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误闯入我的计划中,谁又知从此刻起是谁算计了谁?看到冷梅下你的青衫隐隐,我微笑着想,这一回可不是我来找的你。
二月早春,杨柳吐绿。
梅山万树梅花怒放,山上游人如织。山下小春湖中画舫往来,丝竹声随风飘扬。
空中落下绵绵春雨,沾衣不湿。春寒料峭,这片绵雨更夹了梅花的冷香。湖面上雨雾朦胧,江南风景如画正是此意。
湖畔一角苍梅掩映中露出一角草庐,用竹篱围了院子,木门紧闭。草庐四面无墙,只用细竹帘子隔开了里外间。里间面湖,隔了帘子隐约看到坐了位女子,白衣裙裾委地,旁边跪坐着一名侍婢正在烹茶。另一名侍婢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雨势渐渐大了,湖面上溅起点点白色水花,连绵不绝。扑来凉风阵阵,吹得细竹帘摇摆不定。
茶香终于四溢散开,清泠泠的空气中混了梅香,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这时外间突有了人声,声音急切,隔了竹帘唤道:“突遇大雨,打扰主家清静了!能否容小的与公子二人借檐下避雨?”
白衣女子微一颔首,烹茶的侍婢放下手中小炉,掀起帘子,撑开油纸伞匆匆去开了木门。
门外站着一主一仆,浑身湿透。公子打扮的那位穿着青衣夹袍,面容清俊,负了手站在木门外望着苍梅悠然自得,嘴角噙得一丝笑,仿佛这袭春日冷雨与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书童打扮的则缩着脖子顶了个包袱挡雨,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眨巴着看着木门。
木门打开,站着位相貌柔美的佳人,耳中飘来银铃般的笑声,“公子请进!”说罢嫣然一笑撑着油纸伞回了草庐。
那书童打扮的人便似丢了魂似的忘了自家公子平时的训导,越过了公子快步跟上去。青衣公子夹袍尽湿,脚步却未见急促,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书童一眼,摇了摇头,满脸无奈,目光却自俏婢的头扫至脚,暗自笑道江南出美女,连避避雨随手敲门也能遇到一个。
进了草庐,侍婢粉面含俏搬来一个火盆放下,脆生生地笑道:“这里简陋,公子将就烤烤湿衣。”
青衣公子赶紧拱手谢道:“多谢姑娘了!能避过这场雨便好。”他拱手间那份尊敬由心而发,谢得诚意十足,让人瞧了,心里不免对他多出几分好感来。
“公子宽坐,嫣然去拿点儿酒。别看这是春雨,淋着也不好受。”嫣然抿嘴一笑,转去了一侧的厨房,不多时端了一坛花雕并几个小菜出来。
书童赶紧接过,诚心要和嫣然多亲近,嘴里甜甜地喊着“姐姐”,抹了蜜似的。他灵活的眼珠一转,看到了竹帘后的白色身影,笑道:“姐姐名儿取得真好,嫣然一笑可倾城!”
嫣然一听,粉脸上飘过一抹娇羞,更增丽色,嗔了书童一眼,一跺脚掀帘进了里间。
竹帘开合处,正露出白衣女子端着茶碗的手来。纤纤如兰,比白衣更白三分。
“信儿!”青衣公子的目光掠过那只手眼皮跳了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采莲女的嫩白小手。他蹙了眉呵斥信儿,换了笑脸对竹帘后又是一揖,道:“书童孟浪,小姐莫怪。避雨之恩,杜昕言在此谢过。”
竹帘后的身影一震,传出一个羞怯的声音,略微带着颤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不成是京城小杜?”
杜昕言一愣,满面春风,“不敢,正是在下。”
“嫣然,换好酒,莫要怠慢了公子!”白衣女子声音立时转急,仍不失娇柔甜美,声线细细,隐含羞怯。
“知道啦,小姐!”嫣然笑道,将矮几上的花雕捧走,不多时捧来一黑土陶罐,用帕子包着捧来,显然酒一直温着。
等到土封拍开,酒倾出,艳红黏稠,带着琥珀光,醇香扑鼻。
书童满脸陶醉,杜昕言眼中带惊,急问道:“可是绍兴宁家珍藏的醉春风?”
