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想起以前当乞丐时摘了林子里没熟的桃子吃,顿时感觉头皮发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摇头:“更不好!”
老道士再问:“野生的熟了的桃儿味道不好,没熟的桃儿也不好,拿什么桃儿味道好呢?”
小道士不假思索。“自己精心栽培成熟的桃儿!”
“孺子可教也!”小道士笑了,欣慰地拍了拍徒弟脑袋,顺便在他头上蹭掉了自己刚刚抓的一手桃毛儿。
“我跟你师娘啊……”一说起师娘,师父的淡然祥和立马就川剧变脸成了容光焕发,眯眯眼儿睁大了不少。“我跟你师娘当年相遇于国子监。我长于文法,她尤善算学,论学业,她还要在我之上。两人心意相通,很快便结为挚友。”
两人边说边下山,这回轮到师父滔滔不绝了。“她那会儿真的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夫子说我笔力气盛深厚,善于体察人心,该去钻研治国平天下之道,可我不想写那天下的愁肠似海,我只想聆听她一个人心里的汹涌澎湃。我的天下,是她的笑靥如花。”
小道士懵懂地点点头,好似小鸡啄米。
“坏就坏在这儿啦!”老道士苦笑。“读书人心思不正是要出大问题的。那会儿夫子讲什么我都听不进去,满眼她的身影,急着把这没熟的桃儿硬往嘴里塞。对她的体贴理解和长远打算,我是完全无睹,敏感,起疑。她是个淳朴善良知书达理的女子,所以身边不泛好友。可我每每看到她和别人谈笑风生,总会焦虑难过很久。就这样,消磨了大量精气神,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小道士发现师父声音笑了下去,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当然,后来就是恢复冷静理性,互相体谅,摆正心态,坚定当下目标。毕竟如果二人只是伉俪情深,却连饭都吃不饱,那也不算成熟的果子。结局便是我们一同殿试,她高中状元巾帼不让须眉名震天下,从经世济民之道,我位居榜眼研纵横捭阖之术。那时候,果子才是真的熟了,二人共同精心栽培,心饴不化,经久弥香。”
“嘶……师父啊,您不会是在鼓励我早恋吧?”小道士鬼迷心窍。不知怎么,听着师父的故事,总是想着小李子的未来。
“白讲了。”
老道士翻了个白眼。
“如果在彼此面前你们都是自信的,可以毫无保留地做自己,可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成为更好的人,那你们就可以一共栽培果树,明白吗?而且,一同栽培了果树,你们在彼此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了,哪怕遇上更好的人……不会认为有什么人比眼前人更好了。”
看着徒弟打哈欠的嘴快张成河马了,老道士才意识到,自己讲这些所谓的道理,实在是太早了。抬头看了眼墨蓝的天,迎着山上吹面不寒带着泥土清香的风,老道士又开了口。
“过两天送你去城里那个私塾进学,就李家姑娘读的那个,怎么样?”
刚刚还在竖着耳朵寻找山泉声音来源的小道士立马挺起腰一本正经地看着师父。
“读圣贤书,弟子当仁不让。”
“好!回去把《礼记》抄一遍,当课前温习。”
“师父,其实我现在读书还有点早……”
师父不说话,双手枕在脑后,撇下徒弟哼着小曲悠哉游哉走下山去。那小调儿师父老爱哼了,说是师娘最喜欢的。
“师父,你怎么从来不让我进你院子,也不让我见见师娘啊。”
回到道观,天色已晚,若大的山间只有这一片小小的灯光,微弱却温暖。老道士从不灭灯,说是为人照亮来时的路。
“你师娘嫌你丑,不愿意见你,以后再说吧。”
老道士揉了揉酸痛的腰,从道观门外接雨瓮里舀了瓢水,倒入地锅,再扔了几把下山顺便摘的野菜。小道士接过师父递来的火折子,用力一吹火便升了起来,不一会儿,晚饭大功告成。老道士借着火光,读起书来。
“师父,你不吃,煮野菜干嘛?”
