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刺耳的长鸣,绿色火车开动了。
姜运富抱紧蛇皮袋子里的菜刀,走在闺女后面,按照车票座号,找到他们的座椅。
“三毛,你坐里面,”姜运富让闺女坐在里面,警惕地看看四周的乘客,看看哪个像坏人,哪个像人贩子。
80年代初期,离开自己所居住的县城,需要介绍信才能买到火车票。
不像90年代,旅游观光,打工,做生意,运快递的,把火车都快挤爆了。
现在,也就出差的公家人,少数做生意的倒爷,或者寻亲访友的才坐火车。
所以姜美树他们这个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一个人占三个位都绰绰有余。
姜运富防贼似的,两眼直烁烁地把火车上的人都给逐个看了个遍儿,引起了部分乘客嘻嘻发笑。
他这幅样子,一看就是土包子,没坐过火车,没出过远门。
搞得姜美树很郁闷。
倒不是觉得丢人,而是担心引起不良人的注意。
姜美树拿出随身带的书,摊在桌面上,轻声对姜运富说:“爸,你别这么紧张,搞得人家以为咱身上带了多少钱呢,你越这样,越是容易被贼给盯上。”
“喔。”姜运富这才放松了一点点。
他后衣襟都湿透了,倒是闺女头一次坐火车,轻松自在。
姜运富有些惭愧,但是,他不能不防,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
“爸,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如实回答我啊,失踪那两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一开始,姜美树纯粹就把他当“便宜爹”,可是自从前两天挨了那一耳光后,就感觉完全不同了,不但没有记仇,反倒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姜美树在姜运富身上,找到了那种书上所言“父爱如山”的感觉,所以对他的事情也开始上心了。
提到失踪那两年,姜运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手指都开始无疑是的哆嗦。
“爸,你怎么了?”姜美树注意到了姜运富的异常,他这个样子,就像是受过严重的创伤一样。
“我、我……”姜运富感到口干舌燥,浑身难受。
脑海中浮起的,是工厂里那几个壮汉拿着木棍打人的情形,他身体都开始发抖。
“爸,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怕了。”姜美树很心疼,握住他发凉的粗糙的手,柔声说:“爸,你不想讲就不要讲了。”
姜运富确实不想说,可是,他的闺女太胆大妄为,把这世界想的太简单了。
“三毛,爸给你说,你要引以为戒啊。”姜运富咬咬牙,决定要亲手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让闺女收敛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性子。
“两年前,我去商都打家具,遇到了你江西的舅舅陈红旗,他说在花城打工怎么怎么挣钱,一个月工资500多块钱,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相信了……”
当时姜运富乘的火车,就是这辆,到了花城以后,他和陈红旗上了一辆东风汽车改装成的公交车。
车到站时,陈红旗消失了,姜运富则跟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接到了一家做玩具的工厂。
厂里的人四海各地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着彼此互相听不懂的语言。
在监管的木棍恐吓下,他们一天最多只能睡上4个小时,其余时间,全年无休,都在工厂里干活。
厂里规定:上厕所的时间不准超过两分钟,吃饭时间不准超过十分钟,上班时间不准说话,除非被问到问题,否则就要挨打。
每天累死累活的干,却没有一毛钱的工资,吃的饭跟猪食差不多,睡的地方,也是像猪圈一样的低矮房屋。
没有床,就地打地铺,南方夏季闷热,每个人身上都长了虱子和痱子,臭虫,潮虫,蜱虫,咬的身上皮肤没有一处好地方。
有人累的生病了,或者累晕了,不能再干活了,就被拖出去处理掉,怎么处理的不知道。
姜运富后来听人说,半死不活的人,都被当成食物,扔到了那些喂猪喂畜生的地方。
想离开?
也不是不能,亲笔给家里人写信,拿钱来赎,少则1000块,多则5000块,论年龄而定。
想死?
那是万万不能,监管每天都在车间里宣讲,他们手里掌握着每个人的资料,要是敢自杀,或者报警,就要把他们的家人统统都杀死。
那些人说到“杀”,不是开玩笑的,曾经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齐心协力,想要逃跑。
被抓住以后,监管把他们几个五花大绑扔在车间里,用带刺的木棍,轮班抽了一上午,直到把人活活打死。
被骗进来的黑工们,吓得吓死了,哪还敢跑啊。
姜运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经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两重折磨,渡过了两年。
后来,也不知道老天怎么开眼,公安发现了这个黑厂,一举取缔,把所有黑工都解救出来,每个人给发了点钱,让他们各自回家。
姜运富当时病的不轻,经常吐血,就被送到了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身上的钱,花完了,就沿街乞讨,无意间偶遇了一个老乡王本顺,王本顺看他挺可怜,帮着办了一张边防证,到鹏城里给人家当搬运工,一天挣5块钱。
也就是在那时候,捡到了姜小白,姜运富干了三个多月的搬运工,挣了100多块,就回家了。
听姜运富嗓音沙哑颤抖地讲完,姜美树心疼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曾经,她只在报纸上,故事会上,看过这种“黑厂”的故事和新闻报道,没想到姜运富居然也遇上了。
在这一刻,姜美树真的特别恨姜老太、姜运来他们几个。
姜运富在外地死里逃生回来,以为是回到了家,没想到他们就因为他疑似患有胃癌,就闹着分家,驱逐他离开。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姜运富那两年干什么了,他是怎么生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这个憨厚的中年男人心里,不知道受到了怎么样的伤害和痛苦,他都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中,没向任何人诉过苦。
在自己艰难生病的时候,还救下姜小白,惯着他的少爷脾气,给他洗衣服做饭弄好吃的。
姜美树越想越觉得姜运富的人格很伟大,高尚,更替他委屈不值得。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从今往后,一定要少惹他生气,照顾好他,让他后半生再也不受伤不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