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浣,你是不是觉得你立了大功!”
“她这个样子,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陆野近乎疯狂,他与我贴得极近:“现在,陆氏在朝中的人被拔了个干净,你满意了?”
他的剑离我那么近,我动也不敢动,心沉入无底洞,惊惧感从骨头里爬到皮肤上。我现在分不清他对周泷岁还是不是纯粹的留恋。
我猜他们是打算利用这次机会,令端王和皇后鹬蚌相争,再扶持周泷岁的幼子登基,从此陆氏周氏青云直上,在西京呼风唤雨。
我弄砸了陆氏的棋,不,是直接掀翻了棋盘。
我问陆野:“长姐的孩子,是陛下的还是你的?”
陆野定定看着我,最后嗤笑了一声,好像我只是一个无理取闹要糖吃的小孩。他从门外拖着碧水的头发进来,碧水连连求饶,眼泪糊了满脸。我挡在她面前,惊叫:“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何必拖累旁人!”
陆野冷笑,他力气好大,我用尽浑身力气也抓不开他的手。
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他磕头,拼命将碧水护在身后,但最后陆野还是握着我的手,把宝剑刺进了碧水的喉咙中。
我不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剑身因为我的抗拒不断颤抖着,碧水脆弱的脖颈一割即断,鲜血涌得到处都是,她的身体软软松了气,躺在地上一双眼瞪得大大的。
对于一个遵纪守法的现代人来说,杀人不亚于灭顶之灾。
陆野在陆氏和周氏面前承担了所有责任,第二日就递了折子进宫请罪。
怀帝让他去了,回来后就收到了陆野去边关守城的圣旨。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杀了碧水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穿越机感到我濒临死亡,发出了强制启动的倒计时。
陆野贴身照顾了我一个多月,惊厥下的噩梦里,混沌中我听见他对我说:“七娘,好起来吧,我们再也不吵了。”
好不起来了。
陆府为我打棺材时,陆野发疯赶走了所有工匠,自己去请来了神医。在神医的救治下,我果真好了,至少表面上是。
我同陆野去了边关,过了很久的和平日子,我因为远离帝都,以为任务注定失败,对他诸多敷衍,隔阂形成,我已经很少主动和他分享所见所闻,出了日常的必要对话,都是他在讲,我时听时不听。
陆野似乎察觉不到这一点,家里一切都由我折腾,不管我提什么想法什么要求,他都温温柔柔一个“好”字,我除了岔子,他默默给我收拾残局,安慰我别放在心上。
我将他的转变称为“神经”。
一切的转折在夏末,突厥奇袭这座小城,陆野带兵迎战,深入敌军拿下将领首级。又乘胜追击,收复两座被突厥占领的城池。
那天他拿着人头回家,满身脏污地站在远处没有进门,露出一口大白牙对着我笑。
“七娘,我们可以回帝都了!”
我也没想到还有能回到帝都的时日,我的试验任务还没有终止还有成功的可能,我对陆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满心欢快地替他把人头腌好。
他开始还不让我触碰,说我这段时间才不做噩梦,见我执意不肯才松手给我。
8
我忙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在背后忍着泪水。
他以为碧水的死亡终于从我心中淡去。
回到帝都后,怀帝已经册封周泷岁为皇贵妃,后位空悬,她一人独大。
家宴上,陆氏和周氏对陆野依然心有芥蒂,对他并不热络,他也并不怎么在乎。陆野的母亲对我的厌恶倒是更上一层楼了,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是祸水。”
所以,我没和陆野坐一块,自己坐在他们后面。
刺客就是在陆野忍受她母亲催生纳妾言论时闯入的,女人们惊叫着逃开,长长的裙摆成了绊脚的催命符,我操起烛台欲防身,背后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拥挤中我摔到最前面。
陆野夺了刺客的兵刃,护着他的母亲,看见我瞳孔猛地一缩。
“七娘!”
刺客手起刀落,剧痛之下我结束了这次试验任务。
我摸着心口,完整的皮肤下,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没有痛楚也没有伤口。
陆野被困在实验室,领导同事们对他的去留莫衷一是,迟迟没有定论。有人想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的史料,有人怀疑是李渡试验失败导致疯了,有人担心李渡的死活。
陆野醒后,要求见我。
我坐在他病床前面,陆野挣脱了许久也没能挣开束缚带,他喘着气笑了笑:“七娘,我现在见到了你,却无法再抱抱你。”
“我不叫七娘,我叫周清也。”
陆野喃喃着我的名字,问道:“那周浣呢?”
