暴雨,现场的沉重氛围更让人窒息。
霍凛走在雨里,西装湿透,只让人用伞遮住怀中的遗像。
那双沉静又空洞的眼,我和他对上目光时,爱和苦几乎同时出现。
二十岁那年迟来的爱意,是最不合时宜的心动,也是最难捱的钝痛。
可霍凛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如果我能给他救赎,是不是减轻我爸爸的罪过?
我悄悄走近,给他撑了一把伞,手伸向他,想要渡去一点暖意。
霍凛轻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拒绝我的触碰。
我听见自己说:“霍凛,能不能让我陪你一起。”
只是那次追悼会之后,我爸的出现让前来吊唁的乘客家属情绪激化。
他被人逼疯进了疗养院,我妈也丢了工作。
那之后,我必须一边照顾我爸、一边安慰霍凛。
但我同样不敢忘记悲痛之源,一有空就疯狂地搜集资料,我想证明爸爸的清白。
毕业后,所有人都劝我远离航空系统,守着爸妈过日子,不要重蹈覆辙。
可我还是瞒着他们报考了空管局。
第六章
我借着朋友的名义,站在最近的地方,和霍凛相处着,直到我考进空管局。
他早已开始执飞了,似乎很高兴我也进了同一个机场。
那天的庆祝,心照不宣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顺理成章地抱在一起,接吻缠绵,做了一天一夜。
“阿凛,我爱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告白时,第一次见到他亮起的眼睛。
我没有爸爸那么伟大,除了真相之外,霍凛是我唯一的私心。
成为恋人之后,我会故意调班,看着他每一次飞行,确保他的安全。
工作之外,霍凛做得更多。他细致体贴、面面俱到,也爱极了我。
他会偷偷了解我的每个忌口和喜好,记着我的生理期,临飞前给我点热饮。
他会做我爱吃的菜,会在飞行结束后,给我带回来惊喜。
霍凛会给我庆祝每一个生日,甚至只是我无心点赞过的风景,他都会用休息时带我去。
虽然那天不过是我扯谎骗他的,一个普通的日子,但还是这样过了四年。
我们看过无垠的广漠,见证过天地间的第一场雪,也目睹过日照金山,一起祈愿过岁岁年年。
我们在人海里旁若无人地接吻,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了世界的全部温暖。
无数的回忆,一同走过的路,在我这里都弥足珍贵,撑着我走过了满地鸡毛的七年。
今年,爸爸的病情逐渐稳定,妈妈打了些零工。
日子越来越好时,霍凛问我,要不要结婚。
我幸福得泪如雨下,以为是苦尽甘来。
只是我不知道,连他的爱都可以演出来。
走马灯闪到尽头,外界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意识也逐渐从身躯里抽离。
我以为我们相遇时的缺憾,能成为余生的新接口。
可原来,两棵满是伤口的树,也不一定能完成嫁接。
他是否有过一丝真心,已经不重要了。
曾经的误会和怨恨,在廉价的生命面对死亡时,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任由身体轻飘飘地融入无边的黑暗,嘴角却挂了一个释然的淡笑。
我终于解脱了。
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团圆了。
下一秒,在仪器的警报声里,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霍凛,再也不见。
……
急救室门关闭,手术灯亮起的刹那,霍凛收到了航空局发来的解密文件。
他颤抖着手点开附件,是他等了七年的答案。
那辆坠毁飞机上的黑匣子终于被破译了,电流杂音传出七年前的塔台对话。
入耳是江云渡父亲沙哑的嘶吼。
“GH860,这里是塔台,请立即返航!前面是风切变!”
他听见他父亲的声音:“我能创造航空史奇迹!”
突然插入的爆炸声里,江父崩溃道:“霍机长!高度!注意高度!”
“闭嘴!”
