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提起那个“梦”时,手机那头的孟雪像是忘却了一般,问我:“哪个梦呀?”
我把梦的内容复述一遍后,她沉默了,久久不说话。就在我以为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时,才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叹息:“哦,那个梦呀,我的半个人生都被那个梦给毁了。”
1.
2007年9月的,我入职了一家新公司,被人力带到所属部门的办公区后,孟雪立刻站起来微笑着迎接我。瞧见她的一刹那,我脑海里只剩下“真美”的赞叹。
孟雪确实长得美:她的眼仁又大又黑,猫一样的大眼睛被一圈毛茸茸的长睫毛给包裹住;她身材也苗条,双腿修长,脸蛋却有点婴儿肥,下颌尖尖,看起来像个甜美的少女。
接下来的共事中,我发现这个姑娘不仅笑容甜,性格更甜。她的抽屉像个宝库,里面装着各种小零食,一到下午有人喊饿,她就笑眯眯地拿出零食请大家吃。为了表示亲昵,她还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个非常可爱的昵称,每次她叫我时,都让我心头一暖。
临近新年时,我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粉色带蝴蝶结的小盒子。我奇怪地拿起来看,才发现每个同事的桌子上都有。疑惑之际,孟雪站起来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给大家的新年礼物。”
我高兴之余又有点不安,因为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一茬儿,她的礼物显得我太冷淡了——但我发现,别的同事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孟雪也并不在乎大家有没有给她回礼,依然那么热情,于是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拆开礼物的粉色包装,是一套清理键盘的小工具,有各种形状的小刷子、棉棒、擦布和拔键盘的小工具。虽然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非常实用。
自那以后,大家的键盘确实都干净了很多。
我们部门算是公司的核心部门,负责内容输出。孟雪是总监助理兼部门网管,负责所有杂事,和其他部门对接,统筹安排大家的工作,电脑的维护与更新,以及和广告部门跑外联。由于事务繁杂,每个同事的工作时间表都不一样,孟雪为了能更好地统筹,就编制了一套复杂的Execl表格以及各种小程序。每天上午,大家的屏幕上会蹦出来一个小窗口,提醒你今天该完成的任务。每天早晨,她还会蹲身下来,用甜甜的声音跟每个人核对项目进度。
孟雪计算机专业出身,搞这些都是小菜一碟。年末进行工作总结,我们的PPT都是交给孟雪去做,她做的PPT效果完爆别的部门,进而我们部门的年终奖总是最多。大家也都很依赖她,部门总监成枫姐特别喜欢她。
中年漂洋过海后,我回想自己这半生里遇见过的大多数人,要么势利,要么冷漠,要么高傲,要么贪婪,要么愚蠢,贪嗔痴顽愚,总是脱不了其中一类,唯独成枫姐算是这碌碌众生中的一颗明珠——她人美心善,受过良好教育,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与她分开后,我都再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儿。
成枫姐漂亮,却一点没有美女的矜持,常常纵声大笑,笑到两肩发抖。她性子随和,时常借着开会的名义,带大家跑出去聚餐、游玩,只要工作任务完成了,不会太管考勤问题。如果有事或者起晚了,只要跟她说一声,她会给你写个条子,交到人事部门,怎么样都会让你拿上全勤奖。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烦恼向她诉说,她稍稍几句话就能切中肯綮,为我们排解。有时即使她不说什么,仅仅是看她低头聆听的样子,照样足够让人平静下来。
我自认为和成枫姐最要好,常常到她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一起聊八卦,聊得不亦乐乎。我知道她家境富裕,为人慷慨,曾经帮她看孩子的小保姆到了回乡结婚的年纪向她辞行,她二话不说给包了个五六万的大红包;部门里的同事晓阳突然被房东责令搬走,无处可去之际,她大手一挥,把自家刚空出来的一套房子以市价一半的价格就租给了这个下属——彼时,成枫姐在北京有四五套房子对外出租,但这样豪爽大气的房东,我平生也是第一次见,我们借着部门开会的由头跑到晓阳家里玩,三室一厅两卫的房子,敞亮通透,窗明几净,甚至到后面晓阳有了孩子,老家父母过来照顾,还都能住得下。
有如此神仙领导管业务,还有如此甜妹打辅助,同事之间关系和睦,那几年真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候。我们很为自己的部门骄傲,建了一个QQ群,时常在群里谈天说地,成枫姐得了什么公司福利,也常在群里派发。我们会去必胜客开会,把菜单上的点心挨个点来吃,或者一群人跑去后海,感受清风拂面、碧波荡漾。
当然,同事之间也不是什么摩擦都没有。
孟雪的优点是认真细致,缺点是太认真太细致。她常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某位同事身边,柔声提醒有哪些工作截止日期就快到了。有时候提醒的次数太多,我未免觉得被轻视,心里会泛起不快,但是孟雪声音甜、动作柔,我实在没办法跟她发火。
不过,琳琳不吃这套,一次,我见她不忿地说:“我的事我自己知道,要你管?”然后,是孟雪低声和她说了些话,我听不清。过了一会儿,琳琳厉声嚷嚷起来,期间夹杂着“你不过是成枫姐的一条狗”“在我这儿充什么老大”之类的话。
孟雪辩驳不过,干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琳琳,气得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虽然也隐隐觉得孟雪催进度有点烦,但用如此恶毒的话攻击别人,也实在不太厚道,眼看着琳琳气势逐渐高涨,我赶紧出声制止,然后走过去按了按孟雪正在抽动的肩膀。当时办公室里人不多,大家纷纷扬头望向我们这边,我赶紧解释两句,说:“没事了。”
过后,成枫姐回来把我叫进办公室——早有嘴快的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问我怎么看。
我尽量把程度说得轻一点,各打五十大板:“孟雪办事认真本没有错。不过她催得太多太频繁,可能会让人不舒服。琳琳也许心情不好吧,实在太凶了一点。”
成枫姐默然不语。
过了两天,成枫姐在例会上把孟雪的过错揽到了自己头上:“工作应该安排在前头,打好提前量。孟雪办事细致,这是好事。不然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就是大事故。”
我隐隐有点吃味,感觉成枫姐和孟雪的关系似乎才是更近的。
之后,孟雪与琳琳和好,恢复了表面上的打闹嬉笑,暗地里却对我亲热起来。我也趁机问了一个疑惑已久的事情——我们公司虽然算是小众行业里的龙头公司,但实际也就是个挂靠在国字头企业集团下面的私人公司,孟雪的工作说好听点是助理,但工作与核心业务离得很远,我们遇大小事先找她,她解决不了再找成枫姐,所以实质上她就是在打杂。虽然公司氛围很好,领导也不错,但对于一个“211”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来说,这毕竟不是一份具有成长性的工作,以她的资历和勤勉,为什么要在这里苟着?