“奥。你吃,师父不饿。”老道士笑了笑,暗中赞叹自己为人师表。
小道士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雪白的大馒头放在锅边,热了热。掰开,塞了两团热气腾腾的野菜,吹了吹,大口咬了下去。
老道士仍盯着书本,握书的手微微颤抖。
小道士又掏出一块月饼,从中掰开,流沙的蛋黄缓缓涌出,散发着咸香的风味。小道士递给师父一半,见师父盯着书毫无反应,收手扔进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老道士喉头上下耸动着,眼睛在书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情不自禁地偷瞄狼吞虎咽的徒弟。
当看到小道士从怀里掏出一只冒着热气儿的鸡腿塞进嘴里时,老道士终于忍不住了,猛的合上书本,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小道士用力咽下了腮鼓腮帮子的食物。估计是噎着了,突然开始抡起拳头捶胸口,见不管用,端起面前的野菜汤就往嘴里灌,也不知道烫不烫,反正老道士刚刚看到锅里冒着火星子来着。把徒弟折腾成这样,师父挠了挠头,干咳一声。
“徒儿啊,你吃贡品,师父不拦着你,毕竟放那儿没人吃,坏了就浪费了。可那是百姓怀着敬畏之心和美好祝愿给神仙奉上的自家口粮,你吃完可要记得多给百姓做点事儿。”
“司父,我资道,但反正也没人呲,我则四帮他们避免浪会……”小道士缓了缓,舌头估计七成熟了。
“你《礼记》还没抄吧?”
“师父教育得是,徒儿明早就去帮大家收庄稼。徒儿有些倦了,先休息了,师父也保重.”小道士拔腿就跑,师父还没缓过来,就已经没影儿了。
老道士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费力地站起来。端起锅吹了吹,喝光了汤,捞出野菜根,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最后洗干净锅,扑灭了火,拴上道观的门,仔细检查了门口的灯。佝偻着背,颤巍巍向山腰另一侧自己家走去,揣着怀里的桃子,消失在黑夜中。
头顶群星黯然,雾月孤悬。
公鸡刚叫了第一遍,小道士就挎着师父送的书袋出现在李家门前。师父说这是师娘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缝的,可不能辜负了她的好心。
小道士刚想叩门,伸出的手却停住了,转向自己的衣服,仔细拉了拉扯了扯,确定没有褶子,又整了整头发,狠狠揉了揉脸,这才鼓起勇气准备敲门。手还没挨上,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哟,这是准备见谁呀?都开始注意形象了,我可没说过会嫌弃你.”软糯的声音在脑后升起,小道士嘴角不自主的扬了起来,”快走了要迟到了!”李元英拉住小道士的手往私塾跑去,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像几天前小道士看到的桃花。
“还好师父腿脚不利索没法儿送我,不然就拉不到手了。”这是小道士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咦,这不刚鸡叫第一遍吗?
清晨拂面的风最是让人通体舒态,却也吹得小道士异常清醒,发现走的不是通往私塾的路。“小李子你不会是想拐卖我吧?”小李子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您是直男嘛?带你去个好地方。”
顺着石拱桥过了村口的小河,是一片空地。晚秋草木皆黄的时候,这里却是青翠欲滴,草丛刚好能没过小李子的膝盖。小李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小道士抬头,小道士恭敬不如从命,傻愣愣地仰起头,张着嘴看了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接鸟屎。空地的视野很宽广,远处群山上方,天边渐露鱼肚白。师父说,山那边的京城很大,大到能装下一个人的所有幻想,但也很小,小到装不下对一个人的纸短情长。
“啥也没有啊。”
“别急嘛,再等等。”
小道士刚想说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
太阳还未露头,几只飞鸟从山后跃出,掀开了东方淡粉的帷幕。天空似白纸浸入朝霞的玉露琼浆,捞出一甩,醉了整个人间。
小道士忽然觉得,用桃花比喻小李子,一点儿也不准确。
小李子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怎么样,这本来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每天来看上一眼,一整天都心情舒畅。不过我早上来得比较少……”
小道士想起师父说过,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会比较喜欢黄昏,日落。
小李子又开了口,语气中少了三分欢快。“我呀,喜欢傍晚来。”
“每天都来。”
见小道士盯着自己,小李子脸又红了眼眸,弯成两轮月牙,盯着面前小道士的衣襟。从此,小道士每夜都会望着窗外的半轮月钩。
“以后这就是咱们两个的世界啦!”小道士缓缓说。小李子惊喜地看了眼小道士,却又低下了头。
“傍晚我也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小道士看出了小李子的心思。小李子终于开怀地笑了起来,再次拉起小道士的手,向私塾跑去。
“哦对了,小李子啊,把我上次送你的吊坠拿出来戴上呗。”
“你就不能像个小公子,说个请嘛?师父见了肯定要说你不成体统。”
“?把我送你的吊坠请出来?”
