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他眼皮一跳的，是报告的附录部分。
那部分没有华丽的图表，只有一段段文字描述。
调研机构走访了半导体产业园周边的几十家中小企业，这些企业原本只是做些低端加工、物料供应的小作坊。
政策的春风，吹进了这些不起眼的角落。
一家做精密模具的小厂，为了给园区里的芯片封装企业供货，咬牙上了两条德国进口的生产线，精度直接提升了两个数量级。
一个原本只做普通线路板清洗剂的化工厂，组织技术员搞了几个月攻关，捣鼓出了符合园区要求的高纯度电子级试剂。
报告的撰写者用了一个词:政策外溢效应。
这些企业没有拿到一分钱的政府补贴，却被那股奔涌向前的浪潮裹挟着，主动开始了自我升级。
求生欲，有时候是最好的创新催化剂。
林昭远拿起红笔，在政策外溢效应和另一处隐性冠军培育机制下面，重重地画了两道横线。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沉稳。
“元勤，你进来一下。”
吴元勤很快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
“市长。”
“这份报告，”
林昭远把报告推过去，“你把这两个部分，政策外溢效应和隐性冠军培育机制单独摘出来，形成一个简报。”
“然后写个批示。”
“请政策研究室的陈远和张薇牵头，就这个现象给我做一份深度专题研究。”
“让他们不要坐在办公室里想。”
“去跑，去跟那些小老板们聊。”
“我要知道，是什么东西真正捅了他们一下，让他们蹦起来了。”
“我要一份能复制、能推广的经验总结。”
“我要思考怎么把这种激发效应，用到我们那些半死不活的传统优势产业里去。”
“比如纺织，比如机械。”
“明白。”
吴元勤言简意赅。
他知道，市长又嗅到了新的猎物。
第二天下午，东城区的区长孙海涛坐在了林昭远办公室的沙发上。
这是一个看上去敦厚的男人，说话语速很慢，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愁苦。
他是来汇报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进展。
汇报工作只用了十分钟，剩下的时间，孙海涛开始了他的表演。
“市长啊，旧城改造这个事，我们区是举双手赞成的，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唉……”
“可是我们区里现在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
“您也知道，市里的大战略是半导体。”
“这大树底下不好长草啊。”
“哦？”
林昭远身体微微前倾，“怎么说？”
“人、财、物，所有的资源，现在都往高新区那边跑。”
“我们区里想招两个懂规划的专业人才，问了一圈，人家一听不是去半导体园区的，头都不回。”
“财政上就更不用说了。”
“市里的重点项目款项，大部分都投向了那边。”
“我们区里几个原本计划要打造的民生项目，比如那个沿河风光带，还有我们想扶持的老字号一条街特色产业现在都只能先停下来。”
“市长，我不是来叫苦的。”
“我是怕……怕顾此失彼。”
“半导体是城市的面子，我们这些老城区的民生是城市的里子啊。”
“面子再光鲜，里子破了这衣服也穿不长久。”
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既表达了困难，又站上了为民生考虑的高度。
林昭远没有直接反驳。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墙边那副巨大的滨海市全域地图前。
吴元勤已经提前在那里挂好了另外两张图:一张是全市产业布局图，一张是近两年的财政支出结构图。
“海涛同志，你过来看看。”
孙海涛连忙站起来，跟了过去。
林昭远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那个耀眼的红色区域——半导体产业园。
“这里是我们滨海未来十年吃饭的家伙。”
“现在不把全部的力气都使出来，把它扶上马、送一程，等窗口期一过我们连汤都喝不上。”
“我理解你的难处。”
“集中力量办大事这是原则。”
“任何一个家庭，在供孩子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得紧一紧。”
“我们现在就是这个阶段。”
“但是统筹兼顾，这是方法。”
“孩子要供，家里的老人也不能不管。”
“你的困难我记下了。”
“这样，市里会在下一阶段的财政转移支付和项目审批上，对你们区的特色产业和民生短板给予适当的倾斜。”
“沿河风光带那个项目，你们把方案再细化一下下个月报上来。”
“但是市里拉你一把，你自己也要用力往上爬”
“不能总想着等、靠、要。”
“你们东城区，紧挨着高新区，地理位置这么好，有没有想过怎么服务好、配套好这个全市的龙头？”
“别总觉得人家是抽水机，把你的水都抽走了。”
“你要想办法变成输油管，把自己的优势输送过去再把利润引回来。”
“这才是主动谋划，这才是融入大局。”
孙海涛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连点头。
“是，是，市长，您点得对。”
“我回去就开会研究，一定拿出个方案来!”
送走孙海涛，林昭远回到座位上。
他知道，像孙海涛这样的区长不在少数。
平衡，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主题。
周五，市委常委会。
今天的议题，是听取半导体产业发展专题汇报。
林昭远作为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自然是主汇报人。
他用半个小时，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产业园的建设进度、招商引资的成果以及前面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政策外溢效应。
汇报结束，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掌声。
市委书记姜若云坐在主位上，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整个人显得干练。
她没有急着表扬，而是等掌声停歇后，才缓缓开口。
“政府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
“昭远市长和同志们辛苦了。”
“但是，我今天想强调另一个问题。”
“产业发展越快，我们党的建设就越要跟上。”
“我们不能只看到高楼大厦建起来，产值利润涨上去，而忽视了思想阵地的建设。”
在座的常委们神情都严肃起来。
他们知道，姜书记要开始上课了。
“我有一个构想，”
姜若云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林昭远的脸上，“我们能不能搞一个试点叫把党支部建在产业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