孟雪对我的问题,轻轻笑笑,说,她在上一家公司时也是做这些工作,成枫姐那时候就是她的上司。
我震惊不已——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
“成枫姐到哪儿我到哪儿。”孟雪说,“我跟着成枫姐走就对了。而且我就要结婚了,我男朋友说赚钱的事情就交给他,我就跟着成枫姐踏踏实实地干就行了。”
我一下就理解了:虽然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但很多家庭依旧会延续传统的模式,丈夫在外面打拼挣钱,妻子做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以方便照顾家庭。孟雪骨子里是个非常传统的女孩,想要这种主流生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
年底公司开年会,集团领导也要来,所以领导们很是重视,场地布置、奖品购买、抽奖安排、领导致辞、文娱活动……事务繁杂,行政部门就把孟雪借了过去——其实他们早前就盯上孟雪了。孟雪被我们嫌弃的细致认真,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反复演练过流程,提前纠正了很多纰漏。年会时,她穿上漂亮的长裙,当了一把主持人,一下在全公司打响了名气。
春节过完,3月份的一天,孟雪带着招牌的笑容给我们送上了一个红色的信封,里面是她的结婚请柬——她已经定了酒楼,要在一个周末举办婚礼,邀请全体同事参加,还贴心地写着“不必随礼”。孟雪说,她一个东北女孩,漂在北京,没什么亲人,和同事们处得如此和谐,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了,所以她请我们一定要去。
此前,我们时常听她带着骄傲和爱意提起她男友,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要结婚了。众人要她老实交代恋爱史。她带着甜甜的笑说:“他是我的初恋。我们俩的交往源于一个梦。”
这是我第一次听孟雪提起那个神秘的梦——
刚进大学时,孟雪就注意到了魏东。这个男生是重庆人,却跟其他川渝地区的人身形不太一样,长得高大英武,军训时就属他姿势标准,教官经常让他出列给同学示范,于是,他的身影印进了诸多女同学的心里。一开始,孟雪只是觉得魏东这人不错,为人热情,并没想跟他怎么样,军训结束后,大家开始忙碌学业,孟雪也不再关注他了。
但一天早上,孟雪从梦中哭醒,泪水居然打湿了宿舍床上的半边枕头。在梦里,魏东成了她男友,两人时常约会,甜言蜜语、亲吻拥抱,都那么真实,然而,孟雪在某天却发现魏东背叛了她,跟另一个女孩好上了……孟雪满心疑惑,她对魏东并没有那个意思,怎么会梦见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从那以后,孟雪便开始注意起魏东来。元旦同学们一起去礼堂看晚会,结束后回宿舍路上,魏东恰与孟雪同行,两人顺势就聊上了,越聊越投机,眼见气氛烘托起来了,孟雪就忍不住开玩笑似地说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没想到,魏东听了,也定住身子,直直地盯着孟雪。
路灯和着雪花打在魏东雕塑一般的脸上。孟雪有些发懵,不知他为何这副表情。
魏东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我也做了同样的梦。梦里,背叛我的人是你。”
孟雪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半晌之后,她问魏东什么时候做的梦。一比对,时间竟然前后就在一个星期内。
这下两人都说不出话了,孟雪觉得这是天注定的缘分。他们顺应内心的感觉,谈起了恋爱,整个大学期间,两人时时相伴,从未分开或有过任何矛盾。毕业后,他们一起留在了北京,经过几年奋斗再加上家里支持,买了一套房子,自此,终于是在北京安家了。
那天下午,孟雪给我们讲完她和魏东的故事后,一直追问:“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我和他居然做同样的梦,太神奇了。我到现在都记得梦里的那种感觉。当时,我就觉得失去他太痛苦了。”大家也纷纷感叹她爱情的奇特。孟雪满脸憧憬和幸福,骄傲地说:“好多女生都喜欢他,没想到他却喜欢上了我。”
随着婚事临近,我们一商量,觉得还是应该拿出“娘家人”的诚意,就凑钱买了一些家电给孟雪。孟雪对此可高兴了,她的新房刚刚交付,我们送的大礼非常适合。
婚礼当天,我和丈夫都去参加了。我还特地把孟雪的梦也讲给了丈夫,让他也去瞧一瞧这对因梦结缘的情侣。
我对孟雪口里高大英武的魏东充满了好奇,然而,在酒店大厅门口见到真人时,却有点失望。魏东是长得高,帅气,但过于瘦削,双颊无肉,长条形的脑袋有点像老鼠。英挺的鼻子给相貌加了不少分,但是那双眼里的神采过于灵活了,我看着有点不顺眼。倒是一旁的孟雪穿着白色的婚纱,真如仙女下凡。
孟雪的婚礼要办三次,在北京办的这一次,请的都是同事、同学、朋友;其后在孟雪的老家办一次,在魏东的老家再办一次。他们的父母那天都没有来,所以孟雪和魏东只能自己接待来宾。看见我们,孟雪忙笑着走过来,同时向我们介绍身边的魏东。魏东浅笑着和我们握了一下手,还没招呼两声,视线就越到了我们身后,然后迅速撇开我们,声音洪亮喊着:“李总,您来啦!”孟雪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他们公司领导来了,你们别见怪啊。”