寥寥数语,通讯就此切断。
霍凛双眼空洞地坐在黑暗里,直到手术室的灯也熄灭。
他迷茫地望着远处,模糊的余光里,一群医生朝他鞠躬。
那道声音遥远,像从天际传来。
“患者抢救无效,死亡时间,凌晨四点十七分。”
第七章
医院的冷光灯管嗡嗡作响,人群离开后,霍凛倚在瓷砖墙上的身体骤然脱力。
叶翎踩着高跟走近,就看到他手里还攥着死亡证明。
“凛哥哥,你冷静些,都是他们父女的报应,签完字让殡仪馆拉走就是,这种晦气事……”
她脸上一副死不足惜的样子,嘴角勾着笑容。
今天是她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天。
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终于死了。
太平间前,霍凛步步紧逼,直接扼住她的脖子。
“为什么她死了?”
叶翎勉强笑道:“凛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三十多瓶酒不都是你逼她喝的?”
他之前只想着报仇,可一旦执念被真相消解,一切都显得荒唐又悲哀。
霍凛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只是眼下,他不能够。
“你要是不去自首,我会亲手送你去公安局。”
叶翎冷脸拿出了江云渡的手机,刚刚她进去之前,她特意放在门口录音。
就等着这种时候,好好提醒霍凛。
“说实话,我真讨厌你这副对她一往情深的样子,你不会忘了一步步毁掉她的是你吧?”
“婚礼前一天你执飞,却让江云渡离开值班岗,不就是为了让我替换塔台记录?”
“就连死,她也是被你亲手害死的,跟我可没关系。”
江云渡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弱,只因只隔着一扇门,在嘈杂的人声里格外清晰。
“救命!霍凛,救我……”
叶翎红了眼,扯出一个笑。
“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才更恨她!”
明明是她先认识霍凛的。
他们青梅竹马,又是从小到大的同学。
她知道他延续父亲职业的梦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霍凛对自己不温不火,却爱那个见过几面的女人,甚至还是仇人的孩子。
凭什么后来居上,她怎么会甘心?
叶翎抚上霍凛暴起的青筋:“我们都一样冷血,你装什么真心?”
霍凛死死锢住她的手腕,把江云渡的手机夺了过来。
手机壳磨损得泛黄,是去年他们一起买的。
思维一片混沌,只剩指尖的肌肉记忆。
霍凛下意识输进自己的密码,竟然解锁成功了。
手机的密码是他的生日,之前她还对今年过生日做了很多安排。
可是他们没熬到这个春天。
霍凛一点点翻看着。
备忘录里有很多条,最久远的是七年前她记下的,正好是空难的第二天。
“民航局驳回重启调查申请。”
往后每一次有进展,她都会记上,可是真相竟然迟到了这么多年。
“霍凛,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我一眼?”
叶翎踮脚的吻被霍凛用手挡住,她便站直了身子,毫不在意道。
“凛哥哥,我刚刚去了一趟产科,我也怀孕了。”
第八章
外面下了一夜雨,霍凛在医院呆了一整晚,眼前屡屡浮现叶翎讥诮的表情。
他根本没有碰她,怎么可能有孩子?
叶翎非说是他分手的那晚喝得烂醉,强要了她,荒唐一夜留下的种。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一直不争不抢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好像不知不觉也变了样。
霍凛给助理打了个电话,交代他去查叶翎。
“这段时间叶翎名下的车,所有行驶轨迹都调出来。”
如果叶翎做了什么事,就算是从小认识,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思绪扯回,霍凛盯着江云渡的手机,看了一整夜。
直到现在,他才敢满心苦涩地窥探着这段他没有参与的日子。
往日的幸福甜蜜被删得一干二净,云相册里却还有备份。
“走的时候那么决绝,原来你也舍不得……”
那个以光影为名的单独相册,里面有无数两人的合照。
霍凛翻到一张在摩天轮上的合照,她靠在他怀里仰头笑着,说在最高处许愿,就能获得幸福。
当初他心里不屑,可现在只有悔恨和痛苦。
霍凛想起来江云渡问:“你满意了吗?”
