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终于想办法搬到了高加索山的山脚,得以从最低的地方俯视着这座庞大的山体。我看不到他,却知道他就被囚禁在这座山的一个悬崖上。
几夜几夜,我总是梦到他在啜泣、在哀叹。
“潘多拉,你在看什么?”我的丈夫向我问道。
“我只是在看山而已。”
*****自从我被创造出以来,我便拥有成人的智力。没有和蔼的父亲教我文字,也没有温柔的母亲教我纺布。我一睁眼,便看到了世界。
但是,我虽被称为人类,但是却没有作为人类的经历。
我由泥土变幻而来,而不是由男女生殖而来。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直到我被送到丈夫家、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而打开魔盒的时候。
疾病、死亡、洪水、鼠疫等等各式各样的灾难全都从里面飞了出来。受到惊吓的我赶快把盒子关住,埋在了院子里,发誓永远都不会再打开它。
原来,我之所以被创造,就是为了犯下这个罪行。灾难虽不是由我创造,却是由我引出。
没错,是我,把灾难带到了人间——那个普罗米修斯最爱的人间。
我要挽救我的错误,哪怕要与创造我的宙斯为敌。我本来就是泥土所作的玩偶,所以不惧怕再恢复为泥土。
当赫拉克勒斯上山要解救普罗米修斯的时候,我央求他带我一起去。
“伟大的先知,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赎罪?”我跪在普罗米修斯的脚下,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同时亲吻他的手「注:此动作为希腊神话中对对方非常尊重的动作,阿克琉斯的母亲向宙斯求情时曾左此动作」。
“回去吧,女人。”普罗米修斯只用这个对任何一个人都会用的语气说了简单的一句话。
“那么,请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我继续问道。
普罗米修斯摇了摇头,说:“你不是人类,永远都不可能拯救我。”
就这样,我被驱赶回来。但是,我翻越高山,竟然得到了普罗米修斯的神谕!虽然不能直接帮助他,但是我要变成完整的人类!
我要体验作为人类的感情、作为人类的苦恼,我要亲自感受那些被我放逐的灾难,我要那些灾难生长在我身上、使我成为被普罗米修斯所爱的人类!
可是,如何变成人类是个难题。我需要神的帮助。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神维纳斯。唯有她一定能懂得女人的痴情,她感性又随和,一定会帮我想出办法!
我欢喜却又惴惴不安地来到维纳斯的居所。她的房子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园中间,到处都有鸟鸣声。虽然很美,却有一个最大的缺陷——那就是无法看到高加索山。可怜这女神,竟与伟大的普罗米修斯相隔那么远!
维纳斯没有问我原因,便直接告诉了我方法。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魔盒还有那样的秘密!
可是中途发生了意外,月亮女神狄安娜无意间闯了进来。我只顾着抓住“希望”、关上盒子、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高傲的女神就已经变作一只鹿了。
“愣什么!?快把‘希望’吃掉!”
被维纳斯一吼,我急急忙忙地就把那团温暖的烟雾吃了下去,同时说出了自己想要变成人类的愿望。
然而,就在我刚刚吃下它之后,我才想起来,既然这个“希望”可以实现一切愿望,为什么我不让那些灾难重新回到魔盒里面呢?或者,我为什么不让普罗米修斯直接爱上我呢?
不不,我已经犯了罪,我不能再去控制别人的感情。
不不,无论我有没有犯罪,我都不能去控制别人的感情。
正当我准备要做下一件事情的事情,却突然发觉自己浑身无力。我只好摸索着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希望维纳斯能原谅我这个不礼貌的举动。然后,我好像听到维纳斯在叫我的名字,大概是生气了吧,毕竟我竟然没有通过她的同意就坐了下来呢。可是,维纳斯,我实在太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我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名为潘多拉的女人。我也想起来了,宙斯赐给我的魔盒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我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不错,那个金属做的魔盒经过几千年的演变、现在终于成为了我的心脏。
那些之前跑出去却没有被我和维纳斯抓到的希望散布到了世界各地,满足人类的愿望。人类通过这个来为自己订立契约、用自己不要的东西同他人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外面的希望不够用,它们便如同引力一般把盒子内的希望也一同吸引走。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别人订立契约时我的心脏会感到疼痛的原因吧。
或许,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其实,我在为我自己感到悲痛。人类消耗了“希望”,然而正是这希望却最终又成为了灾难。
我的名字是“被赋予一切的人”,是“完美的人”。无论如何,宙斯一定在赐予我魔盒之前就已经预示我将第二次打开它。只是,原本的希望被我的自私所扭曲、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我也终于知道了,我一直苦苦追求的女礼石,就在这里——我的心脏。
它原本只不过是潘多拉魔盒的一个装饰石子罢了。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和维纳斯当初的行为也可算是订立契约。只是那时候契约的根源才刚刚出现,不会有现在人类所经历的种种规则和坏处。
然而,又有谁能说我们的愿望实现了呢?人类从泥土而来,而我的心脏却是由金属的魔盒化作;维纳斯渴望自己的爱情,最后却连自己一并掉入深渊。
谁说我们的契约没有副作用呢?甚至,这种情况已经不能算作是副作用了,而是——报应。
*****现在,时隔几千年,我作为名唤郁钟的潘多拉,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潘多拉,你想起来了?”维纳斯向我问道。
“是的。”
“那么,你认罪吗?”狄安娜问道。
“是的。”
这时,我看到维纳斯的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她不用被处罚一样。她就是那样得意地俯视着我。不过,我能感觉到,她的灵魂其实已经死了——正如那些盛开的荆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