两人没有请婚庆公司,婚礼前前后后都是亲力亲为,司仪由魏东担当。本以为他又当新郎又当司仪,会怯场或忙不过来,但没想到他相当熟练且灵活。他时而深情讲述自己和孟雪的爱情经历,时而讲两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在他的某个领导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又立马对领导进行了一番吹捧。虽然一度场面有点尴尬,但是他几句话又扭转了气氛。
场子热了,服务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我一看,菜的质量还真不错。
从婚礼现场回来,丈夫说魏东看起来过于轻浮了,让我提醒孟雪小心点。我不以为意,也许做销售的人就是那样,且人家刚刚新婚,就提醒新娘注意自己老公,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问孟雪怎么没请婚庆公司。孟雪蛮开心地说,因为预算有限,魏东就把大头花销都划到了婚纱、婚宴上,魏东订婚宴菜单甚至要和饭店一道菜一道菜地讲价,花钱少,味道还好——至于需要仪式感的部分,他们自己都能干,魏东做司仪的效果也不错,他公司领导直夸呢。总之,一场婚礼,办得面子里子都有了。
等到和成枫姐聊起这茬儿,说起我丈夫对魏东的看法,成枫姐也赞同,说魏东八面玲珑、过于油滑。孟雪与他一般大,都是刚出校门三四年,怎么孟雪还是个单纯小女生,而魏东就已经是老江湖的样子了呢?
或许还是因为阅历吧——孟雪的老家在东北的一个三线城市,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好在有补偿金,就自己做了点小生意,家里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从小,孟雪就是父母的乖孩子,在父母的保护下长大。上了大学,她又遇到了魏东,有魏东照顾她,她才得以继续单纯下去。
但是我俩谁也没对孟雪说出心里的看法。
3
结婚后,孟雪做起了甜蜜小妻子。几乎每天午饭时间,她都在茶水间里给我们显摆她昨晚做的各样美味。每天晚上一下班,孟雪就急忙往家里赶,做好饭之后等魏东回家一起吃。吃完之后,再把剩菜剩饭扒拉进自己的饭盒,当第二天的午饭,然后洗碗刷锅,收拾干净之后和魏东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阵儿的孟雪,每天开口闭口都是魏东:魏东心细,又懂财务,家里的钱交给他管;魏东为人仗义,交友广阔,业务能力强,公司领导很是器重他;魏东体贴温柔,处处顺着她……孟雪说,有一次她没带门禁卡,小区保安却挥手让她进门了,而别的没带卡的人却被拦在门外,后来才知,是魏东每天身上带着烟,见到小区保安就派烟,还把她的照片给他们看,请他们多多照顾,这才有了她的畅通无阻。
很快,魏东妈妈退休了,老太太从重庆搬到北京和小两口一起住。我提醒她婆媳关系不好处,一个屋檐下容易爆发矛盾,但是孟雪以实际行动告诉我,我错了。
魏东是单亲家庭,童年过得坎坷。小时候,他父亲因为工伤事故惨死在工厂里,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幸亏他爸单位的领导善良,一直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能勉强过下去。但是这段拮据的经历也刺激了魏东,他发誓要在北京混出个样子来。大学毕业后,魏东果断放弃了计算机专业的老本行,进了一家公司做销售代表,靠着不怕辛苦、能说会道,业绩相当不错,不到3年时间,就攒下了10多万,如此才能和孟雪才能买房、装修、安家。
孟雪体贴他的辛苦,心疼他从小失去父亲的心酸,每逢公公的生日、忌日,都主动提醒魏东祭奠。因为丈夫的死状,魏东母亲的精神受到了巨大打击,再加上多年独居,生活苦闷,心灵无处寄托,在一些朋友的带领下就信了佛。老太太来到北京跟小两口一起生活后,平时都不沾荤腥,却又心疼儿子太瘦,总让孟雪多给魏东做肉菜,自己却只吃素菜。等到魏东出差时,婆媳俩则一起吃素。
我至今还记得孟雪在茶水间里手舞足蹈地讲述她和婆婆相处的场景。她心疼婆婆生活清苦,常常拉着婆婆一起逛街、看电影、逛公园,看到好看的衣服,就果断买下来送给婆婆。婆婆要去寺庙上香、做义工、听和尚讲经说法,她统统支持,还鞍前马后,经常陪着去,也跟着听了很多禅宗义理,慢慢地开始信起佛来。
魏东一出差,婆媳俩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遇到感动处,抱在一起流泪——亲母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孟雪婆婆时常拉着孟雪的手说:“我儿子能找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看到妈妈和妻子如此亲密,魏东还常常吃醋,撒娇说:“倒像是你们两个人结了婚,把我挤到一边去了。”这时,婆媳俩反倒哈哈笑着来哄他。
我从没想过婆媳关系能处成这样,对她们这亲如母女的状态,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只能是佩服。
工作之余,我常和成枫姐说起孟雪家的事,感叹孟雪比我强。成枫姐摇摇头,说:“小雪还是太单纯了。婆媳关系哪有这么简单。”
我问她为何这么说,成枫姐只解释:“婆媳关系是不可能这么融洽的,毕竟那是别人的妈妈啊。”
幸福如同一道彩虹,绚烂的光一重叠一重。结婚第二年,魏东告诉孟雪,他刚刚做成一个大单子,光提成就20多万,把孟雪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魏东说要拿出10万来买一辆车,以后一家人出去玩就很方便了,剩下的10万块,他们要好好存起来。说到此处,魏东动情地搂着孟雪说:“老婆,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吧?”
