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在胡说八道了。你现在看起来的确潇洒自由,我是怕你老了变成孤家寡人,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李心信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看你上司和张医生就挺不错的,起码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对你也好,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心信并不知道张逸朗就是张致一的独生子,在他眼中,医生是高收入群体,社会地位也高,加上张逸朗温文尔雅,对李心桥贴心周到,的确是良配,要是她能跟他走到一起,李心信也能放心。
至于黄祖荫,虽然李心信觉得他对李心桥也算得上出手大方,这两人之间的相处也颇为融洽,但李心信却有一个私心,觉得黄祖荫的家业都在国外,要是两人真的成了,李心桥定必是要长居海外,那兄妹两人见面的机会只怕会越来越少。
李心信骨子里是个看重亲情血脉的人,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抱有悲观的态度,他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和李心桥以及李振国坐到一起,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吃上一顿饭。
至于小可爱,李心信只祈愿自己能活得久一些,看着他脱离病魔,长大成人,能独立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心愿,实在不敢再奢望太多。
要是天不遂人愿,他先于小可爱离去,那李心桥就是最后的指望,只要她还在国内,多多少少也能看顾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至于让他孤苦无依。
所以李心信才会如此迫切地想知道她的选择。
然而李心桥的回答却让他十分失望。
“哥,我跟张逸朗没有可能的。”
一开始李心信以为她的字面意思就是她对张逸朗毫无男女之情,但当他转头看向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双眼掠过一丝失落和忧伤,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桥桥,你这是在顾忌什么?”
面对李心信的追问,李心桥在心中挣扎了许久,为了不让他乱点鸳鸯谱,最后她决定把事情摊开了来说。
“哥,他有跟你说过,他爸是致一药业的董事长张致一吗?”李心桥的声音掷地有声。
李心信明显愣了一下,“他爸是张致一?!”
李心信的反应在李心桥的意料之中,她看着他满脸错愕,干脆坦白说,“哥,我不想瞒你,虽然这几年我在国外,但我时刻留意着致一药业那边的动向,我想为母亲讨一个公道,也想清算一下当年的糊涂账。”
李心信完全没有料到她竟有这样的打算,只觉得又惊又怕,连忙劝止道,“桥桥!你别犯傻了,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而且当年致一药业那边不是已经开了记者招待会了吗?那批假药也被政府验证过,没有任何治疗成分……”
“哥,你太天真了,致一药业财雄势大,又是龙头产业,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所有证据都指向致一药业造假,当地政府考虑到经济和就业,怎么也会保住致一药业的!”李心桥说起这些事来云淡风轻,但她的眼神却隐隐透露着恨意未平。
她在报社工作这三年来,见多了官商勾结的情况,甚至见过有人贿赂了政府官员,以新瓶装旧酒的方式,把早就退出市面的旧药通过更换药物编号的方式,重新上市。
所以越到后期,李心桥就越觉得当年致一药业开的所谓记者招待会,实际上不过是一场钱权交易的戏码。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成功联系上当年被假药坑害的受害者家属,得知他们那个时候也得到过一笔一次性的“抚恤金”,她联想到李心信给她寄钱的那一次,更觉得那些钱就是致一药业给受害者家属的掩口费。
可惜那个受害者家属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李心桥并未能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资讯。
哪怕是她暗中动用了所有关系,希望调查到致一药业内部的运营漏洞,甚至试图从偷税漏税方面入手,都没能找到张致一的错漏。
在外人看来,致一药业堪称良心企业,不仅先后成立了多个危疾基金,为社会上未能享受到医疗福利的贫苦大众打开了一条通往生存的道路。
甚至在罕有病特殊药和癌症标靶药的引进上,致一药业也致力于压低造价成本,门市出售的非处方药以及供应给医院的处方药,标价都比其他药企要低上一成。
至于大企业普遍存在的偷税漏税问题,在致一药业这边基本不存在,为了规避风险,张致一带领下的领导班子甚至雇佣了本市最为有名的两家会计公司,同时稽查公司的账目,该缴纳的税项一分不少,每一年都是本市的纳税标兵。
由于张致一把致一药业管理得滴水不漏,在外的人设也是大慈善家,这也导致了李心桥的调查计划一直停滞不前。
相比起在国外时鞭长莫及的尴尬,现在她回国了,便意味着她能有更多的机会调查致一药业,只是鉴于前段时间被小可爱的病情耽搁,所以她一直未有行动。
眼看现在她配型失败,于小可爱而言,她的作用便变得可有可无。
既然如此,她便决定趁着拜祭亡母这个机会,把她一直以来的打算跟李心信坦白说出来。
她也不期待他会理解,也没有预期他能帮上什么忙,只是她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实在很需要一个宣泄口。
平日这些话她还能跟黄祖荫说上几句,但现在报社状况不断,她能诉之于口的人,也就只有李心信一人而已。
李心信见她下定了决心要追查当年的事,知道劝她也是无用,他担心她会因此惹上祸端,毕竟经历热搜这件事后,他已经见识了舆论的厉害,那些恶毒的评论依旧历历在目,让人胆战心惊。
想到因为张逸朗和张致一这层关系,他和李心桥两人注定无缘,李心信就觉得十分可惜。
两人在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眼看雾气尽散,李心桥的晕车症状也好转不少,李心信提议动身前往位于墓园西北角的感恩堂。
感恩堂是存放先人骨灰的地方,占地面积不大,但有三层楼高。
从外面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只要进去了就会发现每层楼的格局都不太一样,据说是特意请风水先生依照五行八卦设计的,不同的摆设有着不同的寓意。
虽然李心桥对风水鬼神之说持保留态度,但进了这感恩堂后,里面的特殊环境让她生出畏惧之心。
抱着尊重的态度,她也没认真看周围的环境,只是跟着李心信踩着稍显陡峭的楼梯一口气登上了最顶层。
李心桥手上提着的东西最多,加上这感恩堂每层楼之间的高度差相当于正常楼房的两倍,虽说顶层不过是三楼,实际高度却相当于平日的五六楼了。
所以等她踏上最后一个阶梯时,她早已气喘吁吁,反观看起来身体远不如她的李心信,则显得轻松许多。
“平日很少走楼梯吧?才走那么三层楼,怎么喘成这个样子?”李心信语带关切。
经历了晕车呕吐的李心桥腹中空空,只觉得一路上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然而当她发现李心信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为了不被他取笑,她只好强打精神,把脊背挺直了些。
正当她抬头之际,却看到不远处就是电梯口,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力气都白花了。
她不由得小声抱怨了一句,“明明这里就有电梯,为什么我们还要走楼梯?”
