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一同护送刘洪生到手术室的医生见张逸朗如此自责，纷纷劝慰他说，“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发生的，而且谁料到那个男人居然还会声东击西，明着冲你来，却把刀对准了刘主任，这换了谁也防不胜防啊！”
“而且精神病的人也不会在额头上就刻着‘我是精神病人’几个字，我们总不能每次接诊都让保卫科的人站在旁边守着。”
“在这件事上张医生已经做得够好了，这只能说急诊室实在是太高危了，特别是儿科急诊，全国各地每年都会发生伤医案，只是不巧今天轮到我们科了。”
然而同事的安慰并没有让张逸朗从自责中解脱出来，直到手术室外面的红灯亮起，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通知刘洪生的家属。
刘洪生的夫人原本也是儿童医院的医生，只不过早年因为身体方面的原因申请提前退休，他们的大儿子早早出国留学，大学毕业后还在那里成家，一年难得回来两趟，而小女儿刚怀了孕，孕期反应大，家里出了这事也不敢告诉她，最后只有刘夫人一人到了医院。
看着佝偻着背的刘夫人独自一人孤单地坐在手术室门面的座椅上，张逸朗心中的自责达到了顶峰。
他坐在她旁边，却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是张医生吧？我听我家老头子总是提起你。”兴许是察觉到张逸朗的不安，刘夫人首先开了口。
张逸朗低着头，一脸的沮丧，“是，今天的事是我……”
“你在电话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了。在我看来，你的做法没有错。”还不待他把话说完，刘夫人便率先表了态，“这件事我不怪你，既然他在这个位置，就应该做他的工作。”
“科里出现突发情况，你按照规定报告上级，你没有做错。我老头子不放心，要回科室看看，那也是他身为科室领导人的责任，他也没有做错。”
“我们由头到尾都按照规定做事，也告知病人家属相关风险，也做到了积极联系其他科室接收病人，在程序和道德上，我们的所有做法都没有错。做错事的人是那个病人家属，为什么你却要把别人的错强加在自己身上呢？”
刘夫人指了指手术室的方向，“他像你那样的年龄时，性格冲动，说话鲁莽，总是得罪病人，也曾试过被病人家属拿着砖头恐吓，我总跟他说，你那性子再不改，我就不跟你过了。”
“后来他也听了我的话，脾气有所收敛，但还是经常遇到不讲理的家属，胡搅蛮缠的，我也劝过他不如提早退休，他却说舍不得这间医院，看着你们这些干劲十足的年轻人，他也不觉得累。”
“所以，那是他乐意的工作，他愿意护着你们这群年轻医生，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面对这个温柔得就像水一般的老人，张逸朗的心境也随之慢慢平复下来。
他不懂此时的她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跟他说这一番话，毕竟要是换作是其他人，只怕不是惊慌失措，便是因为担忧而忐忑不安，怎还有心情理会他这一个外人？
不得不说，她的话就像有特殊的魔力，哪怕只是坐在她身边，都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您难道就不怕……”张逸朗欲言又止。
因为事出突然，张逸朗只能把刘洪生安排在本院行紧急手术，但这里毕竟是儿童医院，很多配置都是按照儿童规格，所以说句实话，张逸朗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没有底。
“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他的片子了，刀口的位置在右侧肋下，避开了心脏和大血管，一时三刻还死不去。而且主刀的邹医生是我当年带的博士生，他在研究生期间就做过很多成人外伤手术，后来在我的影响下才专攻儿科外科。我对我的学生很有信心，他定能帮到老头子的。”刘夫人眼中充满了笃定。
手术刚开始不久，儿童医院的领导和高层便相继赶到了手术室，对刘夫人好一番安抚，并言明医院这边将会负责刘洪生所有的治疗费用，连市里最权威的外科老教授以及他的医疗团队也已经在赶往儿童医院的路上，只要人一到位，马上就可以接手。
刘夫人对领导的关心表示了感谢，同时表示手术已经进行中，要是临时接手只怕也不太合适，而且她表示相信主刀医生的技术，就不用麻烦老教授特意来这一趟了。
“这怎么能行，刘主任是因公受伤，而且年龄都大了，要是手术过程出了什么差错，那让我们怎么跟夫人和他的孩子交代？我们也不是对咱们的医生没信心，只是预防万一……”周院长劝说道。
“对啊，洪明教授是创伤科的老行尊了，听说了刘主任被患者家属刺伤腹部，二话不说就要过来帮忙，有他坐诊，刘主任的手术必定能成功的！”秦副院长也在附和着。
刘夫人却轻轻摇了摇头，“洪教授在医治创伤方面的经验，我自然是知道的，但现在在里面主刀的医生是咱们儿童医院的邹医生，也是我带的博士生，我对他有信心。正所谓沙场杀敌最忌讳临阵换帅。”
“我也知道领导出于一片好意，特意请来洪教授为我家老头子医治，但有什么别的安排，还是等手术结束再说吧。”
那几位领导也算是刘夫人的熟人了，也知道她个性坚韧，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稍稍讨论后，只好同意她的要求，转而让洪明教授在手术室外面的监控视频中，留意着手术进展，预防主刀医生应付不来或出现突发情况时，洪明教授及其医疗团队能够及时接应。
事实也证明，主刀的邹医生并没有辜负刘夫人的期望，在经历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手术，终于把刘洪生从鬼门关拉扯回来。
为了不增加邹医生的心理负担，直到手术结束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创伤科泰斗洪明教授通过视像，和医院领导一起围观他做手术的情况。
为了让刘洪生得到更专业的治疗，还没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刘洪生一出手术室，当即被送往了洪明教授所属的专科医院，在该院的重症监护室进行后续的治疗。
“好孩子，这回就辛苦你了！回头我再跟你打电话，这下我得先跟着过去了！”
刘夫人对着一同出手术室的邹医生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在周院长的搀扶下，匆匆上了救护车。
张逸朗本想跟着过去，却被医务科的李科长留了下来。
李科长希望他能到医务科来一趟，把刚才在急诊室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
张逸朗对此也表示理解，一一依言照做。
等张逸朗回到医院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