“京城小杜,品酒、吟诗、戏剑、弄箫无一不绝,当以醉春风待之。”话声末,竟带上了一抹宛转的思慕。
杜昕言听到最后的尾音,浑身酥麻,轻叹一声道:“酒是醉春风,玉人更醉人。只可惜隔了竹帘,终是人在深深处!”
白衣女子听到这话浑身也是一抖,轻抚过小臂,已起了一层细密的痱子,语声哀怨道:“小杜公子才情传遍京城,为公子所醉的玉人不知凡几。这雨,倒真下得及时,得见公子一面。这竹帘儿更好,省得见了公子从此相思!”
杜昕言端着酒碗出了会儿神,最终放下了酒碗,喃喃道:“原来醉春风是酸的!”
白衣女子见他不喝,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她浅浅抿了口茶,换了落枫山与积翠园中那种清泠泠的冷傲声音慢条斯理道:“哪里是酸的,杜公子明明说酒里是下了毒的!”
杜昕言盯着竹帘,眼中神色不定,隔了片刻才笑道:“沈笑菲沈大小姐,这是你第几次想捉弄在下了?既然费尽心思探得在下行踪,何苦隔了竹帘?让在下见着面赔个礼如何?”说着举步就往里间走。
“你若进来,我就只好投湖了。”沈笑菲娇笑道。
杜昕言脚步未停,面带笑容,“这可怎生是好?在下与沈相同朝为官,逼得小姐投湖,传了出去,不是有损小姐清誉?”
他的手已触及竹帘,帘内白影却真的走向湖边。杜昕言一惊,飞身掠出。迎面一道剑光刺来,迅疾毒辣,正是寒着脸的无双。他不得已翻身后退,只见沈笑菲似凭空飘向湖面。
等到他一把扯下竹帘,脚才迈出,暗叫不好后赶紧旋身后退,眼前情形直叫他哭笑不得——
里间露出空荡荡的一片湖水。方才却是只船停靠在岸边,隔了竹帘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是一间屋子。
一叶小舟从草庐荡开,瞬间划出十几丈远。沈笑菲面罩长纱,拥着披风,打了把细骨油伞,站在船头赏湖中烟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她身边的嫣然和手执长剑的无双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
杜昕言凝视笑菲身影,风姿绰约,立于烟雨湖上自有一番慵懒模样,几乎疑为画中人,不觉看得痴了。这时鼻端突然飘来一股烟味。他回头一看,草庐从厨房处蓦地燃起了大火,还带着一股油烟味。雨水淋上去发出噼啪响声,显然事先搭建草庐的材料中已浸过油。火借风势吹来,杜昕言赶紧拎起信儿跃出草庐。不多时,草庐已烧了个干净。
“好嚣张的女人,摆明了烧了房子也不让我们避雨!”信儿气得跳脚。
杜昕言唇边浮起苦笑,望着舟中站立的沈笑菲喃喃道:“这女人,无视律法,三番五次对朝廷命官下手。我是不是该请她去监察院坐坐呢?”
湖面上传来嫣然的大骂声,“自己要闯进来,怨得何人?我家小姐还以好酒待你,你却说我家小姐下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烧了草庐也不让你们躲雨!活该淋成落汤鸡!”
杜昕言主仆二人无语地站在苍梅之下,任由冷雨淋下。
信儿目送小船划向湖心,缩着脖子冷得发抖。他疑惑地问道:“公子,真是那个沈家大小姐?乖乖,这大半年怎么就遇到了她四回?离了京城也能碰到她,没这么巧吧?”
