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平都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不安的情绪,在持续地弥散。李朝的国学,长安书院,更是如此。尤其是长安书院,也出现了一道血印。凛冽寒风中,那道血印刻在鹿鸣堂前,无论书院中的杂役如何擦洗,血光依旧触目惊心。
大理寺的人,前来查验了血印后,祭酒便下令,封锁了书院,任何人不得进出。可长安书院中,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他们如何查不到这血印的来处。于是,儒生们开始集结,高呼打开院门,放他们回家。过两日,便是祭天大典。堂堂国学闹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还了得。祭酒不得已,又请了东宫的旨意。东宫求得通天阁应允,派了一百禁军,驻守长安书院,将骚乱暂且压了下去。
然而,一个时辰后,东宫又传来了旨意。凡户籍在京中或在京中有置办宅院的儒生,可在查验身契或房契后,由家眷带回家中。此令下达后,不到两个时辰,几乎所有京籍儒生,都离了书院。书院中只留下了教员及三十几位京中无落脚处的儒生。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丑时,平都城,长安书院。
学舍空了大半后,贺青之搬到了甲五号房中,与柳璟同住。窗外寒风萧瑟,后山不时传来呜咽鸟叫声,令柳璟夜不得眠。贺青之见柳璟辗转反侧,起身点了灯,从被窝里拿出了一壶酒,邀柳璟同饮。
柳璟求之不得,钻进了贺青之被窝,与贺青之一人一口喝了起来。喝了几口酒,暖了身子,贺青之道:“替阿欢复仇时,杀人的傩狮,我们都见识过了。区区血印,又怕什么。再者,这等事,自有大理寺处理。老君庙的李先生,也不会置之不理。莫怕,就算有恶鬼索命,我会替你挡着。”
喝了几口酒,灯火映得柳璟的脸红扑扑的。他久久地看着贺青之,笑道:“故你是为护着我,才没有回你外祖父家中。”
贺青之笑了笑,喝了口酒,转头看着窗外。他这一看,却见门外院中有踩雪声传来,似有什么动物嘶吼着靠近。于是,他钻出了被窝,好奇地行至窗口,从缝隙里查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隔着窗户,贺青之看见,有踩雪声是因有一名儒生,趁着半夜无人值守,想翻过院墙,溜出书院。那儒生身手还算矫捷,借着墙边的那棵红梅,三两下翻上了院墙。
柳璟出现在贺青之身后,见有人逃走,意欲喊出声。可贺青之却捂住了柳璟的嘴,小声提醒他不必,都是为保命而已。看着他爬上了院墙,并未被人察觉,便松了口气。
可就在他二人转身时,却听得“砰”的一声。二人再回头,却见那儒生从墙上坠落,发出惨叫声。更令他们脸色大变的是,那儒生身上,趴着一具血淋淋的骷髅。那骷髅嘶吼着,肆无忌惮地吸食着那儒生的生魂。
更令柳璟与贺青之惊恐的是,又有数具血骷髅出现在了墙头,一跃而下。他们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狼,正寻找着属于它们的猎物。
青阳坊毗邻平阳坊,坊中多客栈。各类大小客栈,数不胜数。几乎每走十步,便有一间客栈。除去外来三人,在此征地修建客栈,也有坊中居民用自己的宅院,改建客房,做起了客栈的生意。坊中就有一条向阳街,两侧私栈林立。
向阳街的私栈,不比大客栈,相比来说,环境简陋,服务也并非周到。当然了,价格上,要便宜不少。有些私栈,十文钱,便可住一晚。
何虎与元业入城时,耽搁了时间,他们进京比其他学子晚了几日。青阳坊中的客栈,几乎都已经住满,不得已他们只能选择一间名“碎玉楼”的私栈暂住。他二人同住一间天字号房,还算得上舒适。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午时,平都城,青阳坊,碎玉楼。
林亦领着李红衣,进入了碎玉楼,一进门却察觉到了客栈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也因这血腥气,致使还逗留在驿站中的住客,焦躁不安。他们集中在大堂,抱怨着大理寺的人,为何还不来。他们都想了了眼前的事,赶紧退了房,今日便出城去。有一书生模样的男子,实在等得煎熬,拿起行李便要走。可老板娘,却拦住了她的去路,须等平都府的人来了,做了个了结,他们才能脱身。
客栈的老板娘是一名寡妇,三十来岁的年纪,身姿曼妙,脾气泼辣。她拦住那书生,一再强调,她是正经的生意人,牵扯人命官司的事,她不能有半点马虎。书生却辩解,昨夜的命案,他未见着凶手杀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也是在这个时候,林亦与李红衣寻了进来。老板娘见林亦身着大理寺的官服,即刻迎了上去,招呼道:“大人可算是来了。”
林亦打量老板娘身后众人神情,冷冷道:“你盼着我来?”
“出了人命案子,自然盼着官府的人来处置。”老板娘道,“我一早便去平都府报了案。可等了半日,也不见人来。”
林亦听老板娘有抱怨之意,回道:“本官乃大理寺少卿林亦。来你这里,是要与你打听一个人。”
“大理寺?那办案岂不是更妥当?”老板娘闻之大喜,不等林亦追问便说起了案情,“事情是这样的。前日约黄昏时,有两名赶考的儒生,在我这租了间房。这两名儒生,长得斯斯文文,看着是个好人。可哪晓得,就在昨天半夜,其中一名儒生,竟突然发狂,将他的同伴给杀了。”
“突然发狂?”林亦听着老板娘的叙述,不禁皱眉。
李红衣看不清眼前情形如何,只能感受着客栈中的气息。他能辨识到除了老板娘,他身后还有四名住客。他也能感受到,楼上的一间房中,的确有血腥气散出来。
老板娘说着,他身后的一名住客附和,解释他目睹了杀人。那时他正起夜,推门便瞧见那书生杀了同伴,还将同伴的头割了下来。适时,另一名住客补充,他住在隔壁,闻声出来查看,那被割下的头颅还滚到了他的脚下。他们几人的描述,触目惊心,令林亦皱眉。
“敢问掌柜,可知那杀人的书生,姓甚名谁?”李红衣问道。
老板娘闻声,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取来入住时的登记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念道:“姓元名业,梅州人士。被他杀的人,叫何虎。”
林亦大惊,催问道:“尸体如今在何处?”