后来孟雪对我说,她当时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幸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巅峰。
那年3月,孟雪怀孕了,连成枫姐这会儿也衷心祝愿起来。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孟雪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光晕里,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仿佛能滴出水来。她到处打听该如何胎教,如何运动,坚持每天散步,每晚给肚子里的宝宝念故事,一天都没落下过。又到处搜集打折券,给宝宝买小衣服,布置婴儿房。
但幸福里还是有一些瑕疵。买了车之后,魏东就催促孟雪赶紧去考驾照,说自己总是不在家,如果有事,车只能孟雪开。孟雪乖乖去驾校报了名,很快考过交规,接着又考过科目二。
去考科目三的前一天,孟雪还兴奋地要我祝她好运。结果,第二天上午11点多,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来。我见她脸色不好,忍不住问她考得怎么样,但她带着哭腔说,根本就没考。
原来,早上魏东开车送孟雪去驾校,时间有点赶了,魏东开得急,不想一下子撞倒了行人。他们赶紧下车查看情况,把伤者送进医院,虽然对方伤得很轻,但是孟雪却耽误了考试。她越想越气,不禁哭了起来,我急忙安慰她,成枫姐也把她叫进办公室安慰一番。
这本是一件小事,没有引起多大波澜,过了几天,孟雪又约了一次考试,顺利通过。但成枫姐跟我聊天时直摇头,说魏东这人太不稳重,她开了十来年的车,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故,“魏东这人又油滑又急躁,小雪有点吃亏啊”。我知道成枫姐说话直来直去,但确实也把孟雪当作小妹甚至女儿一般护着。
为了挣奶粉钱,魏东出差出得更勤了,家里常常只剩婆婆和孟雪两个人。但是孟雪一点也不孤单。她做什么婆婆都支持,去哪儿婆婆都陪着,为了她的营养,婆婆炖排骨、炖猪蹄。碰到魏东在家,他宁可不上班也要陪着孟雪一起去产检,每次都像伺候公主一样,为她开车门,准备好温水。产检后,两人总是一起去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可惜,魏东在家的日子不多。
4
当一个人的幸福爬上了顶峰,接下来就是下坡路。孟雪的女儿出生后,或是因为育儿,或是因为出了蜜月期,她的婚姻开始出现裂痕。
孩子出生后,魏东继续频繁出差,不着家,孩子甚至连抱都没抱过几回。孟雪真的像是嫁给了婆婆,一年到头只有她俩相伴。久了,婆婆也受不了,以身体不好为由回老家去了,换了孟雪妈妈来照顾。每天孟雪下班回家,家里总是只有嗷嗷哭泣的婴儿和踟蹰独行的老人。
再往后,魏东开始不往家里拿钱了。家里的花销本来是魏东负责大头,孟雪负责小头,房贷、车贷由魏东负责,平时魏东还要拿些零用钱给孟雪,孟雪的工资则负责水电、买菜和日用品之类的开销,富裕的就攒起来。有时候,她银行账户里的钱会被魏东划走,说是拿去买理财了,对此孟雪并无疑虑,因为魏东算账明明白白,家里的钱他打理得很好,她很放心。
有了孩子后,魏东突然提出要做生意,往后家里各种开销,得孟雪一力承担。孟雪问做什么生意,魏东又不细说,只说以后会让孟雪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孟雪想起去年年底那20万提成,也就退了一步,不再追问。只是她的工资要支撑房贷、车贷以及家里所有开销,实在是困难,于是,她只能开始啃老。
另一头,孟雪的突出引起了公司领导的注意,他们觉得能者应该多劳,于是行政部、人事部等部门开始频繁“麻烦”孟雪,尤其是总经理。那段时间,每当我去找她,她的工位总是空的。一天之中似乎只有快下班时,孟雪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我去问成枫姐怎么回事,成枫姐摇摇头,说:“公司领导看她太能干了,总是抓她去帮忙。现在咱们部门的事倒成了副业。”
虽然成枫姐也努力过想保护孟雪,但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孟雪仍然被频频借用。我到公司的第三年年初,春节后一来上班,公司就宣布了孟雪的晋升——她被正式调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去当助理,工资涨了许多。