杜昕言望定小船,眼睛微眯了眯。
他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情不自禁地做出这个动作,看得信儿一抖,心想,沈家小姐非倒霉不可。
见船消失在湖上烟雨中,杜昕言身影一闪进了草庐。他急切地在残垣中寻找,终于找着那只黑陶酒罐,里面落满了草木灰。他把手往罐里一掏,掏得一把和了灰的湿东西放在鼻间一嗅,神色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船上沈笑菲拥着厚厚的披风微笑地望着一湖烟雨。
嫣然的气还没有消,鼓着腮帮道:“哼!他居然敢写诗奚落小姐不如丁浅荷,活该让他淋成落汤鸡!今天没在酒里下药算便宜他了!”
无双静静地说:“杜昕言是天池老人的高徒,他起了疑心,不会再轻易上当。”
笑菲仿佛没有听到她俩的话,眼眸深处映出一川烟雨蒙蒙。
缥缈雾雨中,两岸青山如淡墨挥洒,落枫山上的箫音就这样没有防备地闯进来,空灵闲适。抛却了富贵权势、人心算计,只有自在快活。她定定地站着,油纸伞抵不住雨雾袭击,披风上密密地沾染着湿意。远处岸边早已是雾蒙蒙一片,笑菲却觉得冷梅之下仍站着一袭青衫,隐隐对她微笑。
扬州襟江带海,地处长江、淮河交汇之地,是江南鱼米乡,年年贡米都从扬州走水路运至京城。朝廷在扬州设江南道粮运司,由户部直辖。因处江南道地界,又由江南道都府督管。
杜昕言要查这案子,自然先到江南粮运司所在的扬州。
他并没有先到粮运司。明帝谕令一下,户部督查要员和江南道督府衙门早已经将粮运司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从收米入库,到装船起运,每一个环节都被细细地查上了一遍。从案发到明帝密令他下江南已有半个多月了,户部与江南道督府衙门一无所获。
杜昕言在京中司粮库详问了贡米从上岸到入库的细节,得知司粮库收粮入库一般是上船随意抽查,用铁管捅破麻袋,就能知道袋中大米的好坏。但如果官员稍稍大意一点儿,陈霉米压在舱底,就能很轻松地蒙混过关。如果江南粮运司收粮、入库、装船这些环节没动手脚,那么船上的陈霉米就是在路上出了问题。
从扬州到京城的水路上支流众多,河湾湖泊密布。杜昕言怀疑贡米是在水上被掉了包。他计算了下运粮船的行程,查看了地图,把目光落在了一处叫黑石滩的水域。
这片水域的地形像一株人参,从主河道分岔出去之后,支流散成大小河道,呈网状分布,像人参的根须,水道迂回,形如迷宫。中间又串着四五个小湖泊,水域宽广,正是水贼藏身的绝好地方。
杜昕言从江湖朋友卫子浩嘴里听说黑石滩正是江南道水上第一帮漕帮的所在地,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江湖中人插手朝廷的事,就不能只依江湖规矩来办了。杜昕言寻思良久,打算亲自走一趟,去黑石滩漕帮摸摸情况。
放眼望去,黑石滩水陌纵横,沙鸥飞翔,漫天芦苇正抽出细细的青茎,一派野趣自然。
河边孤零零地伫立着一间茶棚,灶上烧着大锡茶壶,蒸着馒头,摆了两张方桌。一个穿着灰布短衫弓着背的干瘦老头正坐在灶前烧柴,见有客人,赶紧拍了拍手站起来。
杜昕言自顾自坐下来,将桌上的茶碗摆出一个品字形。
“客官,还要等人吗?”老头见他们只有两人,不解地问道。
杜昕言微笑,“等人,等黑石滩的一颗黑石头。”
“公子贵姓?”
