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家的马车驶入京兆尹的界碑时,京城的天空落下了第一片雪。
朔风肃杀,裹着凛然的寒气,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将树梢残存的枯叶吹得一干二净,从颓然的衰败之景,彻底变为了茫茫然的空旷。
“……成王有令,京城官宦子弟出入京城务必报备申请,还请二位在此处等一等。”
铁甲守将言辞漠然,手上拿着成制的文碟,平淡扫了一眼唐家的车队,便转身匆匆离去。
唐金玉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轻轻皱了下眉。
“呵。”唐金鸣不知何时掀开了车门帘,靠在车轩上冷笑。
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浅色棉袍,被冷风这么一吹,面色愈发白净,双唇的血色都褪了,好似一尊了无生气的玉人。
“呵什么呵,想喝水回去坐着。”
唐金玉一扭头就看着她哥好一个身若拂柳的病美人,脸上就差写“我要病死咯”几个大字,当即气都不打一处来,叉腰就要骂。
“进来说话,你不嫌冷?”
唐金鸣淡声招呼,眼神都不给她,就缩回了车厢里。
“还不能进城么?”
不紧不慢地斟出一杯七分的茶水,唐金鸣将一进车里就打算数落他的妹妹一口气灌了个水饱,估摸着对方快把方才的事忘记了,才重新提起正事。
“天知道呢。不过幸好我未卜先知,已经提前叫唐白唐虎回府报信啦。”
唐金玉打了个水嗝,哼哼唧唧地抢兄长手边的蜜饯,仪态不雅的边吃边说话。
“娘发现咱们傍晚还没回,必会叫人打探消息。咱家是什么门户?总有办法把咱们一行人捞回去。”
唐金鸣阖目凝神,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膝盖,“他韩祁天大的能耐,也不敢将满城官宦子弟拦在城外,此事只怕是针对咱们多一些,还是小心为上吧。”
“不如我去试试,能不能独自入城?”
突然一阵冷风涌入车厢,随即厚实的车帘严严实实地落回原处,穿着皮夹的赵佑十分熟络地翻上了马车,显然是知道了方才的事。
“没那个必要,这一路的行踪没做遮掩,必定昭然于某些人眼中了,你现在也算唐家的,我们过不去,你也跑不掉。”
唐金鸣压着嗓音回道。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拿此人如此不见外的举动没办法,毕竟这一路下来,几人也算是熟悉,更别提对方还是他未来妹夫。
“也不知是谁喂大了韩祁的狗胆,我——咳咳咳!”
他顿了一下,然后举起袖子用力咳嗽了一阵,其撕心裂肺之狠,叫唐金玉一个猛子就扎到他身后,拍背顺气送药汤。
在此之中,唐金鸣始终拿宽大的袖口掩着脸,唐金玉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形容不雅,不愿见人。
“……也不能就这样耗着,车上的吃食不多了,你的药最多还能撑三顿,明日天亮前必须进城。”
她轻叹一声,顺着唐金鸣缓气的功夫,替他整理起褶的袍角,扶正发冠,维护他的习惯。
赵佑也察觉到了唐金玉的意思,默契地选择视而不见,“……陛下尚在掌朝,就算他们真要权侵朝野,也不是现在就能做到的。”
“不好说。”唐金鸣缓过了气,再露脸时多了几分血色,精神头反而显得好了,“算人虽难,却也不是无规律可循,可算疯子,就没什么可行性了。”
韩祁一个宫女所出的庶皇子,估摸着连刀枪都没碰过,却敢领一个象征武功的“成”字王号,保不齐到底是怎么来的,不可不谨慎。
更何况如此之大的事,他爹手里的腾蛇卫始终没给他传递消息,这更令人惴惴不安。
“行了行了,还没出什么事呢,你们先把自己吓死咯。”
唐金玉插了下嘴,伸手推了推兄长,示意人躺下盖好厚毯,“城里一大堆长辈呢,能出什么事,你一个病人还是老实歇着吧。”
她努了努鼻子,算计道:“大不了飞鸽传书一下,叫祖父带队人马来开路,完事儿我进宫找陛下哭去。”
“唐金玉你……”唐金鸣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感觉如此粗暴的法子简直是把脑袋绑裤腰带上晃悠,便连连摆手驱赶,“你赶紧下车,别叫我看见你了,我担心傻会传染。”
“切,这么好的主意都不听,那我走啦。”
唐金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给人结结实实地堆上几层厚毯,又添了车厢里的银丝炭和熏香,车窗开了一点缝隙通通风,再留下温好的茶水和好消化的小点心,以保证这一出小天地又暖又舒服,才拉着赵佑走人。
因着唐金鸣生病需要休息,唐金玉精简了行礼,额外匀出一辆给他使用。赵佑为了让她用去时的马车,自己则直接去跟护卫挤。
不过她更多的时间是在唐金鸣那边照顾,马车用不上,就让赵佑先用着,只在闲暇时过来补个觉什么的。
反正唐金鸣病着,她和赵佑共处一室也没人抓。
“若是真不让进城,你打算怎么办?”
赵佑拿小刀灵活地划开手中的冬枣果肉,刀尖一挑将枣核取出,再放入面前的瓷盘里,供对面人用牙签插着吃。
唐金玉靠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软枕上,手里是一盏暖甜的红枣茶,她在唐金鸣那边事事亲为,在赵佑面前就是被伺候的,水果都是去了核切成块的。
“硬闯呗。”她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茶水,感觉五骸四肢都暖了起来,漫不经心道:“陛下没理由就这样干巴巴地拦着我们不让进,要抓早抓了。此事八成就是韩祁又犯了病找麻烦。
“往糟糕的地方讲,若是一个王爷的命令就能戒严京城,那内廷必定已是政令不通了。”
她高深莫测地冲赵佑挤了挤眼睛,声音十分轻软,“皇帝政令不通,皇子戒备京城,咱们硬闯城门,有现成的名头呢。”
“那你一定要带上我,我也想蹭个好名声。”
赵佑笑起来,二人心照不宣。
一个王爷若能掌管天子心腹之处,那就是实打实的有异心之举。
他们身为人臣,自当匡扶天下,为君清侧。
“……当然,我是不大希望这么做的。”
唐金玉垂下眼,摩挲着手里光滑的盏身。这种事开弓就没回头箭,进城之后也要赶紧跑远,而且一不小心就是举家跑路。
不过她没说这些担忧。
而是十分天真地捧住自己的小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毕竟到时候万一要杀人,我的衣服会被弄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