但是孟雪的脸色日益憔悴。一天,我听见成枫姐的办公室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八卦之心顿时升腾起来。凝神细听,像是孟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打开,孟雪走了出来,眼圈有些红,脸上还有些泪渍。
孟雪迅速抹了一把脸,低头走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后脚就进了成枫姐的办公室。成枫姐一看我进来,笑了一下,但是一抹忧愁随即浮上脸庞。
原来,那个总经理助理的职位实在把孟雪折磨得够呛。除了要做日常的工作,如安排会议、订机票、订酒店、陪同接待、整理报表、写讲稿等工作之外,还要当总经理的私人保姆。总经理也就比我们大七八岁,做派却一点都不年轻。他家就在公司旁边,全家出去旅行时,孟雪要去帮他们喂猫、遛狗;装空调时,孟雪要去他们家当监工;总经理夫人更是拿孟雪当大内总管,把家里的钥匙给她,让她带小时工来打扫,让她帮忙接送孩子……如果什么事没做好,还会挨说。
总经理长得高大英俊,无论站立或者坐着,总是腰板挺直,平时说话文质彬彬,字正腔圆,似乎手势都特意练过,仿佛在演偶像剧一般。有人觉得他很好,我看不来,总是觉得他特别假、特别装。我听说他原本只是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被董事长女儿看上了,才被提拔为总经理——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孟雪实在感到屈辱,她天天在公司和总经理家之间来回跑,连吃午饭都顾不上。每当她提意见,总经理就换上一副和蔼的脸孔说:“小雪,你不要辜负我啊,全公司的人我最信任的就是你。我是多么相信你,才敢把我的家门钥匙交到你手里啊。”
孟雪在成枫姐手下干的时候,即便亲如家人也边界分明。孟雪从没想到自己会从一个快乐的小文员变成一个可怜的小保姆。她一有空就跑到成枫姐的办公室哭诉。成枫姐也帮她争取过,但是没用。因为孟雪太好用了,总经理舍不得放掉她。不过,倒是同意把她的工资再涨一级。
孟雪哭诉几次之后,告诉成枫姐:“我想辞职。”成枫姐坚决制止了她:“小雪,不许辞职。总经理那边我会去说。但是你不许辞职。”成枫姐甚至说:“小雪,你太单纯了,太柔弱了。就留在我身边吧,好好的。不管怎么样,我总是陪着你。”
5
幸福坍塌起来令人招架不住,往往先是给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在你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突然天塌地陷,那些碎石瓦砾可以瞬间把人掩埋。
孟雪家里停电了,她跑到银行去买电,营业员告诉她,她的卡里没有钱。孟雪有点懵——她前两天才发了工资,8000多块的工资,怎么说没就没?孟雪以为是遇到了诈骗,给魏东打电话,才知道是魏东把钱全部取走了。孟雪有点急了,在电话里喊:“你把钱都拿走了,家里没电怎么办,我们怎么过呀?”
那天晚上,魏东突然回家了。孟雪刚要问什么,魏东就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偷偷把她拉进了卧室。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把孟雪给震住了:“我把钱拿走去还高利贷了。”
孟雪跟我说,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魏东欠债的详细情况。
魏东当时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工作,工作几年下来,和医院已然关系熟稔。有个相好的同事找上魏东,自陈和某个医疗器械厂关系不错,让魏东干脆别再把手上的单子上报给公司,他们合作把单子吃下来,他拿到器械厂去订做——这一笔就能搞个三五百万。魏东被说得心动,拿了家里的积蓄去和同事做生意,但是仅仅10多万远远不够,于是他借了高利贷。
孟雪颤抖着问:“借了多少高利贷?”
“70多万。”
孟雪的心猛地一震,问:“那你们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款?”