杜昕言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柄剑,剑柄弯成月钩状,正是卫子浩的标记。
老头笑了,拱手道:“原来是卫少侠,久仰。”
他摸出一根短竹笛,一寸长,翠绿可爱,对着河边的芦苇丛吹出水鸟般的鸣叫。没过多久,芦苇丛中划出一只小船。
杜昕言与信儿正要上船,老头笑眯眯地拦住了,“请卫少侠独自前往。”
杜昕言便对信儿说:“你先回客栈吧。”说完掀袍上了小船。
撑船来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身段苗条,穿着青色短夹袄,系了条同色的裙子。长年在水上讨生活,脸上皮肤显得黝黑粗糙,更显得整齐刘海下一双眼睛清澈纯净。
她对杜昕言一笑,鼻子微微皱起,像吹起了一层涟漪。她比画了个手势让杜昕言坐好。原来是个哑女。他原本想从撑船女嘴里套些消息,现在忍不住有些遗憾。
撑船女竹篙一点,船如箭一般射进芦苇丛中。她起篙之时,衣袖滑落,露出的一截手腕却是白生生的,显然是没晒着太阳的缘故。
她腕间戴了只简单的银镯子。杜昕言情不自禁地想起渠芙江上沈笑菲扮成采莲女的模样,唇边浮起笑容。不管是采莲女还是水乡姑娘,他觉得这种自然天成的样子比京城贵族小姐们华丽的装扮美多了。
远处沙鸥、白鹭扇着翅膀,天地间只听得到隐隐风声,这种安宁让他有种回到落枫山别院的放松。
他站在撑船女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撑船女连头也没回一下。杜昕言耸耸肩,看来真是个哑女。
竹篙利索地一撑,小船像鸟儿轻盈划过水间。河道由宽变窄,小船行驶在密密的芦苇丛中,回头早看不到河岸了。去冬枯败的苇叶还没有完全落下,新的绿叶已抽枝舒展。这些芦苇已不知盘根错节生长了多少年,茂盛得像两堵墙挤压着水道。乍一看,小船似是对着芦苇丛冲过去,可竹篙一点,又巧妙地划进另一条水巷子里。
撑船女似乎很腼腆,偶尔也会轻抿着嘴偏过头来偷看,屡屡会碰上杜昕言含笑的双眸,红云便立刻染上她光洁的脸颊。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竹篙点得更急,船走得更轻快。
转进一条水道时,船前方水道上横着一小团水草,草里两只新孵的小水鸭吱吱直叫。撑船女停了下来,任船缓缓驶近。她俯身捞起那团水草四处观看,听到右方水鸭鸣叫,一望之下她脸上露出几分急色。
右方芦苇滩外侧有片密集的水草,一只大黑鸭正嘎嘎叫着,似乎在寻找它的孩子。
水草窝里两只小水鸭才长出一身绒毛,脆声叫着,睁着绿豆大的眼睛挤在一起。撑船女把船划过去,水草太密,结成网状拦住了船。她叹了口气,将船又划回原来的水道,伸手将小水鸭放进船旁边的芦苇丛中,眼中露出怜惜之意。
杜昕言一直没吭声地看着,见撑船女恋恋不舍要将船划走,他眼里露出一丝暖意,多么善良的女孩子。
“我送它们回家。”杜昕言抄起那水草窝,看了看右侧,提起内力,青衫飘飘,已跃了过去。
他将水草窝放下,借着水草纠结连片的浮力腾身回跃,稳稳地回到船头,鞋子与青衫下摆已溅得湿了。杜昕言毫不在意地微笑,“看,母鸭子找到它们了。”
不远处一只大黑鸭游到水草窝旁,嘎嘎声传来,极是快活。
撑船女怔怔地望着他,眨巴着眼睛,似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指了指他打湿的鞋和衣襟比画了下。
“无妨,过不了多久就会干的。”杜昕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表情,像是他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一样。
撑船女对他一笑,奋力一撑,船从水道里划出,眼前一亮,终于出了芦苇地。一块块的小沙洲离得稍远了些,像块块绿色的垫子浮在河面上。河道宽敞了许多,让视野也开阔起来。
她跳下船,把缆绳往岸边石头上缠了,从船上拿出一个包袱,指了指他的鞋比画着告诉他,要生堆火让他烤了鞋和湿衣再走,还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馒头和一壶酒给他看。
杜昕言的鞋泡湿了,毕竟不舒服,想想她划了快一个时辰,额上刘海已被汗水浸湿了,脸上泛起了暗红的油光。是该休息一下了。
这片沙洲不大,十来丈宽,几丈长,边缘几丛芦苇,中心是新绿的草地。往外看去,远近稀疏的芦苇地连缀成一片浅绿色的毯子,未脱落的苇叶萎垂,新旧交替如此分明,更让人感到春天来了。
撑船女拿了把小弯镰,割了枯干的苇叶生了堆火。她在草地上摊开包裹,里面有几只大白馒头,一包炸的小鱼干,一包豆干,还有一小壶酒。
