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辛犯下那起灭门案,是在天宁十五年,八月十四。皇后仙逝,已过十载。除清河王张陵与淮阳王张栩两兄弟,余有心结,已无人在追究皇后的死因,更无人在意良妃是否谋害了皇后,是否枉死。因此,从未有人将年辛犯下的命案,与皇后之死,构建联系。
那时,林亦初入大理寺,为大理寺司值。平业坊的这桩灭门案,虽听着骇人,似有曲折离奇,可他带着司马钦赶赴现场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查清了前因后果,甚至凶手自己寻上了门,承认了所有罪行。
给林亦还原命案过程,有两人。其中一人,是怡红院的老板娘,花玲珑。花玲珑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向林亦说起了前因。死者一家,一共七口。主人姓张,在平业坊经营一家药铺,性子儒雅本分,是个善人。张家娘子勤俭持家,平日里温和待人,从不与人交恶,邻里有口皆碑。
就在昨日,张家娘子依着惯例,去给丈夫送饭。途经怡红院门外,却与一名行色匆匆戴着斗笠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斗笠男子气急败坏,只因他手中抱着的一个瓷瓶摔了个粉碎。张家娘子连连致歉,愿赔偿斗笠男子的瓷瓶。细看那瓶子,不过是平常货,也不值几个钱。哪晓得,斗笠男子开口便要五两银子。容不得张家娘子辩驳,斗笠男子凶神恶煞,只说一个时辰后,去她家中讨要银两。张家娘子见对方是泼皮无赖,似有功夫傍身,只得应了。
此情形,花玲珑描述得绘声绘色。林亦以为她添油加醋,可问了附近的商贩,却证实了花玲珑的说法。至于那人长相如何,都说他戴着斗笠,看不清长相。不过,依着其依着与说话做事的方式,应是个江湖粗人。
依据在张家宅子外摆猪肉摊的屠夫张屠的说法,命案就在一个时辰后发生。斗笠男子,果然登门,索要赔偿银子。张家娘子与丈夫商议后,备了五两银子,以作赔偿。哪晓得,斗笠男子临时漫天要价,竟然索改口要五十两。
张氏夫妇做的是小本经营,哪里有这么多积蓄。拿不出银子,斗笠男子耍横,给不出银子,那便烧他们的药铺。无奈之下,张氏夫妇只能以报官要挟。没想到,此举彻底惹怒斗笠男子。
斗笠男子竟然当即挥刀,将张氏夫妇砍杀。张氏的独子,不过五岁,也死于斗笠男子刀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张家七口人,无一生还。
张家的动静,招来了邻居。可斗笠男子杀红了眼,如何有人敢近前劝阻。待斗笠男子提着刀,飞檐走壁而去,才有人敢去报官,将此案报到闹到了大理寺。
林亦与司马钦走访了邻居,综合了所有目击者的描述,还原了整个过程,也锁定了凶手,就是那斗笠男子。他们正筹谋着要画像,通缉此人时,却听到屋顶上有人叫嚣:“人是我杀的。”
众人纷纷抬头,却见那斗笠男子立于屋顶之上。他扯下斗笠时,在门外围观的花玲珑,战战兢兢道:“原来是他!他名年辛,本是个无赖。至今还欠了我五两银子酒钱。”
年辛随手拾起一块瓦,掷向了林亦与司马钦:“给你二人一炷香的时间,若能将我制服了,我便随你们回大理寺。”
看着那瓦片在脚下碎成粉末,林亦与司马钦顿时怒起。如此挑衅,如何能忍。林亦挥出枪,上了屋顶,誓要制服这恶徒。哪晓得,年辛身法诡谲,竟能移形换影。那时,林亦的枪法尚未成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如何将他拿下。
一炷香过后,年辛竟大骂大理寺无用,又使出一招移形换影,竟在林亦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此后长达五年的时间,大理寺倾尽全力,追寻年辛的下落,都未得其果。此案也成了林亦一桩未了的心事。尤其是事后,林亦追查张家娘子的身份,竟发现张家娘子竟是事涉谋害皇后一案的吴太医的独女。
年辛消失后,吴太医留给张家娘子保管的一份脉案,也不翼而飞。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四刻,无名岛,青阳驿站,地窖。
地窖中的四具尸体,经一日一夜冷冻,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乙女寻了些白布,将尸体遮盖,以免苏音儿见之生恶。花玲珑被捆绑于那张太师椅上,一身怒意,她没料到自己竟被眼前俩黄毛丫头摆了一道,成了阶下囚。只是,她不敢肆意挣扎,生怕勒及腰腹。
苏音儿坐于一旁,已研好了墨,准备提笔记录乙女接下来对花玲珑的问话。乙女打着哈欠,慵懒地看着花玲珑,等着花玲珑开口。
花玲珑深深剜了乙女一眼,冷笑道:“谋划这一切的,就是我。孙思粤是我杀的,尚钰的死也是我设计。不出意外,这荒岛上,只剩下我们三人。杀了我,或许你二人便能活着离岛了。”
“并非看不起你。”乙女道,“凭你的本事,做不到。从实招来吧,你是天机卫,还是青衣卫,或是黑羽卫?”