魏东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项目黄了,那个同事根本没把钱给器械厂。他卷款跑了。”
孟雪起身就要报警,手却被魏东死死按住了:“不能报警。这些事都是瞒着公司做的。报警了,我也有麻烦。目前,保住这份工作,我还有可能把钱还上。”
那晚,孟雪浑身发抖。
坦白以后,魏东也不再伪装了,开始明目张胆地四处借钱。婆婆来替换孟雪妈妈照顾孩子时,还带来了卖掉老家房子的一笔钱。
这次,孟雪不再向成枫姐哭诉了,她觉得这事难以启齿——成枫姐随便一个包就是好几万,爱马仕的围巾就像桌布一样随手扔在桌子上,她和成枫姐虽然在一起工作,但一直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她转头来找我,困惑地问:“当年那个梦不应该是天定良缘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记着那个浪漫的梦。我觉得她有点幼稚,但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劝她往前看,也许魏东再做几个大单子,就把钱还上了呢。
孟雪不再抱怨,咬紧牙关继续干着她总经理助理加保姆的工作。看到孟雪再次变得柔顺起来,总经理的花样更多了。这次,他把公司大门的钥匙也交给了孟雪,还是那套说辞:“小雪呀,全公司的人我最信任你。我可是把整个公司都交到你手里了。”
那段时间公司被窃贼闯入,偷了一些东西,虽然损失不大,但是也挺吓人的。总经理说他不放心行政部的人拿着钥匙,所以要把钥匙交给孟雪。他希望孟雪每天能够陪着那些加班的员工,等他们离开后,检查好门窗电脑,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然后,每天早上要7点钟第一个到公司给大家开门。
这样,孟雪每天的工作时间被活生生拉长到十三四个小时,再加上通勤时间,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自我。每天回家就是睡觉,只能周末能跟醒着的女儿打上照面。
6
为了维持住家里的经济,孟雪咬牙忍着,只希望魏东那边能赶紧把钱还上。然而不知为何,尽管有了母亲卖房的钱,魏东仍然在借钱,到处借钱。孟雪时不时就能接到熟人、同学的电话,说魏东向他们借了多少多少钱。更奇怪的是,魏东有时甚至连三五百块都要借。
一天,我们和成枫姐在开会,突然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前台进来说有人有急事要找她,接着,前台身后闪出一个人来,竟然是魏东。大家第一反应,是孟雪家里出了事。成枫姐站起来说:“你找小雪吧?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那边。”然而魏东却说:“不不,成枫姐,我就找你。”成枫姐愣了一下,看看我们说:“好,那你先去我办公室等我。”
趁着这工夫,我瞥了一眼魏东,他一脸胡子茬,形容憔悴,瘦得脸颊全凹进去了。
成枫姐走后,会议室里一片叽叽喳喳。等到孟雪听说魏东来了公司、赶到成枫姐办公室时,正碰见魏东从里面推门出来。夫妻俩对望一眼,孟雪眼里有万千个疑问要问出来,魏东却只是匆忙地应付了一句“晚上回家再说”就走了。
孟雪愣了几秒,周围同事看戏的眼神让她难受,她甚至都来不及敲门,就推门进了成枫姐的办公室。没多久,我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于是,各种谣言像是迎风摇摆的野草,快速生长起来。
傍晚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推开了成枫姐的门。她也不瞒着:“你知道吗?魏东在外面欠了很多高利贷。”
我点点头,说知道。成枫姐一下子愣住,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她,孟雪前一段时间跟我哭诉过了。
成枫姐的脸有点僵,喃喃地说:“她居然没有先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不说话。
成枫姐又说:“魏东今天来是来找我借钱的。”
我张大了嘴,问出了冲到嘴边的问题:“多少钱?”
“10万。”
“你借他了吗?”
“借了。”
我的嘴张得更大了。我知道成枫姐是好人,但是没想到她能好到这种程度。惊讶之下,我想起来问最重要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借钱?”
成枫姐叹了口气说:“他说是一笔高利贷到期了,必须要还。但我觉得吧,他这么突然,而且找我这么个不熟的人借这么多钱,恐怕他是参与赌博了吧……”
我已经闭上的嘴巴再次张大了:“赌博?那你还敢借他钱?”
成枫姐说:“可是我也不敢断定啊。毕竟他借了高利贷,万一真逼他还钱,断手断脚的那种……”
她没有说下去,我俩都沉默了。
最后,成枫姐又喃喃自语道:“我还是要劝劝小雪。别太相信魏东了,这人不可靠。”
事实证明,成枫姐看得没错。孟雪当晚回家逼问魏东,魏东痛快地承认,他赌博了,想一把把钱赚回来,赶紧把高利贷还掉,但是没想到,越输越多,还把婆婆卖房的钱输掉了。当时孟雪只觉得胸腔里的什么东西要喷出来,抓心挠肝的疼痛让她想要喊出来。但是魏东怕她吵到老人和孩子,只能紧紧捂住她的嘴。孟雪第一次和魏东打了架,那是一次无声的打架,两人大汗淋漓、涕泪横流。最后,孟雪扑倒在床上,拿枕头捂住自己的嘴,狠狠地、噤声地哭了一场。
再到公司上班,对孟雪来说无疑是一场场炼狱般的折磨。总经理看见她,只字不提魏东带来的那场风波,仍旧马不停蹄地支使她干活儿。孟雪家的八卦仿佛成了同事间交流的密码,我听见好几个人在茶水间里以“你知道孟雪的事吗”为开头嚼起了舌头。大家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知道的信息拿出来分享,互通有无,一番整合后,谣言又以更全面更崭新的形式传播出去。
那时候,我要跟随丈夫去国外生活,已经在办离职手续了。面对这种硬性辞职,成枫姐倒也没理由挽留我。她只是嘱咐我,把这里当娘家,保持联系,以后回来时就过来玩儿。
再往后,到了国外,生活的巨大变化让我疲于应付。成枫姐、孟雪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
7