杜昕言脱了鞋袜放在火边,见她拿起一只馒头走得远远的,知她害羞不敢看他赤足。他拿起酒饮了一口,一股暖意从腹中腾起,不觉赞道:“这酒不错。”
撑船女啃着馒头回头笑了笑,似很高兴他喜欢。
杜昕言也呵呵笑了。一壶酒转眼见了底。晒着温暖的太阳,宁静的芦苇滩,没有心机的女孩,他有种想睡上一觉的感觉。
杜昕言放松了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一股慵懒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黑暗。
撑船女从脸上揭下一层黑色半透明的面具,露出无双冷艳的脸。她走过去伸手推搡着杜昕言。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无双从头上取下木簪,毫不客气地对准他的手扎了下去,仍然没有反应。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杜昕言,终于相信他醒不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低了头细细地看他。
杜昕言的脸沐浴在阳光下,明朗恬静。她的手指伸出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却只在半空中虚画了一下,脸上已涌起淡淡的红晕。
无双看了会儿,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笛。竹笛一寸长,翠竹制成,碧绿可爱。她放在嘴边吹出一串水鸟般的鸣声。片刻后,又一只船从芦苇丛中划过来。笑菲白衣飘飘,悠然站在船头。
“你和嫣然在船上等我。”她下了船,瞧着躺在地上的杜昕言,眼笑得眯成了缝。
嫣然撑开船,隐入芦苇丛中,重重苇影挡住了无双的视线。无双突开口问道:“小姐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嫣然笑道:“你迷翻了他,小姐怎么会有危险?有事小姐会以笛声示警的。无双,我看小姐八成是喜欢上杜公子了!”
“喜欢还会三番五次地整他?”无双反问道。
嫣然眨了眨眼,说:“小姐几时对人这般上心过?”
无双哦了声,望定前方的沙洲没有再问。
“无双,你别告诉小姐是我说的,我只是猜的。”嫣然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了。
笑菲坐在草地上,手指轻轻地顺着杜昕言的眉毛抚过,指尖毛茸茸服帖的感觉。纤细的手指像滑过琴弦一般拨弄着他的黑睫,看着它们一根根从她透明的指甲缝中跳起。笑菲喃喃道:“好长的睫毛,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很有神?”
手指依次从他的鼻梁滑下,停在他的唇上,“你吹的箫很好听,你也是心里寂寞的人吗?”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流水般舒服。
杜昕言沉睡不醒,笑菲也没有说话,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阳光暖暖地照着,风暖暖地吹着,她抱着膝坐在他身边,天高云淡,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睡着了,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似在鼓励自己,回头往小船划开的方向瞧了瞧,丛丛芦苇拦住了视线。笑菲拂开面纱,低头轻轻触了触杜昕言的唇,温软的感觉。她飞快地抬头,满脸阳光。
“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歪着头又看了杜昕言一会儿,笑菲低声道,“真想一直这样,可惜你快要醒了。”
她开始动手,将杜昕言荷包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拈起那枚江南司监察御史的牌子得意地笑了。
笑菲将那块牌子放进怀中,将吃食包好,提在手里,笑嘻嘻地说:“对不起啊,你功夫高,应该饿不坏的吧。我只是困你几天顺便用用你的牌子而已。我就算天天想着你,也一样会下手害你的。因为我在喜欢你之前,就帮着三殿下了,回不了头啦。等三殿下得了江山,我有了权势,你就逃不掉了。”
她伸开手虚抓一把,将阳光握了满手,不由得心情大好。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拿出一个馒头放在他身边,像是在说服自己,“就留一个吧!我不是对你好,吃不饱会更饿!”
