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回到楼上,刚走近了侯爷门前,就听到里面一阵扪心的咳嗽声,心里一跳,赶忙推门进去。
榻上的人侧着脸凝望向窗外,俊秀绝伦的侧脸,白得如纸一般,唇边不住地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
一阵风从窗户里吹来,微微拂起他的发丝,舞动起发的散落墨发,围绕在他几许沧桑的侧脸边,透露着一股清冷寂然的气息。
尺素赶忙把那窗户关上了,忍不住又嘱咐一遍:“侯爷,您还不能吹风受寒,在江东时候中的余毒尚未完全清除,若是有一些残留在您的身体里······”
想到眼前这年轻的龙凤之子,这八年来日日饮毒,尺素眸中透露出一股心痛。
“我已经好了许多,不必太担心。”卓则渊淡淡的说,语气中却有一股安抚之意,又微微的咳了一声,脸色微微一变,强自压了下去,抬眼问道:“她回去了?”
尺素点点头:“是,水姑娘用过早饭便回去了,侯爷要见她吗?”
“既然走了,便不必了。”卓则渊微微起身,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玉簪,将头发半绾了起来,又问道:“她早饭吃得好吗?”
这话在平常人听来,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街头巷口的街坊邻居、市井相邻、亲戚友人们,早晚遇见的时候,都会大咧咧或懒散散的随口问这么一句,吃饭了没有?吃得好不好?
可这普通亲切、平淡牵挂的问话,却是卓则渊从未说过的。
他语气虽然淡然,但尺素跟了他多年,仍旧分辨得出这淡然语气中有一丝不同于平常的笑意,不禁头脑一滞,满眼诧异的抬头看他,侯爷,已经多少年未曾问过这样平常的话了?
卓则渊很久没有等到回答:“嗯?怎么了?”
尺素连忙低头,答道:“水姑娘一切都好,我按照侯爷吩咐,将传信鹦鹉交给了水姑娘,算来,此刻水姑娘应当已经在半路上了。”
卓则渊淡淡的‘嗯’了一声:“你出去吧。”
他转过身,背对着尺素,拿过一本书来看,眼睛却望着那扇被关上的窗户。
身后,尺素的声音有些犹豫的响起:“侯爷,奴婢知道侯爷有分寸,但如今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侯爷来了京城的消息,决不能为人所知晓,不然更是给了皇上痛下杀手的理由,还请侯爷保重自己,切莫和水姑娘有所牵连。”
卓则渊背对着她,声音淡淡问:“何时,需要你来告诉我如何做?”
尺素脑门上冒出冷汗,立刻双膝跪地,俯首恳切道:“奴婢不敢,奴婢只盼望侯爷能身体安康,达成夙愿,为公主,为先皇,为了这天下,保重自己,掌握天下。”
卓则渊转过身来,望着跪倒在地的尺素,神色微微的沉了下去,黑如琉璃的双眸深不见底,紧紧抿着的薄唇透露出一股凌厉高傲。
尺素紧闭双眼,已经满头冷汗,陡然想起自己是在对着谁说话。
十年前,他刚刚十六岁,从那藏身的暗道中走出,伫立在荒野之中,静静地看着那染满了整个荒野的鲜血,满地暗卫尸骨,其中也有他母亲,长公主的。
地狱一般的景象,就那样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人世之中。
只长野草的荒野,每根草上面好像都染满了血,是保护他们的暗卫的,还有长公主的,他们横七竖八的躺倒在荒芜的地上,有的没有了头颅,有的没有了手臂,有的没有了腿,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血都流尽了,只剩下一堆根本无从辨认的肉和骨头。
而那个曾经是全天下最高贵美丽女人的长公主,穿着华服倒在一群不知名的暗卫尸体之中,衣服和凤冠全都被血染成了红色,平日里在皇宫中养尊处优,连冷风都没有吹过的娇贵玉体,就那样横列在荒野上,受着荒野的冷风不断的吹刮,直到越来越硬,她的脸渐渐变成了青白的颜色,那是人死的时候才会有的颜色。
长公主的眼睛没有闭上,永远无法闭上了,她那一双最美丽柔和的眼睛,被硬生生的挖了出来,就扔在不远处的野草上。
她跪在长公主的尸体前,大哭不止,不愿离去,为了主子的惨死,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而侯爷弯身抱起了长公主,动作小心的把长公主掩埋好。
她要给长公主立碑,那是何等尊贵的长公主啊,长公主的墓葬之处,怎能不立碑?
侯爷沉默的拍下最后一把土,跪在那丝毫看不出是墓葬之处的一片土地上,沙哑的说:“不必了,母亲安息比什么都重要,龙宇必会再派人来搜寻,若是发现了母亲的墓葬,不会轻易放过,鞭尸曝尸皆有可能。”
他把脸贴在地上,野草遮住了流泪的眼睛,他低声喃喃:“反倒不如安眠于青草之下,同化在泥土之中,母亲,对不对?”
那刚刚失去了至亲之人和至尊皇位的十六岁少年。
毫不回头的离开了母亲死去的荒野,回到朝堂,继承爵位,隐忍淡漠的活着,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夜夜刺杀。
被发配江东,八年来韬光养晦,又是何等的隐忍和心力。
这般坚决理智的江东侯,怎会轻易地被一个歌舞坊的女子触动?
她竟误以为侯爷会····,真是糊涂之至。
在那人淡漠俯视之中,尺素冷汗阵阵,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番提醒,实在是愚蠢至极!连忙叩首道:“奴婢失言,请侯爷责罚。”
卓则渊并未再多说一句话,只冷冷道:“出去。”
等到尺素退了出去,他一把把书扔开,脸色一反平日里的倜傥笑意,双唇微微的往下抿着,凤眸也不知是在看哪里,毫无光亮的盯着对面的屏风。
好像屏风外会忽然走进来一个宛然佳人,步步娉婷,身姿挺秀,身穿绯橘薄纱衣,紫藤花绕满全身,发间一尾莲花簪,玉白色的小小莲花点缀在墨云乌鬓之中,随着她唇角微扬,洁白的花瓣仿佛也在她发间缓缓绽开,淡静脉脉,香气若无。
他重新拿起书来,眉宇间,罕见的透露出一股叹息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