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郡迎来了一场雪。
前一日傍晚还是灰白如鸦羽的天，到了第二日清晨，便是被满地积雪所映射，光得清清白白，直晃人眼了。
韩居贺倚着长亭高柱，徐徐吐出一口成形的雾气。
不远处，一辆马车正摇摇晃晃，踏雪而来。
渐进时，车马窸窣声暂歇。率先下来的一人，玄色锦缎压金线团虎纹的圆领袍，剑袖收腰极显身段，一双含情带笑的端凤眼并不轻浮，反削弱了深邃眉眼间的英武锋芒，多添两分平易内敛。
然臂膀之有力，身姿之矫健，气势之沉稳，绝非普通人而已。
还没等韩居贺说什么，只见对方微微颔首以作示意，转而回身伸出一只手，接住了自车厢探出的柔荑。
那是个足以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女。
眉似新月，眼若杏核，肤色莹白宛如煮过的牛乳，带着奇异的温润色泽，一身极厚实的金丝白纹翠色琵琶襟外袄，底下搭的是同色的十六折马面，可谓是相当暖和，几乎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小球，但并不显得笨拙，反而在借力跳下马车时，樱唇轻启，双颊微红，酿出几分这个年纪独有的活泼气。
这一男一女，执手雪中，相视一笑，一个硬朗一个柔美，一个灵秀非常，一个沉稳如渊，倒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韩居贺有些稀奇地多看了两眼，此二人他自然都熟悉得不行，但像今日这般的一起打量，却还是头一回。以往少女身边不是下人护卫，就是她那鬼见愁脸的兄长，如今猛地换了一副面孔，却好似本应如此一般。
看来是相识已久了，身上的气质都变得有些相似。
由此代入安城的话……韩居贺想了想，莫名有些明白了那一日唐金鸣对他说话时的心塞。
“韩世子，久等了。”
赵佑小心翼翼拉着唐金玉到长亭下，少女一路见了雪景简直兴奋得不行，要不是他哄着说正事要紧，指不定半路都要改道去玩。弄得他哪怕现在也有些紧张，唯恐对方说出什么要自己去玩耍的话。
早些时候出门时，唐金鸣可是专程来叮嘱过，万万不能叫唐金玉乱跑，天寒地冻万一出了事，寻都寻不到。
还好唐金玉算懂眼色的人，这厢十分乖巧地站在赵佑身后，冲韩居贺行了个女子礼，软声道
“见过世子。”
韩居贺莫名背后一凉。
赵佑以往见过唐金玉与安城郡主玩耍，也见过穆王殿下本人。但却从未见到过韩居贺是如何与唐金玉相处的，一见眼前二人气氛融洽，就以为一贯如此。
殊不知唐金玉这人的特殊能耐，就是让几乎所有年龄能当她兄长的男子，一见了她，就好似见着了鬼。
譬如她亲哥唐金鸣，譬如她发小骆斌，譬如眼前这位。
而完全不明所以的赵佑，还在说着正经事，“我今日回来，便是想见一见世子前几日说起的那二人，他们伤势如何了？”
“……啊，都是皮肉伤。”韩居贺慢一拍才回神，摁了摁额角道：“不过确如你昨日信中所想，我罚了他二人之后，军中抵触情绪颇深，我这边就不说了，你手底下的林副将抓了好几个拱火的。”
说起这个他也有些无奈，“要说咱们两家顶多一起训练开伙，怎么就能积怨如此之深？”
赵佑笑了笑，“许是心气高吧，具体还要细细问问。”
“要我说，八成是分功不明。”
突然，一旁装乖的唐金玉开口道：“你们都没注意过，虽说是两军联盟攻下了瑶光郡，但因此战以西北为先锋，导致绝大多数人，将所有士兵都喊做了安国军吗？”
韩居贺和赵佑都愣了一下。
“你是如何知道的？”
赵佑出身底层，对于将士对名分的在乎程度，远比韩居贺一个出身王府的世子要深刻，一听这话便隐隐觉得有理，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宛若迷雾从眼前豁然挥散。
唐金玉耸了耸肩，“就是昨日，我叫人去封那两家店的时候，听见不少百姓都在说，不亏是安国军什么的。”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说起来我带的人甚至都没穿全甲，百姓就已经下意识认为，都是西北的人了。可见其印象之根深蒂固。”
“毕竟两军的将士时常要换防去城内，听到这番谈论，保不齐会传回营里，积怨也是在所难免了。”
韩居贺想了想，他到底不是正经的将士，对于番号抢功不太感同身受，但若是一代入到明明是他领了西南军出战，最后的好名头却全给了唐金鸣，就很快体验到那股发自肺腑的不痛快了。
见二人都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唐金玉又十分无辜地摆了摆手，推脱道：“其实也不一定啊……我就是随口说的。
赵佑一见她闪烁的双眼就知道，对方是担心猜错，而担上什么挑拨之名，便从善如流道
“姑且一听而已。”
虽说赵佑说的是姑且一听，但凭借领军多年的经验，真正的起因八成还就如唐金玉所言，是对外的名声上起了分歧。
这种矛盾最难解决，总不好真的派人去城里广而告之，来为西南军正名。
“就因一只烧鹅，你们伙同二十余人，在军中斗殴？”
赵佑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跪着的一群，心里哭笑不得。
好吧，他也知道此不过是导火索，真正的内因另有其他。
但为了抢一只烧鹅而打群架，真的是……荒唐。
韩居贺忍着笑在一旁没说话，毕竟他在最初听见时，也深感无奈，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赵佑本人传达。
“将军，是他们西南的人欺人太甚！”
为首一个面容粗犷的汉子粗着嗓子喊冤道：“那烧鹅明明是城中百姓卖与我西北军的东西，被他们看见，非说是我等携恩图报，从百姓那里硬拿来的！还好一通挑衅羞辱！
“北丘八，你放屁！”
一个精瘦的小兵扬声骂道：“若不是你们先说什么我西南军无人认识，谁愿意揍你那张猪脸！也不怕脏了手！”
“嘿！南蛮子！我难道说错了！？”
韩居贺的脸色有些不好。北丘八，南蛮子，都是蔑称。
倒是赵佑面色不改，静静望着眼前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