笑菲掏出竹笛唤来嫣然与无双。她上了船,恋恋不舍地瞧着躺在草地上的杜昕言,片刻后轻叹了口气道:“黑帮主定已等久了,走吧。”
无双接过嫣然手中的竹篙,用力一点,船飞也似的划出。半个时辰后,船划出芦苇丛,前方水道上正停着另一条船。
船头站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颌下一圈短髭须如松针直立,目光炯炯有神,极是威武。
两船靠近,笑菲浅笑道:“多谢黑帮主相助,这个人情笑菲记下了。至于杜大人嘛,我也只是想困他在黑石滩几日。杜大人要离开黑帮主不必阻拦,若五日后他还困在黑石滩,烦请黑帮主送他上岸。”
黑连虎爽朗笑道:“沈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困住天池老人的高徒,黑某佩服。沈小姐请放心,漕帮绝不食言。”
笑菲的船荡开,朝岸边划去。黑连虎则回转黑石滩水寨。他身边划船的汉子这才问道:“帮主,他们都是官府中人,为什么要帮沈小姐,不帮杜大人?”
黑连虎嘿嘿直笑,“现官不如现管。江南督府尹陈大人是沈相门生,杜大人是京官,与咱们关系隔了十万八千里。陈大人坐稳了督府尹的位子,漕帮好处多得是。咱们帮的不是沈小姐,是陈大人!你懂什么!”
夕阳最后的光在芦苇叶上形成朦胧的黄晕,水波如碧渐渐显得暗沉。天边层层暮紫处涌出薄薄的轻雾。火堆熄灭,只余黑色的灰烬,被风一吹,四散飘开。
杜昕言睡醒了。他晃了下脑袋,身体并无异样,仿佛只是在温暖的春阳里睡了一觉,记忆如潮瞬间涌入。荷包放在旁边,唯独不见了他的令牌。
他抓起一把灰烬放在鼻端嗅了嗅,迷香果然是放在火堆里。她不是害羞,是故意坐在上风避开迷烟。
芦苇滩安静得只有随夜而来的风声,水鸟归巢的吱喳声。他极目远眺,才看清四周茫茫沙洲形成一线阴影,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青衫被晚风吹起,杜昕言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暗影,与夜色融于一体。
他手中握着那个馒头,掰开一块放进嘴里。白面馒头,在嘴里咀嚼出一股甜香味。他吃得很慢,很珍惜。吃完拍拍手,他竟笑了起来,黑暗中双眼熠熠生辉。
春夜的河风吹得遍体生寒。杜昕言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火折子,扯了干枯的芦苇点起火堆取暖。
漕帮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么拿走他的令牌又是做什么用呢?他抬头看向星空,没有月亮,认不出方向。
“这样就能困住我了吗?”杜昕言缓缓按下腰间玉扣,解下一条一寸宽、四尺长的青色腰带。他握在手中一抖,腰带嗖地抖直了。原来是把无边无锋的软剑,剑身在火光下发出荧荧光华,像一泓流动的湖水。他自嘲地说道:“子浩,你一心想看我的剑,和我斗了上百次也没瞧到它,没想到今日竟是用来割芦苇。”
等到天明,他已编好几十个芦苇团,手指割破了好些道小血口。火光映射出他清俊的脸,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只有他的眼睛与微蹙的眉暴露出心里的情绪。
太阳升起,杜昕言认清了方向施展轻功飞掠,遇到水面宽阔处便扔出芦苇团,借力点水而过。纵是这样,他还是掉进河里了几回,在芦苇丛中徘徊了好几次。
三日后,杜昕言浑身湿透,终于到达了岸边。他又累又饿。不远处的茶棚还在,炊烟升起,杜昕言笑了。
茶棚无人,茶是热的,馒头也是热的。桌子上放着他的令牌还留了张纸条,歪歪斜斜写道:“漕帮请客,杜大人吃好喝好。”
杜昕言拈起令牌仔细看了看放进怀中,坐下毫不客气地猛吃。他吃饱喝足后一把火把茶棚烧了,扯下青布帘用黑炭龙飞凤舞写下:茶好馒头香,可惜无肉!这才施施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