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朱翊镠送走戚继光之后,并没有休息,而是直接召集内阁的几位大学士,以及几个资深大臣来到这武英殿议事。
这一次议事,朱翊镠想得很清楚,这将是一次很好的试探,对于文官集团的试探。
之前的改革都是限于军权,无论是京营,还是宫禁,其实都对文官集团的利益链触动不大,而且他们也不好提反对意见。
本身,这军事确实是要到了改的地步,但是接下来,朱翊镠就打算一步步试出这些文官集团的底线是多少?
怎么试验?自然是从小事开始入手,当然了这些小事,其实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是件大事。
“诸位——都是我皇明的肱股之臣。”
等到人都来齐了之后,朱翊镠扫了一圈安安稳稳半个屁股耷拉在锦墩上的大臣们,“本王新任监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诸位臣工一并鼎力相助啊。”
开场先说句客套话,这是必不可少的。
而那些个大臣们自然一个个也是连称不敢,随后,见到氛围烘托起来了,朱翊镠便直接切入正题了,“这治国,本王没有太多经验,这小半年来,江陵公离世,朝中臣工听说对于这新政废立一事,吵的不可开交啊,就连身在辽东的本王,都有所风闻啊。”
来了,来了,这正戏来了,坐在锦墩上的大臣们,一个个都是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过来的老人了,自然不是小白,潞王这一开口,他们便闻到味了。
只是他们只是悄悄对视一眼,并没有开口,因为很显然,潞王的话还没有结束。
“诸位认为…”
朱翊镠的话慢悠悠地传了出来,“这…江陵公的改革,可需废除??”
殿内的十几位大臣听闻此言,顿时纷纷抬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潞王。
他们不是傻子,反而是大明朝最聪明的一批人,因此一下子就抓住了潞王话中的重点。
潞王他是说了废除,而不是说再立。
很明显,潞王的意思是想要废除??
一时间,诸多大臣沉默不语,张四维心中一喜,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还是如同一潭深水一般平静,只是隐晦地朝着边上的许国望了一眼。
那许国担着吏部侍郎,单凭这个官职,原本应该是没有机会参与到这次议事当中,但是此人资历极老,而且又是下一届内阁的有力人选,话语权足够,自然能参与进去。
而之所以张四维跟那许国对视一眼,无他,就是因为这许国跟那张四维一样都是代表着商贾的势力。
只是不同于张四维是晋商一派的朝中话事人,那许国是徽商的话事人,徽商许鈇的次子。
也正是这批人,抱成一团,形成一个隐晦于朝廷水波之下的一派。
而这一派也是最想要要全盘推倒张居正的新政。
而原本跟着张居正一并搞新政的那一批人,则是显得忧心忡忡。
按理说,这张居正留下的旧人,其势力在此时是处于顶峰的。
不提其他人,单说这余有丁,一个是新任礼部尚书,兼着文渊阁大学士,而潘晟,则是单兼着武英殿大学士,不掌部务之事,只参预机务。
一个内阁当中,两位都是张居正的旧人,这势力不可不说不强。
但他们还是担忧,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份权力来自于谁,来自于皇权本身。
谁代表了皇权,谁就能轻松处置他们。
而如今,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潞王代表了皇权。
那么潞王的态度变化,就关系着二人的仕途,以及新政的延续与否。
但是他们又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本身他们就是江陵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如何说什么都会被天然贴上标签。
当然,这朝中可不是只有这两派,若是只有这两派,那么这大明皇帝屁股底下这个宝座也是坐不安稳的。
朝中自然还是着中立派,但是这中立派也分成两派。
一为诸如申时行,凌云翼一般的四不沾,他们算是墙头草,随时飘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这些人都是圆滑无比,不用去管他们。
而另一方则是刚直如铁的文官,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将这儒家的道理给读明白了,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洗脑了,忠君爱民的思想深深扎根在他们的脑海中。
诸如,现目前担着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署翰林院差事的王家屏。
又如礼部右侍郞王锡爵
这些人是单纯的心直和头铁,心中自有一把明尺在,当然了,也是不被主流官场所容。
若是徐阶这种伪君子还活着,必然会说上一句,偏愎,不谙大体。
但是朱翊镠清楚,这些人对于王朝的重要性,远比这徐阶等伪君子的清流一辈要大得多。
十个徐阶换不了一个王家屏!
