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鸣无言地注视着父亲。
该怎么说呢,从作为长辈的角度来说,爹娘并没有什么错。
他的妹妹娇气又爱美,若是嫁于一位武将,指不定要随他奔赴战场。她打小就不爱吃苦,家里人又如何放心得下。
但是……
“爹,您说,娘会后悔做外祖父的女儿么?”唐金鸣迟疑了一阵,再张口就开始了大逆不道。
唐山顿了顿,在刹那间就了解了儿子的意思。
“……你娘自然是不会后悔的。”
唐金鸣又问,“您打眼看着,祖母有后悔嫁给祖父么?”
唐山叹了口气,“那当然也不会……”
“您能想象出,您若不是祖父的儿子,现下会过着如何的日子么?”
唐金鸣面色平静,一双凤眼宛如荡漾着清凌凌的水波,在暖色的灯火下尤为漂亮,好似一潭浅浅的水洼,正好倒映着夜幕上的繁星。
他明明说着步步紧逼的话,却偏生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好似问出口的不过是一句闲谈,叫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唐山揉了揉额角,感觉到了无力。
他了解儿子的意思……他们是走过那些困难的人,深知其中险阻,便下意识要叫下一辈躲开。可问起他们若能重选一次人生,他们大抵还是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虽知其中困苦颇深,亦有割舍不下的美好滋味。
说白了,谁都是头一回活着。到底哪种日子好,除了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一种之外,其它都是虚的,都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爹,我并不是非叫玉儿相看一个武将……”见唐山陷入沉默,唐金鸣慢悠悠地接上话头,“我只是在想,她也是个人。”
唐山一愣,下一刻好笑地摇摇头,“怎么着你妹妹在你嘴里,还能不是人了?”
唐金鸣也反应过来这话有问题,便淡笑一声,“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既然是人,您和我娘,就该起码给她一个选着的机会。”他垂下那双多情的眼眸,轻声道:“……起码要叫她知道你们的考量,而不是打定了主意去直接安排。”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唐山听罢儿子的说服,一时间软了眉眼,言语间有些无奈。
“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咱家也没有父一定要为子纲的家风。要不你的婚事不可能是如今这般。”
他斜靠在椅背上,脸上写着思索,“我与你娘其实还是有不同的,你娘担心的是玉儿嫁过去过得不好,而我担心的是……她嫁的人不好。”
说起自己的观点,唐山十分坦率。
“若是玉儿未来的夫婿人好,不论是武将书生,高官百姓,只要二人相互扶持,过得好不好,其实不是外人决定的。”
“当然……你娘的考虑也有道理。与其在茫茫人海中筛选人选,还不如直接圈个可靠些的范围,一个一个慢慢找。”
现在的情况就是,在茫茫人海中,唐金玉自己筛到了一个,这怎么办?
唐金鸣沉默下来,薄唇翕动几下,都没有说出什么话。
“让我猜猜……”唐山突然笑了一声,“玉儿喜欢的人是个武将?”
先前就提到过“有一个不那么合适的人选”,眼下又提起文武之别,儿子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看来你知道那人的身份……”唐金鸣眼瞧着自己的亲爹瞬间变了脸色,一副发现好玩的事情的表情,问道:
“给你爹透露一点?”
唐金鸣眉梢一挑,懒洋洋的用指腹敲了敲额角,坦然道:“您见过的,来过咱家好几回了,比玉儿大了一些。”
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地方之一。
“好几回?还是玉儿喜欢的?”唐山眯起眼想了想,突然噎了一下。
来过家里的,比玉儿岁数大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依旧算是青年才俊的武将。
还不就是……
唐金鸣一看他爹的脸色就知道对方猜出来了,点点头道:“那人叫赵佑。”
唐山一下就想起来了,当即嘴角一抽,“那可真不是大了一星半点……”
八岁啊……和他儿子居然是同岁的。
这么一想还真是别扭,跟儿子同窗娶了自己闺女似的。
虽说这种兄长同窗娶了妹妹的情况不在少数,但唐金鸣大妹妹太多了,待她一向是如兄如父的。这样一弄,老给人感觉差了一辈……
唐金鸣抖了抖嘴角。心说真不愧他俩是父子,关注的点一模一样。
“咳……主要是玉儿喜欢。”
他低咳一声,含含糊糊的强调着。
唐山一听,立刻敏锐的反问,“谈过了?”
“双方……都谈过。”唐金鸣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头大如斗。感觉自己这回在妹妹的事儿上,真跟他爹行事风格一样。
什么事先别闹出来,两头问清楚了再决定。
唐山眯起眼努力回想着,赵佑这个名字在他这儿的印象并不立体,只有干巴巴的“女儿的两次救命恩人”这一点。
好像长得也还可以,高高壮壮的,话不太多。
“人怎么样?”既然儿子都谈过,肯定是了解一些的。
“……还可以。”唐金鸣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向父亲推崇一下想要拐走妹妹的男人,声音变得硬邦邦的。
“心性沉稳,脑子也不笨,为人还算知礼。”
他停了一下,然后宛如背书一般毫无感情的说道:“无父无母,未入任何派系。家里尚有一对伯父母,感情还算深厚,目前居于清河郡。”
“在西北军中风评不错,为人谦和,洁身自好,府里也没有别的女眷。”
似乎意识到自己一路查到别人房中事不太好,唐金鸣下意识扫了眼父亲唐山,见对方不疾不徐地点头问道
“还有么?”
有啊,譬如赵佑在边城十分受未婚女子欢迎,几乎到了抛果盈车的地步,比如他那对伯父母其实前几个月还动过给他相看姑娘的心思,只是被他拦了下来。
算了,这些事都太小了,还是叫妹妹自己去打听吧。
“还有一点。”唐金鸣坐直上身,满脸严肃地看着父亲。
“恩?”唐山看他这般作态,便心里一沉。
唐金鸣深吸一口气道
“他没钱。”
“……什么?”唐山呆了几息,仿佛没听清。
“他目前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担心唐山没听清,唐金鸣又重复了一遍。
“若他没了官职,就只有喝西北风这一条路了。”
他派下去的那些人,头一回回禀时,在钱财上只是一笔带过,说对方家中并不富裕。但他觉得衣食住行无一离不了黄白之物,手里的铺子还是相当重要的,就叫人专门去细查了。
结果就是如此,两袖清风的从三品武官,比他一个四品还穷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