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柏苍苍，劲松虬虬，所为所做，皆是为何？
山麓书院后山碑林前，有一人行走在苍松古柏之间，在他脚下，一条并不平整的石板路，笔直通向碑林深处。
沿途松针铺地，柏叶染道，道路两旁，每隔一丈距离，便是有着一盏石灯笼，居中放置的并不是灯芯，而是一尊尊圆顶铜佛。
此人脚步并不快，亦步亦趋之间，仿佛整个松柏林都在跟着他的节奏而婆娑作响。
镇南王李义，一个盖压整个南部大地的存在，然而到了这里，依然会有一种压抑的沉重感。
老王并不残喘，不过背上仿佛背负着无尽的东西，越到高位，心中思考的东西便会更多。
忽而林深之处，响起一声尖锐鸟鸣，片刻后，振翅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李义的步伐和身影，却是一点顿塞感都没有，他目光盯着碑林深处，背负双手的他，胸口的黑龙头，龙目微睁，龙嘴开阖，做咆哮状。
按理说来，此时作为东道主的李义，不该出现在这里。
天可汗访问镇南王府，李义于情于理，都该陪在左右，但是当下的李义，却是独自漫步在碑林之中。
松柏林中，大树参天，树荫摇摇，在其下方的无名石碑，每一方，都代表着一位曾经悍不畏死的无名战士。
他们具是当初跟随李义征战天下的士兵，谋士，白丁！
然而如今埋骨于此，有得甚至连尸骨都没找到，唯独留下一座衣冠冢。
天可汗访问镇南王府这件事，对于整个南部四道的百姓而言，现在都看在眼里，普通的老百姓当然不会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政治元素，多少是局势推动。
他们只会知道，天可汗堂堂正正的进了天南城，并且被你这位镇南王李义，客客气气的迎进了镇南王府，其实比起暗中的指指点点，民心向背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终于到了碑林深处，石板路的右手边，孤单的搭着一件不大的茅草屋。
有人似乎听到了声响，嘎吱一声，一道身影从茅草屋里钻了出来，是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有些蓬头垢面，满是灰尘的脸上，一双并不太清明的眸子，看向石板路上的那道身影。
看了几息，老头认出了那道身影，他脸上有着惊慌，想要回屋捯饬一下自己，但是看到那道身影已经站在那里，又怕让对方久等，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思前想后的老头猛地拍了拍自己衣衫，用口水捋了捋自己颇为蓬乱的头发，随后又是大概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似乎觉得无恙后，赶紧跑到那道身影旁边跪下。
李义并未看他，也并未问话，两人就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在碑林守林多年的黎青，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照往常来看，王爷李义除了每年清明固定带着世子来碑林一趟外，其他时候基本上从来不会来此。
今年的清明已过，那王爷如今来这碑林，又是为何？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兵，思绪并不多么迅疾，他也不知道当下天可汗到访镇南王府的事，多年来，除了在碑林周围溜达的他，几乎很少离开这里。
“黎青，人还是要收拾一下自己！”李义开口道，口气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黎青挠了挠背，跪在地上的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王爷，这地儿平日里也看不到几个人，再说一把年纪了，收不收拾都一个样！”
李义微微皱眉，要是搁在以前，非得打他二十军杖！
“你这人要不是这么懒，这么多年，也就不会连个媳妇都没有！”李义放下心中怒气，随后颇为惋惜的说道。
黎青搓了搓手，没太在意有没有媳妇这件事，他倒是颇为好奇，“王爷，今年清明你不是已经来过一次，今儿？”
李义扬了扬眉毛，他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头，“起来说话吧！都一把老骨头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黎青洒脱的说了一声，“好咧！”，双手撑着大腿的他，其实关节炎颇为严重，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却觉得身子骨一轻，抬头看了眼，发现早已站在他身边的李义。
此刻李义并没有因为老人身上的怪味和污迹而有任何的嫌弃。
看见如此，本来脸上还带着笑容的黎青，却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了，“王爷，我身上脏，你。。。”
“咋的，我没嫌弃你，你倒是嫌弃我了？”李义看着如今只到自己下巴高矮的昔日老兵，口吻玩笑的说道。