2013年的一天,我在国外突然接到了孟雪的QQ消息,说要请我帮个忙。接通语音之后,孟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我俩都有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孟雪一开始有点羞涩,只是问好,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回答说一开始不适应,现在已经好了。然后,我俩都有点沉默,不知道怎么捅破那层隔膜,进入正题。
沉默一会儿之后,突然那头传来孟雪的饮泣声,她压抑着哭腔问我,跟成枫姐还有联系吗?我说,偶尔会联系一下。孟雪说,想请我和成枫姐说一声,欠的钱她一定会还,不管多苦,她都会把那钱还上。
我有点懵,问:“怎么找我来传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呢?你们不在一起工作了吗?”孟雪压抑的哭声更大了。她哭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她辞职了,成枫姐把她的联系方式删除了。
生活不再对孟雪伪装了,直接一闷棍把她打到了底。自从知道魏东沉迷赌博之后,孟雪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她不仅要应付公司的事,更要时时查岗,看着魏东别再去赌博。然而,她自己都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看得住丈夫?魏东仍然不着家,也不接电话。天天活在这种绝望之中,孟雪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临近过年的一天,在一次检查魏东手机时,孟雪发现魏东出轨了。当时魏东在睡觉,孟雪疯了似的把他摇醒。魏东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孟雪变形的脸和她手里亮着的屏幕,就什么都明白了。
魏东交代,那女人是他的同事,也是销售,一直对他有好感。他们有时需要一起做项目,他现在还款压力大,又需要和那位女同事合作,再加上她一直狂热追求他,所以就在一起了。魏东说完,孟雪看着他,除了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孟雪哭得几乎昏厥,魏东忙搂着她,承诺自己一定斩断和那女人的关系。他很珍惜这个家,会努力工作,还上欠款,和孟雪一起好好过日子。
孟雪已经无力再计较任何事了。她只想趁着过年的时候回到父母身边好好休养一下。她曾在婚前答应过魏东,每年春节都去重庆,不能让寡居多年的婆婆一个人过年。可是,她的父母也已经好几年春节没见过她了。孟雪不愿违背诺言,因为她还想挽回魏东,可她也想到父母家里去,好好陪陪他们,但这意味着她的春节假期不够用。
总经理要求掌管公司钥匙的孟雪年前最后一个走,年后第一个到。孟雪向总经理请求,说自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休过年假了,她想休3天年假,1天在春节前,2天在春节后。总经理回复说新年自己全家要去欧洲玩,2个星期才回来,公司没人坐镇可不行,不许休假,必须守好公司。
孟雪再次崩溃了,她跑到成枫姐那里哭诉,但没说魏东出轨的事。去的时候,成枫姐正在打电话和旅行社订去宿务岛游玩的行程。孟雪听见旅行社中介在电话里介绍飞机商务舱,豪华独栋别墅,酒店的早餐和晚餐,配有多种海鲜,窗外是水清沙幼的海滩,提供给孩子和老人休闲游玩的设施……孟雪说,她当时只觉得冷。
成枫姐放下电话后,孟雪说起总经理的拒绝,说她真是忍不了了。这次成枫姐没有再安慰她,而是略带不耐烦地说:“小雪,我已经挽留你很多次了,也给你涨工资了。可是你要是再提辞职,我就不会再留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雪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止住了眼泪,从成枫姐的办公室走了出去。有些苦,只能自己咽下去。
8
孟雪没有再和成枫姐沟通,她在年前最后一天向总经理请辞。当天办完离职手续后,成枫姐拒绝再和她说话,并且把她的一切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但没有提让她还钱的事。
真正的打击是在过年期间。在重庆,孟雪发现了一件让她震惊的事:魏东根本不是在借了高利贷之后出轨的,而是在他们婚后第二年就和那个女同事在一起了。孟雪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她扎进婆婆的怀里大哭,边哭边把魏东欠高利贷、赌博、出轨这些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哪知婆婆把她一把推开,责备说:“看看,你一定是前世造了很多孽,这一辈子才厄运连连,还把我儿子也带累了。他认识了你才这么倒霉。唉,菩萨保佑哦……”
孟雪震惊地看着婆婆。那一刻,世界在她眼里破碎崩塌。
孟雪的呜咽在语音里很响,我听见她哭得鼻子都不通气了,声音瓮声瓮气的,她说:“我太傻了,我还以为我和魏东做同样的梦,我们就是天作之合。我真的太傻了,真是太傻了。居然拿婆婆当亲妈,可她终究是别人的妈。”
这句话像瞬间燃起的火焰一样,照亮了我多年前的记忆,成枫姐真是一语成谶。
孟雪又回到东北老家,搂着父母嚎啕大哭。孟雪父亲气得要找魏东算账,但是大过年的,孟雪不愿意让父亲奔波千里去找魏东。
孟雪患上了抑郁症,她无力做任何事,甚至连和魏东去商讨离婚条件的力气都没有。休养半年之后,她感觉好一些了,而魏东带着女儿和母亲早已回了北京,继续工作,和那个女同事仍旧保持着情人关系。
孟雪在老家无事可做,也不知未来方向在哪儿。父母让她多出去转转玩玩,不要老是窝在家里,孟雪就去参加了一场高中同学会,遇到了从加拿大回来的老同学关文。没想到,同学会结束之后,关文疯狂地追求她。
关文说,他在高中一直暗恋孟雪,没想到他们又碰上了,这是天意。这个词让孟雪打了个寒颤,曾经的那个梦,让孟雪有了浪漫的幻想,以为自己的人生被老天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但是朦胧褪去,她才看清,没有什么天作之合,识人不清就要受到惩罚。