当时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机会再回答了。
关掉云相册,手机存储里,一眼望去全是苦难。
她照顾爸爸时的病情记录,找到的招聘广告,交付玩的沉重体力活。
还有她在打工的地方拍下,老旧丑陋的房顶夹住的天空。
她独自承受的艰辛与孤独,现在都像是在霍凛狠狠扎去的刀。
打开微信,他的置顶还留着。
“今日晴空湍流,起落平安。”
“今天我下厨,等你回家。”
最后的消息停在四个月前:“阿凛,我们再谈谈好吗?”
剩下的,只有红色感叹号。
下面还有另一个聊天框,那个头像是叶翎的。
叶翎将空难遇难者的遗照贴满镜面,给她拍了一张。
“你爸害死的人都在看着你。”
那触目惊心的黑白照,让他几乎愤怒得把手机摔出去。
江云渡朋友圈发面试的那天,她发来消息。
“听说你面试失败了?”
“你猜凛哥哥跟我说什么?说你就是个只会爬床的废物,现在想勾引人家都嫌你晦气吧。”
还发了一张和自己的亲密照片,看样子像是在接吻。
而他当时喝得烂醉,毫无察觉。
“凛哥哥说我在床上更性感。”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只有这句,她回复了“恭喜”。
他疲惫地想,错了,一切都错了。
电话突然响起,“霍总,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胃里有致死药物,并且江小姐手部有旧伤。”
“这段时间江小姐身负债务,找的工作都被叶翎小姐搅黄了,只能四处做体力活计赚外快。”
“左手不能用力后,她才不得不在服务行业打零工,还经常受到叶翎小姐安排的骚扰……”
霍凛近乎把手机捏碎。
既然错误无法修正,那就继续错下去吧。
把所有人收拾干净了,赎完罪,就一切归零了。
次日,霍凛寻着蛛丝马迹,出现在重症监护室外。
走廊回荡着刺耳的仪器警报声,他拿到了江父的医疗记录。
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最后一页的医嘱栏,只有“患者自行拒绝用药”的潦草字迹。
那场空难之后,江父就彻底消失在人前,精神和健康状况一直都不稳定。
直到江云渡出事,一向浑浑噩噩的他突然清醒。
他听到消息,直接开始抗拒用药,慢性自杀。
霍凛托关系进了监控室。
几个月前,乔装打扮过一次的叶翎在ICU出现过一次。
监控画面里,她走后江父突然扯掉了氧气管,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变成冰冷的直线。
霍凛面无表情地看着,攥录音笔的指节泛白。
江云渡的手机突然震动,霍凛盯着屏幕上刺目的催收短信。
叶翎说江父死后,江母酗酒赌博,欠了高利贷。
江云渡被行业拉黑,她父亲自杀后,霍凛托叶翎转交给她五百万抚恤金。
还完当时官司的赔款,也能剩下不少。
之前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有债务危机,只是逼着自己不再关心。
现在他立刻找人查了账户资金往来,才发现这笔钱最终竟然流向高利贷公司。
江母借贷合同上的担保人签名,赫然是找人伪造的江云渡笔迹。
他突然想起江云渡丢掉工作那天,跪在暴雨里捡文件的背影。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递出去的刀。
霍凛坐在看守所里,平静地拨通了叶翎的电话。
第九章
“我让你给江家的钱,你给到哪去了?”
“你不相信我?你让我好好照顾江家人,我哪里没做到?她的新工作都是我替她找的!”
此刻叶翎还在准备婚礼的事,对他的盘问也毫不在意,匆匆挂断。
霍凛的脸色沉得能滴水。
前几日的宴会厅,霍凛出包厢时,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看守所的电话。
确认过后,对方说她妈妈没有大问题,可他还是联系医院,安排了最好的医生。
现在监控显示,她捂着胸口时,一群人还围着她调笑。
江母心梗发作倒地,但救护车恰好绕道城郊,延误了十五分钟。
“霍哥,救护车行车记录仪修复了!”