李心信一边顺走了她手上的橙子,拿到自己手上,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说,“那个电梯坐不得的……”
李心桥见他一脸凝重,顿感无语,笑着反问了一句,“难不成这里也跟风水有关?”
李心信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
“那是运送骨灰上来安置的专用电梯,平时只有这里的工作人员会用,前来拜祭的人都是从这步梯上楼的。”
李心桥不明白这样限制电梯的使用到底有何意义,“那要是拜祭的人行动不便,例如坐轮椅的老人家或者残疾人,这实际上足有五六层楼高的步梯,岂不是为难人?”
李心信只好摊了摊手,“别人都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倒好,不过过来一趟,就替那些坐轮椅的人考虑起来了。”
李心桥见李心信不以为然,正打算反驳时,却被他先开了口,“得了得了,实在对这个安排有意见的,大可以在拜祭完咱们妈后,再在意见本上写上几句建议吧。”
说罢,他指了指右边的方向,“走吧,咱们妈在那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心桥有过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她就恢复如常,跟在李心信的身后,走进了一扇描着金线的门。
门后别有洞天。
这个地方和李心桥原先设想的、存放先人骨灰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
她本以为会有一面类似于照片墙的东西,上面分了许多个格子,里面存放着先人的骨灰,外面则贴着先人的遗照以及出生、死亡的日子,然而眼前一列列整齐排列的木柜子,却让李心桥产生了错觉,以为误入了某处图书馆。
李心信领着她在那些木柜子之中穿梭,终于在刻着字母“D”的那一列木柜子中,成功找到了位于第三行的刻了西番莲样式的一个长方形格子。
“桥桥,先把供奉的果子都摆出来吧,放在这边的桌子上。”李心信指了指不远处的大理石桌子,催促着李心桥照做。
李心桥在袋子里翻了半天才把带过来的苹果摆放好,又问了句,“哥,那这些香烛要点上吗?这里也没有香炉,插到哪里去啊?”
李心信一边从自己手中的袋子中拿出毛笔和装有金粉漆的小瓶子,一边回道,“感恩堂内不能有明火,这些香烛冥镪一会儿拿到楼下的香烛焚化炉,一并烧了就好。”
“哦。”李心桥讪讪地回了句,木然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却迟迟没有走到李心信的旁边来。
“桥桥,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拿笔稳,过来帮我把这西番莲的纹样给描一描,也算是你对母亲的一点心意了。”李心信把手上的毛笔向她递了递。
李心桥只好上前把毛笔接了过去,她望着那方既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出生年月日的格子,很难想象母亲的骨灰就存放在此处,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相比起李心桥的踌躇不前,迟迟不能动手,李心信却显得异常耐心。
几乎是手把手地,他教她先把瓶子里沉淀下来的金粉漆轻轻摇几下,再用毛笔的笔尖沾上一些,沿着西番莲的刻纹重新描上一遍。
要是不小心手抖,把金粉漆描出界限也不怕,只要在金粉漆尚未干涸的时候用纸巾擦掉多余的部分就可以,只是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尽量避免过于用力,免得金粉漆溅到衣衫上,这衣服就只能报废了。
李心桥见他这般郑重其事,也不敢问为何他明明对重描西番莲这件事如此紧张在意,却偏要她这个拿起毛笔就手抖的人来做这件事。
她右手持笔,左手扶着右手的手腕,竭力让自己下笔时手能稳定些。
在李心信殷切的目光下,她倍感压力,费了好些力气才完成了他交托的任务。
李心信看着那朵掉了漆的西番莲重拾光彩,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认可使得李心桥如释重负。
金粉漆见风即干,李心信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轻轻拉了拉那方格子边上的一个圆环,那个格子竟像抽屉一样被拉出来,露出了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刻着精美花纹的橡木盒子。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橡木盒子拿出来,放在李心桥刚才放置供果的大理石桌子上,喃喃地说,“妈,我带桥桥来看你了……”
李心桥看着木盒子上的照片,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她看着照片上的女子剪着和她差不多的短发,眉眼虽然是笑着的,但一双眼却黯淡无光,就像强撑着身体拍下这张照片一样。
她印象中的母亲总是长发飘飘的,从未有过头发短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她不解地问了句,“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李心信回忆道,“那个时候母亲在医院刚做完第二阶段的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担心迟早有一天会掉成了一个秃子,便偷偷瞒着科里的医生和护士,溜到医院附近的理发馆把头发剪了,还拍了这张照片。”
“要不是医院的护士打电话来,跟我们说母亲不见了,电话也没带,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