“我的周浣呢,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她是我的发妻。”陆野看着我,眼里闪动的莫名的光:“我们做了十年夫妻,我对她不好,害得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等我对她好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乎了。”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淡道:“陆野,别卖弄深情,你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你的无知会害死李渡的,更会害得我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陆野愣愣的,最后自嘲一笑:“知道了。”
我望了一眼摄像头,后面的话,得等有领导在场坐证我才能说。
门外响了几声,门帘后的光动了动,有人坐下了。
我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和李渡的不寻常的。”
陆野道:“七娘,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试验任务吗?”
我掐紧了手掌,道:“是。”
陆野不再挣扎了,我感到他好像很难过。我非草木,自然能感到在碧水死后他对我的态度转变。
通俗一点说,就是追妻火葬场,老婆挂了他慌了。
“这对我不公平。”
“周清也,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垂头:“对不起。”
陆野微微摇头。
“碧水死后,你高烧难退,手腕间发出过白色的光。你被刺客......”他顿了一下,不愿提起一些字眼,“手腕间也发出过白光。”
“我秘密打听濒死之人手腕发光的传闻,等了一年的时间,羽林卫在街巷里听闻李大夫的儿子李准,误食毒药几乎死亡,李大夫见到他的手腕发光以为是上天暗示他儿子日后必有奇遇,倾家荡产将他救了回来。”
9
我接回了李准,严刑拷打,他锤死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白光。”
我静静听着。
“我们做了交换,倾我所有助他大业,他帮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对不起。”
我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道歉,下意识问道:“什么?”
“碧水的事,我做错了。我不知道杀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气你自作主张,气你不知道护好自己。”
“看见他们准备棺材的时候,我恨死那个自私的我了。”
我们很久都没有都说话,领导在外面示意我出去,我刚站起身,陆野问道:“你要去哪?”
“我出去一下。你和李渡的事给我带来了很大麻烦,我总得处理。”
陆野低下头:“你让他们进来吧,我也想看看你的世界。”
话音刚落,领导和同事就进来了,带着录音笔,电脑和笔记本。
当大家排排坐的时候,陆野又不说话了,在思索着什么。
我只能开口唤他:“陆野。”
“我在。”
他看着我:“你的试验任务是打探怀帝的陵墓吧。”
“你曾经问过我两次,一次我斥责了你,你还和我生了气,怪我说话太难听了,七娘,对不起。”
我道:“没事,我已经忘了你说过什么了。”
“怀帝被我和李准逼得弃城南逃,最后自焚而死,枯骨被人砸碎抛入风中,没有陵墓。”
我们面面相觑。
我迟疑道:“那周泷岁呢?”
“怀帝弃城那日,她自尽了。”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女,至死都是骄傲的。
“怀帝尸骨的事,是李准下令隐瞒的,不仅如此,他还杀了史官。”
同事正在翻着史书,按照历史,李渡只能当十二年的皇帝,即使如此也是群雄割据,战火冲天。
十二年后一统天下的人有名有姓,和李渡没有关系。
“李准和你是一路人,你们的心思从来都不在我们身上。他不是真心想做皇帝,你也不是真心做我夫人。”
他的语气和平时并无不同,好像在叙述着别人的事。
“七娘,我的事已经讲完了,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啊?我的事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嗫嚅道:“这么多人在这不太好吧。”
于是,同事们留下了录音笔和记录仪,出去了。
我在陆野的目光下踌躇许久,坐到他身边。陆野被束缚的手微微伸起,我别过头,当没看见。
陆野有些失落。
我有些不忍:“你来到这里只是一个意外,迟早会被送回到你的时代。”
“不是意外,是我筹谋了许久。”
“可不可以叫一次我的表字,你从来都没有那样喊过我,平日总是陆野陆野的喊,连夫君两个字都吝啬得很。”
我尝试着像周泷岁那样喊出“池鱼”二字,但始终无法真的开口。
陆野神色黯然。
“你在陆府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
我叹道:“还行吧,都过去了。”
没有哪个现代人会在古代过得很开心的,每日都得跪一跪,出嫁后因为陆野的冷落,府上的人也不把我当回事,长久的忽视和排挤让我一度崩溃。
10
我们相对无言,时间不断流逝,陆野静静地看着我。
“七娘,我们成婚后,如果我对你很好很好,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多待几年?”
