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二刻,无名岛,密林。
忧心乙女安危,丁祸使出逍遥步,一跃而起。可他跃起不足一人高,却见眼前翻滚着浓雾,铺天盖地朝他们涌来。如此情形,与登岛时无异,似乎是在驱赶他们回驿站。
只是一刻愣神,浓雾竟已至丁祸眼前。一支长枪,刺破了浓雾,直刺丁祸胸口。幸而李红衣抓住了丁祸脚踝,轻轻一扯,将丁祸拉了回来。丁祸躲过了那一枪,落于李红衣身后。丁祸,惊魂未定,却又感受到身后杀气更浓。猛然一回头,却他发现身后也有浓雾翻滚至了眼前。
“小心!”盛怀阳瞥见丁祸再临危险,竟毫不犹豫,挡在了丁祸身前。
盛怀阳这一举动,令丁祸惊诧不已。若是李红衣挡在他面前,他毫不意外,也心安理得。可盛怀阳竟然不顾一切护着他,着实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浓雾似乎感知到了盛怀阳的气息,挥出的板斧竟收了回去,停在了他们一步之外。
浓雾过境,无人生还,更无活物留下。尚钰的尸身,没入浓雾中便遭遇了千刀万剐,只几个呼吸,竟化为了血雾,与煞气共舞,为猖兵们摇旗呐喊。见着此景,其余人第一反应便是逃命。林亦见张陵落单,一把抓起张陵,往左侧撤退。张屠与年辛同时往右侧奔逃。可他们跑出不足十步,皆退了回来。只因浓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已然将他们重重围住,未留下任何生路。
众人纷纷退至李红衣身侧,都明白凶手的算计,不只是借他们的手除掉尚钰,最要紧的一步棋是将他们所有人诛杀于此。
张屠如何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情急之下,他又挥出了一掌。这一掌,掌风强劲,就算是登岛时所见的崖壁,也能撼动几分。可接连数掌,都未能撼动浓雾分毫。甚至他的袭击,刺激了浓雾中的猖兵,并连累了他身侧的年辛。
浓雾中忽射出来的弩箭,直射年辛眉心。幸而年辛使出移形换影,整个身子往右侧偏移了几分。不想在这呼吸之间,他却被一股气息挡住了去路。千钧一发之际,弩箭从他耳尖肩上飞过,只划破了他的衣服。
众人都为年辛保住了一条命,吁了一口气。可他们却没料到,弩箭落地,才可断定伤亡。弩箭越过了年辛,直朝盛怀阳而去。方才护住了丁祸,盛怀阳惊魂未定,对身后的情形毫无防备。他才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步,就见那弩箭直飞而来。万幸丁祸眼疾手快,一把将盛怀阳推开。如此盛怀阳才不至于被伤了要害,与弩箭擦身而过,只是手臂上被划破了皮肉,留下一道极深的伤痕。
林亦见状,挥着枪冲了上来,护在了盛怀阳与丁祸身前,忧心询问:“要不要紧?”
盛怀阳捂住伤口,血从指间溢出。疼痛可想而知,可盛怀阳却强忍疼痛,面不改色,轻声回道:“死不了!”
年辛见那弩箭射入了浓雾中,回想方才的情形,才明白是张屠挡了他的生路。张屠看似是无心,实则是有意为之。年辛恶狠狠剜了张屠一眼,心想张屠已然对自己动了杀心。
张屠哪里敢回应年辛的眼神,装作不知情,退到了李红衣身后,嘀咕道:“全赖那姓花的,若不是替她寻孙思粤的下落,我们如何会落入此境地!”