“……那你说个亲爱的好不好?”
“?把我送你的亲爱的吊坠请出来?”
“啊真贱啊真贱!戴着呢,你看你看。”
“别别别,师父说非礼勿视。”
“嘶……”
再次路过村口,却见乡亲们个个神色慌张,大包小包往家门外拎东西。小道士暗叫不好,忙上前问了一个正抱着孩子准备跑的大婶。
“哎呀,山贼下山啦!本来山贼头子以往每年都让我们上供纳赋,保我们平安。自从你师父来了,硬是不让我们上供,还说什么百姓自家的东西没有交给别人的道理。头两年还好,山贼没什么动静,大伙儿也少一份负担。结果今天呀,山贼发怒了!瞅瞅你师父干的什么事儿……”
全村居民争相往村外跑去。哭者有之,叹气者有之,骂娘者亦有之。小道士没等大婶说完,对小李子说:“你骑匹快马赶紧去城里报官,我去找我师父!”
小李子刚想说自己不会骑马,小道士早已无影无踪。
道观里,老道士对着道观中央太上老君泥像,生平第一次发出祷告。
“贫道从不求人,一生只靠自己,但今天,道家神仙,贫道愿以身死,求神仙一件事”
“求神仙,护我村内百姓。”
老道士缓缓转身,拎起地上的一坛酒。
以及,一把入鞘长剑。
道观门外,十二个山贼,戏谑地看着眼前这一阵风就能吹趴下的老头。这个拖着剑,走路颤巍巍的老道士,怎么看,能施展的都只有倒地神功。
“老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这么多年都在阻止村里那帮土包子上供,我们还以为你有什么能耐。现在看也没长个三头六臂嘛!怎么不跑,自寻死路?”
小道士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腰,看到了眼前一幕,拼命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老道士提着酒坛,一步一饮。酒水水面上,倒映着老道士冷峻坚毅的脸庞,和如炬的目光。
喝不完的坛中酒,斩不尽的仇人头。
“你们凭什么收百姓的财物?”
山贼们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为首山贼翻身下马,将手中大刀竖插在地上。
“凭什么?就凭这个!”
魁梧的身材,顶着满脸横肉,带着狰狞笑容的面庞,在老道士面前犹如一座小山。
老道士举起酒坛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坛抛出身后,摔得粉碎。突然直起腰板,左手握鞘,右手握剑柄,嘴里念念有词。
“此剑扫平天下不平事,斩不平,自太平。
此剑无愧世间有愧人,杀有愧,方无愧。”
骤然拔剑,如惊雷乍响。古朴长剑闪着寒芒,映着山贼变色的脸。
握剑的手,断了一指。
“你他妈找……”死字还没出口,声音戛然而止。老道士漫不经心地抽出刺入山贼喉咙的剑,带出大股鲜血。
其余山贼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头领已经倒在了他们面前。来不及惊慌,老道士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贫道亲眼看见这个村子的人们为了上供,男人衣不蔽体,女人不住哭啼孩子,要么嚎啕大哭,要么早早在娘怀里咽了气。”老道士眼眶发红,几乎要老泪纵横。“我原想你们落草为寇,事必有因,不忍赶尽杀绝。不曾想你们倒是死不知悔改。”
山贼们终于缓过神来,抄着刀枪冲向老道士。
老道士,身形灵动,左右闪避,继续怒道:“贫道遍历四方见识过万事万物,可仍是见不得这伤天害理之事。他们欠你们什么?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老百姓啊……
嗯…”
老道士闷哼一声,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
老了啊。
小道士只觉得手脚冰凉,胸口堵着熊熊烈火。
冲出草丛,奔向师父。“我杀了你们。”
老道士看见徒弟脸色大变,用尽全力踢向徒弟胸口。
小道士倒飞而出,重重摔在地上,不省人事。老道士身形一滞,刀砍入肉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
老道士双手握剑,拼尽全力,挥起剑舞。
这支舞,给恶人送葬。
“来生再见。”
老道士最后吐出四个字。
小道士再次醒来,首先看到的是小李子焦急的脸。
官府的人赶到时,地上只剩十三具尸首。