“哪怕多一天也好,我还没有和你一起好好看过帝都夜空的星星。”
我迎着他的目光:“会吧,不过也只有三年的时间。”
“我还会走,这里才是我的家。”
陆野淡淡笑着,温柔的目光几乎让我溺毙,他用着另一个人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我,好像这样就能在余生中也记住我。
直到他突然昏厥,我慌乱地叫了医生和同事过来。
“意识与大脑无法融合。”
“重启程序,强行召回李渡。”
“那,他呢......?”
他们都看着我,我的手微微发抖,几乎拿不住手机。陆野手里紧紧撰着我剪下的衣角。
同事问我:“他应该是回去吧,周清也,你真的爱上他了吗?”
我背对着他们:“没有,他只是我在古代上班的同事而已,你会和同事谈恋爱吗?”
她连连否认。
在强制召回程序启动前,李渡就回来了。
床上的人醒来时,莫名其妙地搓着手:“干嘛给我手里放一块破布,你们为啥绑着我?”
“咦单位还有狗吗,怎么我被咬成这样?”
我如遭雷击,迟迟不愿回头。
李渡的大嗓门响起:“周清也,你见到你老公了吗?”
“现在他应该死掉了吧,就像电视里的魂飞魄散一样。”
命运的审判之斧砸了下来,我浑身脱力,双手撑在窗台上,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应该不会吧,他的意识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李渡道:“他的身体被我嚯嚯完了,我用的李准的身体也早就死翘翘了。陆野回去啥都没了,哼终于报仇了。”
“你老公说你这个人惯会口是心非,一定要见见你的世界是什么样,他怕你过得不开心。”
“我告诉他他这样就是死路一条,他给我说没关系,好装哦。”
“行了,我虽然完成了试验任务,但估计要被扣工资了,我找领导认错去......”
李渡下床,那块陆野紧握的衣角布料被丢在地上。
我捡起来,上面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
很快,李渡被停薪留职,写了三十几分报告和情况说明,讲述史料空白的十二年里发生的事,还手写了九份擅自改变试验计划的检讨。
一年后他才复职,我们同时被降级,永远不得再参与试验。
陆野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李渡交的材料里,他亲眼目睹我被杀掉后,当场吐出了一口血。
他韬光养晦,一朝发难,掌握了陆氏所有的资源人脉,极近周折找到了李渡。
陆野的势力不断壮大,成了李渡最好依附的大树。尘埃落定时,李渡破解了穿越机开发者禁用模式,将陆野的意识和他的意识交换,从此李渡开启了王者生活,而陆野来到我的时代。
我们的见面还没有二十四小时就结束了,他也永远消失了。
我请了年假,在家里待了七天,频繁梦见在边关时,他带着我去大漠里骑马,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他问我好不好看。
可我恼怒他突然将我掳上马吓我一大跳,跟他说难看死了。
其实挺好看的,我们磨磨蹭蹭走了许久,天上的星星布满了夜空,他又问我星星好不好看。我虽然不生气了,还是说一般般吧,没有帝都的好看。
他笑着叹气:“还是得回帝都啊。”
我说了假话,那天星星真的很好看,是我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星星。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11 番外 池鱼在野,似梦非耶
我曾经冷眼看着她在周家求生存,因为我刻意的冷漠和忽视,她吃了很大的苦头,却还是努力扮演着端庄贤淑的模样。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和她会像其他世家的夫妻一般,面和心不和过一辈子。
我时常回想清凉殿那晚的她,她镇定,机敏,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我和周泷岁在她面前幼稚得笑。
我彻底放下了周泷岁,努力去做好周七娘的夫君。在某年七夕的夜晚,她怂恿我称病推掉宫宴,乔装成平民去街上玩耍。
我问她是否不想我同周泷岁见面,她哼了一声:“当然不介意,你们旧情复燃我还高兴得不行呢。”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摸清她心口不一的性格,总是把她的阴阳怪气当成肺腑之言,于是街上花灯未散我就同她置气了。
偏偏周七娘是个木头,直到我们回府她也没发现我在计较。
所以当她同我提到怀帝陵寝时,我说了重话。她恼怒回房,我才冷静下来。
偏偏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
裂缝不及时修补,就会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成为两个人之间无法跨越的沟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信誓旦旦地保证怀帝病危是个阴谋,多日筹谋陆氏和周氏不能因为她的一面之词更改计划。