盛怀阳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眼看着浓雾逼近,围着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盛怀阳似被张屠的话点醒了一般道:“一环套一环,好精妙的设计。”
“你说什么?”丁祸追问道。
从头至尾,张陵都显得极为平静,或许是他算到了,此绝境必破。他也与李红衣一般,一直在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自从李红衣断定,算计孙思粤的人就藏在他们之中。
张陵瞥了一眼李红衣,观察李红衣的神色,他能断定,今夜的这个局并非李红衣所设。顺着盛怀阳话里的意思,张陵道:“他是说,孙思粤不过是鱼饵。凶手将我们引至此处,不是为了除掉孙思粤,而是将我们一网打尽。”
“陵哥哥的意思是,设计这一切的,是花玲珑?”丁祸道。
张陵并不下结论,盛怀阳也不将话说透,二人同时看向了李红衣,等着李红衣的说法。可李红衣还未开口,张屠便喊道:“就是花玲珑!算计我们,将我们掳来此的,也是她!”
张屠就这么给花玲珑定了罪,众人皆未出声。大抵是他们都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丁祸即刻接受了这个结论,若算计这一切的是花玲珑,那他方才感应到乙女遇险,便合情合理了。于是,丁祸的心乱了起来,不顾一切就要往外冲去。
林亦也忧心苏音儿安危,挥出枪,欲与丁祸一道,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与丁祸还未冲入浓雾,就被李红衣拦住了去路。丁祸气得大喊:“你拦着我做什么。就不该听你的,留她二人在客栈。”
“猫有九命。”李红衣与朝林亦道,“林少卿安心,乙女必会护音儿周全。”
林亦瞧见李红衣极其冷静,忽明白,如今的境况似乎李红衣早有预料,如此便代表着他留有后路,可应付眼下的危局,也给乙女与苏音儿留有后手。或许李红衣早就察觉到花玲珑的心思,将计就计入套而已。
“不对。”林亦心中暗想,“花玲珑如此做,应是记着先生那句,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隐藏在这局中的凶手,并非花玲珑。如此也就代表着,凶手就藏在我们这些人之中。”
林亦目光扫过身后的所有人,不知为何,他将目光落在了张陵身上。从登岛入这驿站,张陵表现得极为冷静,从无他平日里的情绪。虽说最初谋划这个局,张陵是谋划者之一。可难保张陵在得到了真相后,落井下石。张栩已死,再除掉丁祸及李红衣,他便能坐稳东宫的位置。
张陵此时的心思,却不似林亦所想。自入驿站后,他不曾与李红衣通气,只照着与李红衣商定的路子走。战英死后,孙思粤的死甚至是今日入这密林,都是李红衣的算计。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这也就代表着,他们之中,混入了另一个谋局者。此人的身份,也许是通天阁的人,也许是丁墨的余党。可不管如何,此人今夜的目的,是要将所有人诛杀于此。当然,张陵能想到,入这无名岛的十三人,只有一人,不在李红衣最初的计算中。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张陵想不到合理的动机。
正视林亦的目光,张陵道:“林大人与先生,可有破局的法子?本王可不想今夜命丧于此。”
众人各色反应,李红衣已尽收眼底。微微转过身,面向着身后众人,李红衣道:“凶手就在我们这七人之中,必定留有后路。而这条生路,就是我们的活路,王爷何惧?”
李红衣此话一出,众人反应不一,纷纷以眼神与神情表达自己的清白。唯有一人,哆嗦着身子,面色苍白,就如癔症发作了一般。而此人,便是方才张陵所怀疑的盛怀阳。
“闭嘴!闭嘴!”盛怀阳忽惊叫了一声,大喊道。他捂着双耳,缩着身子,靠在林亦背后,似有万千恶鬼以利爪在攻击着他。在他的视线看来,四周的浓雾飞速地翻滚着,他耳边有哀怨的男声,在颂着那首《十三鬼穴歌》。
“百邪癫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凡针之体先鬼宫,次针鬼信无不应。一一从头逐一求,男从左起女从右……”
众人的目光,都被盛怀阳所吸引。林亦转过身,一把搂住了摇摇欲坠的盛怀阳。此时,林亦才感受到盛怀阳身上的炙热,触摸其额,观察其神色,他立即道:“他中毒了!”
李红衣与丁祸快步走了过来。李红衣看着盛怀阳手臂上的伤口,轻声道:“这浓雾有毒,可令人致幻!”