“唉,小张,看见没,这大汉身上足足有三十处剑痕,大将军真的怒了。”
“是啊!话说,大将军怎么来这荒山野岭当道士了,死得这么惨……唉。”
“你们俩小心点儿,那可是大将军。唉,我最崇拜他了,真没想到会这样,你看那男孩儿,抱着他的尸首,哭了快一个时辰了。那个女孩儿也抱着他跟着哭了一个时辰。”
小道士一直记着,师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小道士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道士,那个给了小乞丐一个家的老道士,那个教会自己与人为善的老道士,就这么变成了自己怀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不是断指将军不重要,我只想要我师父。
男孩的哭声顺着满是师父足迹的山路,攀上了山顶,扰乱了天边蓝天白云。
小道士变得浑浑噩噩。官府的人料定皇上会厚葬大将军,就先简单用棺椁封上了那句苍老的躯壳。
一连几天,小道士跪在道观门前,双眼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收徒弟那天,老道士给了他灵魂。
他忘不了老道士温暖厚实的大手拉着他,带他走进道观,为他清洗身体,给他换上道袍,告诉他,“入我门下,不求外人,只凭自己,为生民立命,为苍生修心。”
老道士走了,也带走了他的灵魂。
小李子每天都来为小道士送饭,见小道士失魂落魄,小李子也仿佛失去了心一般难受。
小李子毕竟是小李子,她有了个想法。
这天一骑红尘上山而来,身着紫袍,脚踏藕丝步云履,贵气逼人。
那人下马来到道观门前,扯开嗓子。
“圣旨到~”
小道士如行尸走肉般挪出了道观,跪下受旨。
“天元煌煌,朕为首长。尔楚国公兵部尚书永遇乐,自开国来,征战于八荒,破国于四野,擒贼于陛前,护社稷于狂澜。燃薪达旦,贼人至今犹闻之胆寒。以此谥武忠。又以教化万民之功,安邦定国之业,谥文正。追封骠骑大将军,赠太子太师,陪葬少陵,以奠我朝护国巨擎,钦此。”
念完,这人拍了拍小道士,轻声说:“陛下闻将军死讯,大悲大恸,三次晕厥,高呼‘朝堂空矣’,并罢朝三日。”
见小道士没有回应,怔怔出神,那人叹了口气,望向道观,作揖缓缓施了一礼,转头离去。
那人刚下山,小李子便满头大汗地跑上山,费力拉起跪着的小道士。“走,下山,给你,看,一个,东西……”
师父曾说,一个人的功绩如何,要看他死后,百姓流不流泪,反应如何。小道士一直不以为然,认为百姓不见得能分清好坏。
但下了山,小道士开始相信师父了。
山下,村口,全村百姓跪坐于地,捧着灯笼为老道士守灵。
曾诽谤过老道士的人,如今身着搞素,哭成泪人。小道士见到那个自己曾询问过的大婶,脸上挂着泪痕,不住地往火盆里丢着纸钱。
当地人有个习俗,重要的亲人去世要点一盏白灯笼,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山下一片白色的海洋。
“师父生前心头有两块肉,百姓和师娘。”小道士喃喃道。
“我看有三块。”见小道士说了话,小李子也说道。
“是啊,三块。”小道士终于笑了起来。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小道士又向山腰跑去,后面紧跟着一瘸一拐的小李子。
来到师父家门口,小道士放慢了脚步。
山上的桃花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师娘知道师傅的死讯吗?还是师父已经安排妥当让师娘先离开了?
小道士屏息凝神,小心地推开木门。屋内陈设出人意料的简洁,唯一床,一几,几上有一账本,以及一个早已腐烂了的桃子。
小道士翻开账本,和好不容易跑来的小李子一起读了起来。是师父的日记本。
“我家娘子真好看。”第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家娘子真聪明,我的心思她一眼就能望到底。当然,我也一样。”
“我太喜欢娘子了,就向徒弟喜欢李家姑娘一样。愿其伉俪情深,恰似吾与吾妻。”
连翻几页,两人相视一笑,紧紧拉住彼此的手。
翻开最后一页,同样只有一句话。
“我家娘子什么都好,只是有一个缺点,
她从未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