黎青沉默，只是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好似身边的这个人，还是如当年一样亲切。
“走，陪兄弟们喝几杯！”李义拖着黎青，两人走进碑林之中。
随意走到一处无名石碑前，身穿精致蟠龙衣衫的李义也不讲究，拉着黎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黄底，红泥封坛的红雕酒瓶。
巴掌大小的酒瓶，看起来并不多么高档。
这种黄色红雕是天南城最普通的酒水，最初的发源地其实是李义当年最早崛起之地云南道东南一处偏僻小城——平城特产。
后来因为李义的发迹，黄瓶红雕由此被推上台面，如今天南城最大的酒庄，就是以此为招牌，不过按照李义等昔日老兵的说法，最地道的红雕，还是城西一家小作坊酿制的。
黎青看着酒瓶，双眼犹如黑夜里亮起的星星，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年轻到如今，不好女色，唯独对这一口红雕，情有独钟。
“是老赵头的手艺？”黎青从李义手里接过一瓶，摇了摇，分量估摸七两六钱，心里更加笃定是了。
李义抬了抬眉眼，一副你自己不会喝喝看的意思。
也不客气的黎青，扯开泥封，并未着急下嘴，先是用鼻子嗅了嗅，一股上头的表情，双眼微眯的他，脸上有着陶醉的神色。
看见如此的李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当年要是你能少喝几口，说不定现在早已混了个将军当当！”
黎青似乎不在意李义的气话，小小抿了一口的他，砸了砸嘴，张开嘴巴，哈了一口气，浑身舒泰不可言表。
“王爷，你知道我的！”黎青搭话道。
李义揉了揉眉头，好像说了十几二十年，这老家伙真是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一点都没变化。
黎青好像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拿起酒瓶，盯着酒瓶看了看，然而眼中看到的，却是很多曾经的片段。
那时候的李义还年轻，他也正值壮年，一帮比李义大上不少的男人，跟着李义南征北战，一路烈马当歌，酒旗当被。
李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扯开了泥封，和黎青几乎一样的动作，毕竟当年他喝的第一口酒，就是眼前这老家伙给的。
李义还记得，当时黎青骗他的那些话。
“我说你这将军娃儿，是个爷们儿，不整几口？也好意思带着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
“这东西可是好东西，一口当漱口，两口当解渴，三口四口，那就是壮胆了！”
“红雕一口闷，万事不用愁！”
。。。
在李义沉默之际，黎青却是突然说道：“味道有些淡了！”
李义回过神来，拿着酒瓶碰了碰黎青手中的酒瓶，“喝出来了？”
黎青神色有些黯淡，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义道：“两个月前，当时走的很安静，我去看了，家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黎青一时间有些难以自己，已经快入土的老人，嘴角却是忍不住的颤动，曾经的战友，如今尚在的可能不会超过两手手指头之数。
“小赵的手艺，也还不错！”李义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轻松一点。
黎青用力吸了一口气，总算挤出一丝颇为难看的笑容，“王爷，有啥事，你就言语一声，我呢可能没有年轻的力气劲儿，但是只要你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黎青要是皱一下眉，就不算一个男人！”
李义看着突然一下严肃起来的黎青，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呵呵的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扬了扬手中的红雕。
“能有啥事？你就给我好好活着，看着你家王爷我，再在这天下，杀他个人仰马翻！”李义道。
黎青也是愣了愣，随后眼眸里亮起光彩，曾经他年轻的时候，这抹光彩，一直伴随着他，让他能跟随在身边男人身后。
沉寂的碑林，突然起风了。
卷起了李义的黑色的衣袍，卷起了老兵黎青灰白色发须，两人沉默的听着风声梭梭，看着树影摇曳，在那昏暗之中，仿佛有着一道道笔挺的身影，从未远离，一直等在某地。
他们好像早已入土，但是却从未消失。
当喝完酒，李义起身，拍了拍屁股，黎青目送着他沿着原路返回。
碑林深处，两只酒瓶静静的立在一方石碑之上，光阴轮转，酒瓶影子随着日月摇动。
都说镇南王的脊背，已经弯了，然而还是有人一直坚信，这位戎马一生，战功彪悍的王爷，脊背比起那远古不周山还要挺拔。
没有人知道，这一日独自离开王府的李义，在这碑林之中对一位昔日的老兵说了什么，但是，走在回府路上的李义，平静的脸上，一双幽深的眼眸里，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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