助理急忙打来电话,里面叶翎的声音清晰可闻:
“让那老太婆死在半路,钱打到你女儿留学账户……”
叶翎做得并不隐蔽,她笃定了霍凛不会伤害她。
她以为他想要孩子,现在想借着肚子里的胎儿母凭子贵,夺回他身边属于自己的位置。
一来她喜欢了霍凛这么多年。
二来虽然傅氏航空没了,但傅宇晴的财产全都留给了霍凛。
霍凛在江云渡死后这些天,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她更加势在必得。
只是每次她给他发消息,他就回复一件她曾经做的事,平淡的叙述让她不安起来。
直到对话里满是足以充当证据的照片和语音,她终于慌了。
“霍凛,不想让全行业知道她那些丑事,就立刻停止调查,别闹得都不好看。”
“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凛回复:“叶翎,人做过的错事,都要负责。”
“霍凛,你负了我,我还替你报仇,我有什么错?!”
他没再说话,只是转手将胚胎检测和死亡鉴定群发到航空高层。
“我是霍凛,实名举报叶翎谋杀罪证如下……”
叶翎也看到了,话筒那边,她笑得歇斯底里。
“你别忘了是你先不要她的!我怀孕是假的又怎么样,她到死都以为你爱我!”
“不是想鱼死网破吗?你以为你又干净到哪去?江云渡是个贱人,你也活该孤独一辈子,连死都是一个人!”
霍凛听完挂断了电话,仰头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到现在才让他知道,原本他们也可以幸福的?
霍凛联系了最好的律师,把所有搜集到的证据交给他,只等审判。
纵然如此,他心里依然没有轻松的感觉。
霍凛似乎重回生活的正轨,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他只有在飞行时保持着机长的严肃。
平日里他总是驻足,不知道在等什么。
他无端地大笑,笑着笑着又流出泪来。
午夜梦回,霍凛总叫着江云渡的名字,哭醒又沉沉睡去。
霍凛请假越来越频繁,好像随意一阵风,都足以让他情绪崩溃。
工作处处都有她的影子,机场的云还是当年认识时的模样。
每个起风的瞬间,他都最想念她。
只有一声呓语飘散在风里。
“对不起,云渡,最后再等等我吧。”
第十章
其实霍凛早早就认识江云渡了。
他爸爸是机长,母亲是当年傅氏航空的董事长,机场的路,他比逛学校都熟。
机场里,总能看见一个小女孩,偷偷当爸爸的小尾巴。
许久未见后,那场追悼会上,江云渡撑着伞在外面站了五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
霍凛知道她是跟母姓,她却以为自己不知情。
那双格外清澈的眼睛,好像第一次掺杂了别的东西。
只是父母接连故去,他满心都是恨,也看不分明。
霍凛把自己的心封锁了起来,在人前从来都不苟言笑。
可她真的敲开了门,带着一束光照了进来。
他恨她,恨自己放不下。
可恨的却是两人永远不会圆满的感情。
回自家当年故居时,霍凛在阁楼发现了妈妈的手提箱。
勋章下压着很多张泛黄的纸张。
“今日霍岩违规飞行节省47分钟……”
“今日霍岩绕飞操作违规,被总局嘉奖节省燃油……”
最上面的是妈妈颤抖得不成样子的绝笔,她说抱歉,别学你父亲。
原来妈妈早就发现了爸爸的偏执,从他年轻时一步步晋升开始。
他仗着自己的飞行技术好,一次次托大,藐视生命。
但为了保全航司名声,以及爸爸的体面,他一次次的冒险,妈妈都没有阻止。
最后酿成大错后,她饱受内心煎熬,选择了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谢罪。
可笑的是,他们临死前都想留下一个好父母的幻影,让他这个儿子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霍凛悲哀地发现,他们一家人真是如出一辙的自私。
得到律师准备就绪的消息后,霍凛拿着钥匙来到江云渡的出租屋。
他替她收拣遗物时,找到一个纸箱。