然而,关文的体贴和追求让她渐渐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还是个有价值的人,还是个值得被人追求的人。于是,她和关文去酒店开房了。那天晚上,恰巧魏东打电话找她,打她手机关机了,打到她父母家里,父母骂了魏东一顿,最后说她出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孟雪才给魏东回了电话。魏东单刀直入,问她是不是和别人开房了。孟雪也懒得瞒他,直接承认了。魏东没再问什么,只是说等她回北京的时候一起去把手续办了吧。
孟雪和魏东离婚时,两人都很平静。魏东主动做了财产分配:当初买房子时,孟雪父母拿了大部分首付,婚后孟雪又还了不少房贷,所以房子肯定给孟雪;至于那些债务,魏东说与孟雪无关,孟雪问,欠成枫姐的那些钱呢?魏东说,成枫姐是个好人,从来也不催债,不是他没良心,实在是别人逼债太厉害了,所以他可能要最后才还成枫姐的钱;至于女儿,魏东说孟雪现在没工作,恐怕没法养孩子,所以女儿就归他吧,孟雪可以随时回来看孩子。
孟雪不忍心让女儿居无定所,默许魏东带着母亲和孩子继续住在房子里。房租她也不要了,条件是魏东继续还贷,她只希望魏东能早点把各种债务还清。魏东点点头,说:“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离婚前,孟雪曾仔细问过魏东与同事合伙做生意的细节,以及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钱,但是魏东死活不肯说,直到在民政局签字时,魏东也没有告诉她。收拾东西离开家时,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孟雪说,她感觉自己在那时候就死掉了。
离婚后不久,那个女人就搬进了孟雪曾经的家。
一直以来,魏东生意失败、借高利贷,冷漠、不着家,赌博、出轨等一系列折磨,早把她的感情磨光了。离婚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和成枫姐的断联是她没想到的。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孟雪只要一想起成枫姐,就会泪流不止。她曾无数次给成枫姐打电话、发短信,有了微信之后,她也屡次在加好友申请里给成枫姐留言,但是成枫姐始终毫无回音。
她太痛苦了,这才让我给成枫姐传话:也许今生没有再做朋友的缘分,但她一定会把钱还上。
我听得眼睛也湿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满口答应。我问她:“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不找晓阳?晓阳家曾租了成枫姐的房子,也许她能说上话?毕竟她们都在北京,而我都在国外了。”
孟雪沉默了一下,说晓阳也和成枫姐闹翻了——晓阳全家搬出成枫姐的房子之后,她就跳槽到竞争对手公司去了,还带走了很多资源。公司曾经要立案起诉晓阳,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撤销了起诉。但是成枫姐非常震怒,把晓阳拉黑了。晓阳走了之后,琳琳也走了,我们当年的小团体彻底散了。
那天跟孟雪束通话后,我心里五味杂陈。当年那么好的大家,现在竟然四散东西,彼此还都带着一种不知是不能满足的恨意还是被辜负的怨气。
9
有了微信后,我曾加过成枫姐,也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是当我带着孟雪的嘱托,试图给她打语音的时候,才发现我也被她删除了。
我心里有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慌乱,急忙再次给成枫姐发好友申请。很快,她通过了我的申请,我打通了语音电话。电话里,成枫姐的声音有点冷淡,在问好之后,我说起了孟雪的事。成枫姐叹了口气,说孟雪太倔了,之前在那种情况下辞职,简直是把自己最后一丝活路也给斩断了。我告诉成枫姐,孟雪发誓一定要把欠她的债还上。成枫姐说,她有钱就还吧,“但我是不会把她再加回来了”。
我没有问成枫姐为什么把我也删了——也许她在删除联系人的时候,是带着一种对所有人的极度失望吧。
又过了三四年,孟雪再次给我的微信留言,让我帮帮她。
接通语音之后,孟雪说起了她这几年的经历:和魏东离婚后,她留在了北京,另找了一份工作。然而她再也没可能碰到像成枫姐那样罩着她的人了,她挣不了多少钱,租房子住又很贵,于是回了东北老家,和关文在一起了。
期间,她怀孕了,发现时胎儿都已经有了心跳。她信佛,不忍心扼杀小生命,便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父母知道她怀孕且不愿意打掉,就一直催促她和关文赶紧领证,关文也几次三番求婚。可事到临头,她反而犹豫了。
魏东带来的打击太大了,她不敢再次轻易踏入婚姻,女儿带泪的小脸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她不想组建新的家庭。魏东已经跟那个女同事再婚,婆婆独自带着女儿在外面居住。如果孟雪也再婚了,她不敢想,就像老歌里唱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因为孟雪的犹豫,又整天总是提起女儿,关文逐渐变得不耐烦,怀疑孟雪是不是想与前夫复合。关文性格暴躁,秉性多疑,时而高兴时而抑郁,孟雪不敢和他结婚,却又不得不继续在一起——因为怀孕和照顾孩子,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了。
讲到这里,孟雪才说出这次给我打电话的原因:现下,关文说要带着儿子回加拿大,她猛然意识到又一个孩子将离她而去。女儿一直和魏东在一起,她已经很久没见了,如今,儿子也要随关文离她而去。
为了儿子,孟雪想与关文结婚,随他一同出国,但如今,她的父母不同意,关文也不同意。父母为她操心多年,因为她婚姻失败备受打击,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现在只希望她能留在身边。而关文认为孟雪一心惦念着前夫以及与前夫的孩子,不是真心想与他过日子。女儿那边,孟雪从未与孩子好好谈过自己的离婚——不是她不想谈,而是一直犹豫,不知道采用什么方式才能不伤害孩子。
就这样,孟雪夹在父母、关文、女儿、儿子之间,进退不得,左右为难。她问我她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时隔多年,孟雪再次站在了十字路口。这一次,我希望她能坚强起来,靠自己找到答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