周浣的机敏超乎我想象。
陆氏的缺席让周氏以为遭到了背叛,在怀帝面前吐露了一点陆氏阴私,父亲在朝堂辛苦培养的势力被怀帝修剪了大半。
唇亡齿寒,周氏亦不能幸免。
我也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逼迫周浣亲手杀了她的贴身侍女。
我们处置一个奴仆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但周浣不是,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病得要死去。
从未有过的惊惧和愧疚,让我每每回想时都误以为我被人丢弃到了没有光亮的孤独深渊,这种煎熬下我备受折磨。
我将府中为她准备的棺材劈成两半,倾尽所有钱财,三跪九叩请来了神医,他们以为我疯了,为了一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
我没疯,我理智得很。
周浣好了后,我们一起去了边关。
我知道我很难再回帝都了,父亲已将我视为家族的弃子,怀帝也并不需要一个忠心存疑的臣子。
周浣对我失望至极。
从前她给我讲过何为分享欲,分享欲的消失代表一个人分量的消失,所以我在她心中没有什么分量了。
没事,只要她还活着就好,我就从现在开始,慢慢修补我们之间的裂缝吧。
我在边关小城中惧内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她浑然不觉,每日吃喝睡。
她生辰那日,我策马从军中归家,在路上碰见她聚精会神看着人家吵架,我一手用力将她抱到马上,她受到惊吓尖叫了一声,很快又把头埋入我怀里。
“陆野,你吓我一跳,那么多人都在看我!”
我将这方温柔牢牢锁在怀中,她贴着我胸口很快就冷静了。
“陆野,我们去哪里啊。”
“你以前念过一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今日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后来我牵着马,她骑在上面,我们走了很久。
我问她漫天星辰可否入眼,她说不。
此时的我已经非常了解她了,眼睛向右看,撅起嘴时说的一向都是反话,她喜欢这片星空,这小小的喜欢让我的连日的操劳都洗涤一空。
但是她提到帝都时说的是真心话,她更喜欢帝都。
如果回到帝都能让她开心,那我愿拼死一试。
尸山血海,我杀出来了。
功名利禄又回到了我手上,亲手厮杀来的战功,比起祖辈的荫蔽来说,可谓是坚不可摧。
但我没想到,回帝都不久,周浣就永远离开了我。
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在她身边呢?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我战死在边陲,换她荣华富贵。
好在她手腕的白光指引我找到了李准。
第一次见到那道白光时我以为是我出现的幻觉,但第二次我再看见时我隐隐觉得这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可能。
我亲手用刑将李准打得奄奄一息,在白光出现的同时,再用尽珍稀药材将他救了回来。
李准为了活命,对我说了很多事。我知道了现代,知道了穿越机,也知道了周浣是有目的地留在我身边。
所以她想回到帝都。
“你们的世界很好吗,她会开心吗?”
“我们的世界非常好,但是你老婆任务失败了应该不咋开心。”
“我要再见她一面……”
“可以啊,陆将军,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李准恨我,因为我故意要打死他,所以在这场交易中,他必定会算计我。
但是没关系了,如果可以再见我夫人一面,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终于,她离世十五年后,我见到了她。
她的真名叫周清也,很好听的名字。
容貌大不相同,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面对她同僚的问题,她说你会和你的同事谈恋爱吗。
窗上倒映着她的脸,双眼微微向右看,撅着嘴巴,似乎不太高兴。多年前回忆蒙着岁月的灰尘,她曾经将一颗真心短暂地给予过我,短暂到收回去时我还浑然未觉。
即使是短短几年,也足够让我痛彻心扉。
我的傻七娘,你的口是心非第一次成了终结我的利剑。
我不是合格的夫君,你忘了我吧。
我愿成为你工作中一场的梦,水过无痕,不牵动你一丝一毫的情绪。
颅内的痛楚将我的意识割裂出去,我回到了我的朝代,但我的躯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风吹散我,我想着如果在最开始,我好好对你,这段时光里的你一定会开心些。
至少再提起这个任务时,也能寻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