“还在天字二号房呢,我们也不敢动。”老板娘回道。
放了名册,老板娘即刻领着林亦与李红衣上到了二楼,打开了天字二号房的房门。林亦和李红衣行至门槛外,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是,当林亦抬头时,却皱起了眉。
李红衣问道:“何事?”
林亦道:“房中虽有血迹,却无尸体。”
老板娘见了房中的情形,也是大惊失色,喊道:“我们明明没有挪动尸体,如何就不见了?”
林亦观察老板娘的神情,似乎并未扯谎,又问道:“凶手如今在何处?”
楼下堂中的一名住客,大喊着回道:“昨夜他杀人后,我亲眼看着他翻窗跑了。”
林亦走入房中,见房中凌乱不堪,应是经了一番打斗。两张床上,散落着衣物和书籍,窗户大开。现场的痕迹,如住客所说,凶手在杀人后,仓皇逃匿。只是,林亦看着窗户上,并未有足印。从窗户往下看去,后院中满是积雪,可积雪也没有足印。
“看来元业的轻功了得。”林亦道。
李红衣不知何时,已走到林亦身后。他行至窗边,感受着元业留下的气息,笑道:“不瞒林少卿,他使的是逍遥步法。”
而这时候,目睹元业离开的住客补充道:“他似乎轻功了得。我看着他,就这么从窗户里飞出去了,呼的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林亦不作评述,只转头与李红衣道:“先生如何看?”
李红衣想了想道:“他应该还在城中。寻到他,自然会有答案。”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戌时末,平都城,长安书院,后山。
天将黑未黑,透过门缝,可见之处一片灰蒙蒙。长安书院后山,有一间荒废多年的石屋。这间石屋,曾做存储之用。自废弃后,成为儒生们平日里聚集寻欢之地。柳璟与贺青之,自昨夜从学舍逃出后,在这间石屋里,已躲藏了整整一日。透过门缝,注意着书院中的动静,这一日称得上惊心动魄,每一处神经都时刻保持着警惕。稍有不慎,就会招来那些怪物,然后变成与他们一般的怪物。
柳璟紧握着一把短刀,窝在墙角,哆嗦着道:“到底还是连累你了。今日若是走不出去,来生我再报你庇护之恩。”
贺青之手持马球杆,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见柳璟如此模样,温声安慰道:“不必说这样的丧气话。至少你我二人,还活着命。活着便有机会走出去。”
忽一阵寒风过境,书院中陷入了寂静,似乎已没有了任何活物。透过门缝,不见任何人影走动。天色渐暗,现在是逃出这里的最好时机。贺青之转身,抓起柳璟,安抚道:“后山有一条小道,可通院外。此时走,或许还有生路。”
柳璟哆嗦着点头,在贺青之带着十分警惕轻轻打开门后,跟随着他绕到石屋后,踏着过膝的积雪,往眼前的一片林子里去。林子里有一条小路,可通往书院外。平日里,有儒生便是走这条路,去平阳坊寻欢。
雪太深,人过于慌张,柳璟几次摔倒在雪里。贺青之三步一回头,顾及着柳璟的安危。却不想,行至一下坡处,贺青之不仅没能拉住柳璟,反而与柳璟一同往坡下滚去。
幸而有一棵杉木,将他二人拦下,他二人才不至于撞上前方的巨石。虽化险为夷,可他们闹出的动静,却招来了那些怪物。当他二人小心翼翼沿着山坡往下,走出密林时,却被数名儒生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儒生,就是昨夜他们亲眼看见命丧血骷髅下的那名儒生。
这些儒生,行动极为迅捷,闻见了生人气息,犹若饿虎扑食,朝着柳璟与贺青之扑了上去。柳璟与贺青之,慌张之下,意欲往回走,可一转身却发现已经被断了后路。他们被失去了心智的儒生们围住,已经没有了生路。
贺青之挥出马球杆,护在柳璟身前,嘱咐道:“躲在我身后。”
一名儒生扑了上来,贺青之以全力甩杆,竟打中了那儒生头部。那儒生倒地时,太阳穴处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只是,一个呼吸后,他竟又爬了起来,再次朝着贺青之扑了上去。
一两个儒生,贺青之尚且能应付,可数名儒生发狂围攻,他如何抵挡得住。最终,贺青之一身鲜血,死死地护着柳璟,绝望地看着儒生们张牙舞爪扑了上来。
当他二人对视,彼此露出笑容,接受眼前的死亡时,却听得一阵铃声传来。扑向他二人的儒生竟然倒在了地上,化为一摊污血。二人惊异抬头,却见一青衫男子落在了他们面前。
这青衫男子,便是儒生元业。元业挥出一剑,剑气裹挟着雪花翻涌,扑上来的数名儒生瞬间化作血雾。血雾与飞雪融为一体,就如一朵雪中绽放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