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是她准备送给他的,今年的生日礼物。
上面厚厚一层灰,显然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
霍凛一件件拿出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最里面,航空管制手册旁边,摆着一本日记,写于他们刚认识时。
扉页画了卡通飞机,是他第一次教她识别机型时的涂鸦,她学得有模有样。
末尾还有一行小字:“请求降落我心。”
书封塞着一起去过迪士尼的票根,旁边贴了一张便利贴。
“阿凛今天主动牵了我的手。”
“在幻想世界餐厅他说以后带孩子来,以后我们的宝宝像他就好。”
“偷拍了他给小朋友戴米奇耳朵的侧脸。”
霍凛沉默地翻看着她的日记。
“阿凛今天执飞CA1297,遇到晴空颠簸,偷偷改航道绕开积雨云,被塔台老陈骂了半小时。”
“改了新航线,绕开积雨云区,增设等待点。虽然我违规被扣3分,但保住了他安全执飞记录。”
下方贴着霍凛那趟航班的油量单,她偷偷在备注栏画了颗心。
纸张翻动的脆响里,霍凛看清某页夹着的风信子标本。
四年前他迫降呼和浩特,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找到的春天,他顺路带回送了她。
当时江云渡冻红的手指捧着玻璃罐:“我爸说风信子代表重生,等我们……”
他却没有允许她说完。
思绪扯回,阳光照进湿冷的屋里时,桌上闪过一点反光。
是一枚氧化了的易拉罐环。
霍凛立刻想起来,他遇到风暴那次,江云渡盯了通宵航线,下班时还在喝能量饮料。
平安回来的半夜,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霍凛才感觉到心安。
他随手取下了那个铁环问:“什么时候嫁给我?”
当时她不答反笑:“等你正式求婚,我要在塔台指挥屏前说愿意。”
霍凛这才想起,他还欠她一场求婚。
难怪她听到办结婚宴时,眼里带着失落,却还是亮着眼睛拿出了准备好的戒指。
她一直期待着,可他失约了。
枯萎的风信子,终究没有等到春天。
几日后的墓园里,霍凛安顿好了江云渡父母的后事,又将他们葬在了一起。
他把江云渡的骨灰盒轻轻放进墓穴时,航空管理局的通报正在全网推送当年特大空难的真相。
同时上热搜的,还有叶翎的处决。
几个月前,她篡改塔台值班记录,制造伪证,在听证会上对江云渡的指控尽数被推翻。
她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又身系三起命案,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霍凛沉默地将两枚空管徽章并排嵌在合葬墓上。
一枚是江父的铜质老款,另一枚是云渡的镀银新章。
这是空管局给他们的嘉奖,晨光里闪耀的光刺得他流泪。
他又打开平板,播放昨天庭审直播的片段。
法庭上他承认了父亲当年的全部罪行,向媒体道歉。
他闭眼听着满场恸哭,平静地接受了所有遇难者家属宣泄的怒火。
他额头上还有被打砸的伤口,即便是下了法庭也没有处理。
霍凛在墓前跪了一天一夜,双腿没了知觉,起来时直接摔倒在地。
他慢慢爬起来,没有管身上的尘土,只是摆好被碰歪的花,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不久后,黑匣子最后的录音公开。
全场管制员集体起立摘下耳机,对殉职同行最高致哀。
网络的舆论也平息了,变成了清一色的缅怀和赞颂。
霍凛自杀了,死在立春的那日,走得极为平静。
此前,他已经将遗产全部捐赠给空难基金会,后事托付给殡葬公司。
霍凛想过,如果自己奢求来生,她一定希望永不相见。
所以他唯一的遗言,是不要把他葬在江云渡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