消息灵通的徐以明得知他被传召到医务科，便早早就候在宿舍门前，一看到他的身影，立马迎了上去。
“怎么样？医务科那边没为难你吧？”徐以明关切地问了句。
“没有，李科长就简单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也做了记录，因为时间实在太晚了，也没问太具体，只是说有后续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会再通知我。”张逸朗一脸的疲倦，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徐以明又问了句，“我听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刘主任的手术是邹医生做主刀，术中出血量还挺多了，输了差不多1000毫升的血，幸好手术还算成功，术后直接就转入了市一医院？”
张逸朗点了点头，“医院领导找到了洪老教授，本想让他亲自操刀，但刘主任的夫人力排众议，坚持让邹医生继续手术。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也打电话过去市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那边的值班医生说刘主任术后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只是血色素偏低些，还得密切观察几天。”
徐以明闻言也叹了一口气，“刘主任还有一年不到就退休了，医院那边也有让他返聘的意思，听说他也同意了，没想到却突遭横祸，也不知道术后恢复如何。”
张逸朗对此也十分自责，“说到底，这件事也该怪我，没有早些察觉那人精神有异，才让刘主任受了伤。虽然刘夫人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我，但我还是觉得十分不安。”
“你也忙活了一天，又受了惊吓，回去好好洗一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别让这件事影响了你。医院那边我会帮你打探后续的处理方案，现在你这个状态也许不适合上班，需要我替你请个假吗？”徐以明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担忧。
张逸朗摇了摇头，“科里人手本就短缺，刘主任不在，庄教授也到德国进行学术交流，要是连我也请假，只怕科里的同事连轮休的机会也没有了。你放心吧，我没事的，反倒是你，那么晚还守在这里，也难为你有心了。”
徐以明指了指搁在桌上的外卖袋，“我想着你应该没空吃东西，就随便给你买了几个煎饺子和一盒扬州炒饭，只是外面风大，现在大概都冷了，回头你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好。”
他不忘强调说，“没胃口也得吃几口，别到时候饿坏了，落得个胃病，非但没人心疼你，回头还不是一样要休病假。”
张逸朗见徐以明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叫。
他连忙打断道，“好了，你的心意我照单全收。一会儿我换了这身衣服便会吃的。现在也太晚了，你家离医院远，路上驾车回去要多小心才是，别像上次那样，半路上跟别的车主抢道……”
徐以明知道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又心疼他实在劳累，也就不再多说，只道了一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给我电话就好”便回去了。
在手术室门外等候的过程中，张逸朗的手机收到了很多短信，大部分都是急诊科的同事询问刘主任的情况，但因为当时他实在不清楚手术进行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复。
后来当他想一一回复这些短信时，又被李科长“请”到了医务科，一番折腾后，他差点就忙了这件事。
好不容易闲下来，他也顾不上满身的疲乏，给这些关心刘主任情况的同事一一回复了短信，这才得空到浴室脱下一身的污脏。
哪怕张逸朗当时身穿工作服，但刘主任身上流下来的血还是渗透了他身穿的白色工衣，污染了他所穿的衬衣。
看着这斑斑血迹，张逸朗百感交集。
以前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明明可以做一个临床救人的外科医生，最后却选择从医院逃离，自立门户创建了致一药业。
他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药物的利润很大，值得张致一放弃初心，投身于药物生产和销售行业。
然而随着在临床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张逸朗见过很多因为经济原因，被迫放弃治疗的患者，他逐渐对现有的医院制度是否真的保障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产生了怀疑。
事实却是，纵然中央和当地政府花了大力气改善医疗制度，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因病致贫，因贫失救，这种情况并非S市特有，在全国各地也有相同的情况。
在医院方看来，提前缴纳住院押金的要求无可厚非，因为前期出现过太多的恶性欠费，有些病人在医院一住就是几年，所欠的医疗费用高达数十万，而且这费用日积月累地翻滚，只要患者一天还住在医院，这欠费就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已经严重影响到医院以及科室的运营。
也许有人会说，公立医院不是有政府扶持吗？即使出现欠账，也会有政府买单。
那你就错了。
实情是，政府扶持的部分只占很少一部分，真正的营收还得靠各个科室之间自负盈亏。
要是科里出现欠账，那医生护士的奖金发不下来，单靠按照职称岗位发下来的工资，根本不足以维系生活。
当科室成员收入减少，一方面容易造成人员流失，另一方面就是严重打击工作积极性。
作为打工人都应该知道，做一样的活儿，给你一百块和给你一千块，你的心态肯定有不一样吧？只有把马儿喂饱了，才能期望它跑得远。
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世间又怎会有这般两全其美的事？
所以住院押金的出现，不仅是保障患者的后续治疗不至于欠费，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医护人员一个保障，保障他们不至于为了医治病人，而“舍身为人”以致三餐不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