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光线正好，敞开的窗口伸出两只嶙峋瘦枝，一对圆得好似毛球的灰尾山雀停在其上，用嫩黄色的尖嘴为对方梳理羽毛。
连鸟都浓情蜜意的，可眼下明明不是春天。
这是赵佑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不得不说，真的是安逸极了。
他动了动胳膊，又深吸一口气，感觉之前那些细密如针扎的疼痛几乎微不可闻，手臂上有些发痒，应该是将将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然后坐起身来，低头扫视一眼，注意到自己身上换了干净的棉袍，身下是柔软的素色床褥，边角上绣有一对小小的太极鱼。
看来是被救回来了。
赵佑想尝试出声，但仅仅起了这个念头，喉间就涌起一股炽热的痛意。
八成是发热的后遗症吧。
四肢健全，头脑清醒，他自觉没什么大碍了。
那么……唐金玉呢？
“吱呀——”
门扉轻动，一个靛青道袍的小道士端着托盘走进来。
“哎！施主你醒了啦”
见原本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男人已然醒来，目光清醒地看了看自己。小道士惊讶地笑了笑，一张圆圆的小脸露出两个酒窝，显得分外讨喜。
“请问，唐……”赵佑点了下头，一心想问唐金玉的情况，却又担心地方不知道她的身份，临到嘴边换了个说法，声音却极其的沙哑，“……和我一起的那位姑娘，现下如何了？”
“啊，那位女施主啊。”小道士刚下手里的托盘，挠了挠头憨厚地笑起来，“……这我就不大清楚了，那边是我们观主和长老亲自去照看的。”
他勤快地抄起托盘里的茶壶，将一只粗瓷的茶杯倒满了水，给赵佑递过去。
“不过那位女施主是自己走回来了，想必也没什么大碍。倒是你烧了一宿，快喝水吧。”
赵佑听了他的话隐隐放下心，也觉得口干舌燥，足足饮干了茶壶的水，才觉得嗓子好了些。他放下杯子，迎上小道士纯良的眼睛，顿了顿才道
“……还请告诉我，那位姑娘在何处？”
唐金玉此刻，正窝在被褥里睡大觉呢。
她身上没有赵佑伤得严重，可心里受到的冲击却一点都不小。原先只想着怎么活下去，便没空细想其他事。而一回到家人的身边，忧思过虑，就直接病倒了。
她打小跑跳，体质康健，向来不得什么病。所以这极罕见的一次得病便来势汹汹，如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一开始她还有精力和唐金鸣斗嘴，想不老实地逃出房间看赵佑。很快就是满目朦胧，哼哼唧唧地喊着自己难受。
病中的她更加难缠，可怜百川云蒙两位道长愁眉苦脸，哄孩子似的劝了半天，她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喝药。
最后还是唐金鸣这个亲哥上阵，举着勺子给人一口一口强灌进去的。
唐金玉装模作样地嚎了两声，而在场三人早已被折腾得不想回话，最终是敌不过睡意，阖目一觉闷了过去。
赵佑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没有人拦他。
青碧倒是一直守在门外，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屈膝一礼，默默退开了两步。
该怎么说呢，这个自家小姐在睡梦中都不断呼唤的男子，她一个做奴婢的，确实是不太想拦。
赵佑向她点头示意。他知道对方是唐金玉的贴身侍女，个性比另一个更沉稳一些，且对自己有隐隐的排斥。
带着审视和狐疑的打量，仿佛说着他与唐家的天壤之别。
但他并不觉得不悦。
准确来说，唐家每个人对他产生排斥，他都能理解。而且对方排斥之意昭然，却从未真正阻拦过他和唐金玉接触，他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屋内没有燃灯，窗扉也是紧闭的，只能从缝隙中窥见零星光线，而床榻上缩着一个圆滚滚的被子团。
赵佑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弥漫在昏暗的空气中。
病得如此严重么？按理说只有一些小伤口啊？
他并不想惊醒唐金玉，却因着这反常的药味有些担心。于是放缓了脚步，徐徐踱近那张床榻。
睡成一团了……跟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赵佑坐在床边，轻轻扒拉开裹得很紧的被褥，指尖蹭到了柔软的发丝，然后是一张睡得暖呼呼的小脸。
好像抹了些药，有残留下来的白色痕迹，头发散乱地胡在了脸上，看上去睡得非常香甜。
好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小猫。
赵佑捏了一下她的脸。
“唔……”
唐金玉由有所察地皱了皱眉，睫毛轻轻颤抖，好似蝴蝶停在花瓣上吸食花蜜时颤动的翅尖。
她过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赵佑的身影占据了她整个视线。
“啊……”她目中浮现出狐疑的神色，然后小心翼翼地往远处挪了挪，“……这位公子，您是？”
赵佑的心猛然一沉。
唐金玉似有不安，将自己裹在被褥里，略微抬高了声音。
“……这是我的房间，门外就有我家的护卫，请您出去。”
赵佑目光凝滞地望着她，声音极为低沉，“……你不认识我了？”
唐金玉张了张嘴，眼里又浮现迷茫。
仿佛想说不认识，却又被什么原因拦下来。
“我……不记得了。”
赵佑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攥紧了拳头。他注意到唐金玉又往远处缩了缩，就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
“……可我认识你。”
唐金玉眨了眨眼，“你认识我？你在哪里认识我的？”
赵佑垂下眼，轻声道：“在太学，我教过你御科。”
“呀……”唐金玉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是教官啊。”
她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我生了病……脑子不太清楚。您怎么来了？”
赵佑看着她，唐金玉到底态度已经从陌生变成了熟络，还带着一点点小姑娘家的害羞，仿佛是担心自己方才的举动不礼貌。
但她始终没有叫自己的名字。
……她是真的忘了。越表现的熟络，就越是证明她忘了。
赵佑脑子发懵，“……我，听说你病了，刚好过来看看你。”
唐金玉弯起眼睛笑了，“是这样啊。教官你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