方才被浓雾所伤的不只是盛怀阳,还有年辛。年辛下意识触碰了下肩膀,确认皮肉无伤,松下一口气。如此,他心中断定,或许可以排除盛怀阳的嫌疑了。可排除了盛怀阳,那其余人他就看不懂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鬼晓得这些皮囊下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看着盛怀阳如此痛苦,林亦道:“请先生替他解毒!”
“我答应过要保他性命,你不可以拒绝。”丁祸也道。
盛怀阳所中之毒,李红衣轻松可解。那日,他并非在等待丁祸,而是察觉到了这浓雾的存在。于是,他来到这密林中,寻找破解之法。最终,他在崖壁上发现了那一株胭脂花。
胭脂花可解浓雾之毒,亦能克制浓雾。故而方才,并非盛怀阳救了丁祸,而是丁祸保住了盛怀阳。只因丁祸腰间的香囊中,有一朵胭脂花。
李红衣扯下了腰间的香囊,抓起盛怀阳的手,意欲替盛怀阳解毒。不承想,在这瞬间,盛怀阳竟突然开始发狂。他以常人难以承受的力气,挣脱了林亦,推开了李红衣。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似在驱赶侵扰他的恶鬼。无论林亦与丁祸如何劝慰,他也没能平静半分。
直到盛怀阳听见了他父亲与妹妹的声音在唤他,他才停了下来。抬头看见浓雾中,竟出现了他父亲和妹妹的身影才朝着他招手,他毫无防备,竟然走向了浓雾。
“盛怀阳!”丁祸大惊。
盛怀阳几乎要冲进浓雾时,被林亦与丁祸同时拉了回来。可丁祸与林亦并没有松口气,只因他们看见了盛怀阳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他们身后的人也看见了猖兵手中的长枪,方才刺穿了盛怀阳的身体。
包括张陵在内,都没预料到如此结局。他们都不否认自己曾怀疑盛怀阳。可盛怀阳在林亦手中倒下,便代表着,他的嫌疑已然洗清。
盛怀阳双目已变得黯淡,只是神情恢复如常。他拉着林亦的手,给了林亦最后一个温情的笑。转而,他用最后一口气与丁祸道:“照顾好我妹妹。否则,我化作厉鬼,扰得你一世不安!”
丁祸来不及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见盛怀阳的身体,如尚钰一般化为了一堆污血。亦是这时,年辛在身后大喊:“李先生,再无破局之法,咱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林亦与丁祸闻声抬头,只见浓雾中的猖兵似得了某种召唤,或是得了军令,已经开始发动最后的攻击。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裹挟着浓雾,从各个方向,朝着李红衣等人扑了上来。
李红衣身后的人,迅速聚集到了一起,个个面露惊骇。
丁祸大喊着:“李红衣!”
李红衣无丝毫慌色,他从腰间摸出一朵胭脂花,揉碎了,将汁液涂抹在林亦手中的鬼王枪枪头,与林亦道:“能否驱散这浓雾,就靠林少卿了!”
林亦回想起驿站后院的那一株胭脂花,才明白了李红衣铺设的后路以及他的气定神闲。林亦挥舞鬼王枪,使出一招游龙探海。鬼王枪从林亦手中飞出,直射入浓雾之中。
浓雾中道道红色的光影闪过,鬼哭狼嚎声逐渐消失,浓雾也随之散去。这密林恢复成了他本来的模样。虫鸣鸟叫,月影稀松,满是温暖的气息。星光斑驳,虽是夜里,放眼望去,可见林中春意暖暖。
丁祸与李红衣对视了一眼,明白此时这树林,才是李红衣所设的样子,亦是丁祸从未踏足的梅山之景。
属于盛怀阳与尚钰的尸身,已经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在青阳驿站正堂中,属于盛怀阳的泥俑上,承浆穴的位置,被扎入了一根银针,是为:第八针,鬼市,承浆穴,入三分,快速聚集阳气,治幻听幻言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