不等花玲珑开口,乙女自顾自分析道:“若你是黑羽卫,不会对淮阳王下手。若你是青衣卫,不会对战英,甚至清河王下手。故,你是天机卫无疑。不,不只是你,孙思粤,尚钰,乃至张屠,都是天机卫。”
“老娘只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平头老百姓,你说的这些什么卫,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花玲珑道。
“那我说句你能听得懂的。”乙女道,“事到如今,也不必藏着掖着。设计将你们掳来此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鬼将军,而是李红衣。你可知道,李红衣是谁?李红衣乃已故梅王李暮烟的儿子。他来平都城,就是为了查清楚他父亲以及族人遇害的真相。”
听得此话,花玲珑立即沉下了脸色,心中暗想,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从一开始,这里便是李红衣给她几人设下的局。甚至她利用尚钰设下圈套,也是李红衣的算计。
乙女捕捉到花玲珑眼中的意外与愤怒,笑道:“看来,你听懂了。”
“既然这一切,都是你们的算计,那你还需我说什么。”花玲珑怒道,“既然是为了复仇,痛快些,给我一刀!”
“你这话的意思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乙女道,“你放心,在你老老实实交代前,我是不会让你死的。你也不会真的想死的。不然,你也不会舍了尚钰的命来保自己。”
花玲珑本极为坚决,可看着乙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腹部,她开始慌了神,哆嗦着道:“你想做什么!”
乙女面露阴狠,忽化作了黑猫,扑到了花玲珑身上。挥出闪着寒光的爪子,黑猫道:“你腹中这坨肉闻着好香啊。我将它掏出来,美餐一顿,如何?”
黑猫挥出利爪,花玲珑挣扎着身子,竟往后倒了下去。她彻底乱了心,大喊道:“只要你放过我腹中的孩子,我可以给你们答案。”
黑猫即刻化作了乙女人形,拍了拍手,转身与正在记录的苏音儿道:“我 身子乏了,要问什么,你来问。”
苏音儿点点头,即刻站起身,将花玲珑扶起后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如她所说,我与孙思粤,尚钰,张屠,都是天机卫潜伏于平都城中的隐卫。”花玲珑回道。
苏音儿又问:“所以,追杀淮阳王,是通天阁的命令?”
“不,自定国公遇害,我们便已脱离了通天阁。”花玲珑道。
乙女打了个哈欠,身子已经开始疲乏:“那你们听命于何人。”
“天机卫隐卫,自然听命于天机卫统领。”花玲珑道。
苏音儿猜测道:“沈炼?”
花玲珑不置可否,又道:“李红衣与平南王费尽心机,助淮阳王逃出了平都城。天机卫本想放他一条生路。只可惜,生路他不走,偏偏走死路。”
“淮阳王在追查当年良妃谋害皇后一案。”苏音儿道。
花玲珑点头道:“他与年辛约好在青阳驿站会面。天机卫得了消息,便派出我们四人,追杀淮阳王与年辛灭口。只是,我们赶到时,年辛未至。不得已之下,我们只得先杀了淮阳王与游名章,再做谋算。”
“听闻淮阳王寻得了一个关键证人,可证明良妃并非谋害皇后的凶手。这关键证人,就是年辛?”苏音儿道。
花玲珑点头道:“说来,也是我几人失算。五年前,我们就该诛杀年辛灭口。不承想,他死里逃生,隐匿了五年。”
苏音儿记起了年辛当年犯下的灭门案,又道:“这么说来,当年年辛诛杀张家娘子一家七口,并非一时泄愤,而是另有所图。”
花玲珑冷笑道:“你们大理寺早查出了张家娘子的身份,又何苦在我面前装无知。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吴太医死后,他女儿带着他留下的脉案失了踪迹。追查了五年,我们才查到他的下落。只是,我几人不便出手。便以年辛妻儿要挟,逼他犯下命案灭口,寻回吴太医留下的脉案。”
“当年,皇后遇害,陵哥哥命人去太医院追查皇后的脉案,可这本脉案却与吴太医一同消失。”苏音儿道,“你说的这本脉案,可否就是陵哥哥追查的脉案。”
花玲珑回道:“是。这本脉案,记录着皇后的用药及病症。若落入他人之手,便可知道,谋害皇后的,并非良妃,另有其人。”
“到底是谁?他为何谋害皇后。”苏音儿追问。
花玲珑微微叹息了一口气,只道:“自然也是为了灭口。这世上,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苏音儿心头一颤,这答案接近她行踪的猜测。她颤颤巍巍记下了花玲珑的话,又问:“为何灭口?”
花玲珑微微停顿后道:“只怪皇后过于聪慧,发现了通天阁的秘密。”
听得花玲珑提及通天阁,乙女忽觉恍惚,眼前似闪过一张可怕的脸。定过神来,乙女闪身至花玲珑面前,质问道:“通天阁?什么秘密。”
花玲珑笑了笑,却卖起了关子:“事关长公主府及梅山被灭的真相,待李红衣与平南王归来,再说不迟。”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子时三刻,无名岛,青阳驿站,正堂。
仔仔细细读完苏音儿所做的笔录,丁祸的情绪变得激动,反反复复追问乙女与苏音儿,关于通天阁的秘密,花玲珑究竟说了什么。苏音儿只能反复强调,无论她们如何要挟,花玲珑始终未开口。
于是,丁祸又揪住年辛衣领质问:“你必定知晓,快说!”
年辛连连摇头:“我若知晓,骨头早已能打鼓了。”
丁祸只得放开年辛,急得来回踱步,恨不得将花玲珑的阴魂捞回来,问个明白。
花玲珑的供词,事涉皇后之死。张陵阅罢,沉默了许久。终究,他母亲的死,另有隐情,且终究水落石出。良妃枉死,他与淮阳王之间的心结,到此也算是解了。他能做的,就是继续查到底,替故去之人,要个说法。
将花玲珑的供词交予了李红衣,张陵道:“花玲珑被灭口,想必先生留有余手,可得真相。”
李红衣转过身,看着外面的夜色已浓,而花玲珑供词中提及的张屠已不知去向,于是他道:“劳烦林少卿,与王爷同住。今夜,怕是不得好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