这些人,才是朱翊镠想要试探的对象,他要看看这些人对于张居正新政会有何反应。
这些大臣的反应,以及一些小动作,其实都被坐在主位上的朱翊镠看得一清二楚,这地坪可不矮啊,坐在高处的朱翊镠自然是能看得远看得清啊。
“殿下——”
一道声音传出,朱翊镠打眼看去,果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是王锡爵。
此人之前硬扛万历的事,自己可是有所听闻,不知道这次,他的态度是如何?
一想到这,朱翊镠便饶有兴致地看向王锡爵,语气也是较为温和,“王侍郎,可是我大明馆阁之司南,你想说些什么,只管开口即可。”
“谢殿下。”
王锡爵一个行礼,而后来到这殿中央,朝着潞王便是一拜,“回禀殿下,这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完护以存国体,不可废除!”
“对,殿下!”
王家屏紧接着站了出来,“臣也认同王侍郎所言,大明而今中兴,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银钱至六百万两,四海升平,有大半都是依赖着江陵公之政。”
“王大人说得偏颇了些吧。”
张四维可不会任由这些人说下去,当即便开了口,“这大明中兴,全赖皇明祖宗佑护,而江陵公在位十年间,独持国柄,褊衷多忌,有威福自擅之罪!”
朱翊镠看向张四维,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却是有些反感起来。
这张四维很聪明,他并没有指向这张居正的政策。反而是直接指向此人独断这点。
而这点,基本上任何一个人主都不会忍受。
因此,按着常理来说,张四维这一招是百试百灵的。
但是很遗憾,朱翊镠是个例外。
不过,现在还不是自己下台的时候,再则这张四维是从龙之臣,这半年当中也确实帮了自己,自己现在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朱翊镠不说,不代表其他人不说。
“瑕瑜不相掩,人无完人,这点难道张阁老不明白吗?”
照例是王锡爵开口了,“我们不该因人废政。江陵公确实有所霸道,当年我也多有看不惯他的地方。”
“但是,现在——”
王锡爵说话间,瞟了张四维一眼,“现在看来,比起江陵公,呵呵,我更看不起你,张大学士!”
“王大人莫要针对张某本人,张某只是就事论事。”张四维面对王锡爵的暗讽,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是一脸平静的反驳了一句。
“殿下——”
王锡爵也不理会张四维,而是一个扭身,又朝向朱翊镠行礼道,“江陵公之政,有振作有为之功,尤其是严考成,清邮传,核地亩,这三项绝不该废除啊!”
“倘然我大明是人,那么严考成,便是勤四肢,清邮传便是明双目,而核地亩更是护安康啊!”
现在的王锡爵其语气比之前还要更肯定了。
眼看着到了这一步,朱翊镠便知道自己该下场了,而且这新政拥护之人还是比较多的,这样自己也更好说出自己内心想法了。
想到这,他当即便站起身来。
而众大臣,一见到朱翊镠站起来,也是纷纷站起身来。
“本王心意已定。”
朱翊镠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潘晟还有余有丁等人的身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才开口道,“江陵公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其政不该废除!!照例推行!!!”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已经很清楚潞王内心真实的想法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再次抬眼看向了朱翊镠,心中思绪万千,都藏着自己的想法,但是最终还是异口同声地弯腰行礼道,“谨遵监国谕令!!”
张四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又低下头去。
但是他的内心却不如脸上这般平静。
耍了,自己被人耍了。
张四维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潞王一次试探,抛出的这块诱饵,居然被自己等人给吃下去了。
很显然,这潞王小小年纪,但是这心机可不浅,不单单懂得借力打力,还会隐藏自己想法。刚刚自己便被潞王给耍了,操弄人心,这一点,让张四维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他见到过,那一刻,他的思绪飘远,像是感觉回到了自己当年少年时觐见嘉靖一般。
这位日后的帝王,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