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
不。
现在我是苏悦,她是苏银。
她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站在檐下,脸被帷帽遮挡得严严实实。
周身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像是踏步云端的仙子被落下凡间,裹了一身沉重的污泥却无可奈何。
纵使许久没见,但是我一眼便知,她却是我那个跟人私奔的了亲阿姐。
只是我绾着妇人的发髻,她还散着秀发。
她唤我,「阿银?」
我有些哽住,我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本不是我该承受的,都是拜我阿姐所赐。
午夜梦回时,我不是没有恨过她,也怨恨家里人,甚至怨恨自己。
可当她站在我面前,还是以这样一幅样子的时候,我所有的恨意被堵回胸口,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走过来抱住我,「阿银,把名字还给我好不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我不知道是对谁的。
没人会知道,那天之后,宋府里的侧夫人苏悦,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穿着阿姐衣衫,带着阿姐的包裹,轻而易举的逃离了皇都。
我没回湘潭老宅,他们嫌弃我学唱戏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侮了苏家的门楣,若不是要我替嫁,只怕想不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况且我无法面对他们,不知是该以苏悦的面目,还是以苏银的身份。
我入了个戏园子,重拾老本行。
因为底子不错身段也好,很快成了园子里的顶梁柱。
我每日只需要研究唱戏就好,再没有其他的事情让我烦心。
没几年,北方开始打仗。
听来戏园子的客人说,护国将军领军往北边去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心态很好,如今再听人提起宋宗明,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一般,毫无波澜。
又隔了几个月,大街上突然放起鞭炮。
北边战事停了,大获全胜。
然后一个故事,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占领了说书先生的台子。
他们语气激昂,说得绘声绘色。
宋宗明十七时就一战成神,他被捧得太高,军中早有人看不惯他。
于是和敌军勾结,里应外合准备干掉他。
十万火急之时,是他随行的侧夫人站出来,在副将的帮助下带领着剩下的将士们,将他从虎口中救了出来。
并且在接下来的战役中,他的侧夫人展现出来绝佳的兵法天赋,将敌军玩得团团转,使得太仓大获全胜。
回城之时,太仓帝连叹三声可惜。
一可惜她不是男子,二可惜她不会武,三可惜她是商贾之女。
饶是如此,苏悦也被封了诰命,赐了一枚免死金牌。
不仅是明月公主,就连皇后见着,也要礼让三分。
毕竟战乱刚起,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太平多少年。
帝王高坐庙堂,这天下都是臣民来打拼守护的。
我听完整个故事,临走时还不忘将碟中的瓜子抓干净。
不愧是她,从小天资聪颖。
只要她想,任何事情都是能做到顶尖的。
园主家的儿子姓林,叫林妙生,小了我半岁。
发现我走了之后,连忙起身跟在我身后,「柳樱樱,哎!你等等我!」
他三两步赶上来,凑过来问我,「你说,这世间真有这般奇女子?跟活在戏文中似的。」
我扭过头逗他,「怎么,想认识认识?」
他连连摆手,「怎么可能!那样的传奇人物,怎么可能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结识的。能认识你,已经是我一辈子的运气了。」
到真是传奇人物,世人万般揣测,也无法弄明白为何一个人能够如此大的转变,最终只能归在传奇二字上。
林妙生说来其实也算个奇人,不了解他的时候,看他的脸和动作,活脱脱一个仗着家中有几个钱就花天酒地的二世祖。
了解了之后才发现,他这个人纯情得可怕。
我看他一眼,都能脸红半天。
他还有些笨拙,一次踏青在树上摘了颗果子,跟找到了什么宝贝似的递到我面前,「给你,刚摘的,最最新鲜的!」
那颗果子是颗青梅,酸得我牙都快掉了,不过还是忍着吃完了。
我时常想,我若是最先遇到的时林妙生,就不至于去遭受一番苦痛。
晚上我们在院中小酌,天上的月刚露出来又被云层隐了。
不确定他有没有喝醉,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开口叫他,「林妙生?」
他猛然回神,「你说,我听着呢!」
我将我所有的一切告诉他,「我嫁过人,有过孩子,但是孩子没了,以后也不会再孩子了。就算是这样的我,你还愿意对我好吗?」
他突然猛地起身落荒而逃,手中的酒杯掉在石桌上晃悠几圈,最后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收拾之时,手指不小心被碎片划破。
很小的一个伤口,甚至没有什么痛意,我却蜷坐在桌角下哭得死去活来。
自离开皇都起,这是我第一次哭,上一次还是在明月公主要我孩儿性命的时候。
次日清晨起来,我瞧着眼睛周围肿成了核桃,便用沾了凉水的帕子敷着。
林妙生慌慌张张从屋外跑进来,叮铃哐啷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堆东西。
「这是我在钱庄存私房钱的票据,这是我城南宅子的地契。这些,这些,都是一些铺子的地契。
还有这个,我曾祖母传下来的传家宝,给林家儿媳妇儿的。」
「哦,不过这个园子是我爹的,我不能要。
对了,我怕爹娘带你不好,昨日我与他们劝说了一宿,他们不介意不能生孩子,只要是我喜欢的就行。」
城口郭婆婆家有很多孤儿,我们可以去领养,挑一个好看的小姑娘,以后承你的衣钵,我们还可以……
他还未说完,我仰着头凑了上去。
他呆若木鸡,由着我牵引了一会儿,才开始生涩地回应。
但是他聪明,很快就掌握了主动权。
热泪流进嘴里,可我尝着却是甜的。
大婚之前,我犹豫再三,还是给苏悦写了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