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阎刚2023-06-28 10:3520,416

  张满春清楚,要把沈老七的那方肥得流油的河沙地盘下来,他必须得想法让另一个人也跟着站出来,他就是沈府的管家刘二。张满春在沈家大院时,刘二虽说不敢动他,但内心还是不太服气的。他进城收账以及在东洋人的刀下救出沈小小,在河口乡下、在三江城里,好多人看来都是了不起的不二举动。但在刘二眼里会不会也是这样,张满春实在是没底气。不过,张满春感觉得到,自那以后刘二似乎和自己走得近了些。比如,关于沈小小要下嫁李家的事就是他刘二最先告诉他的。

  几天以后,刘二就从河口乡下来到了三江城,在段氏绸缎行为沈家收了一笔账。他走到河街,再往前走就是过河的码头了。那时,河上还没有架上桥,从河口到城里或是从城里到河口都得要划着小木船摆渡才能过河。刘二刚走到河街时,他就看到一个小布袋落在那青石板街道上。他马上捡起来用手一摸有不少圆圆的硬东西。刘二的心就突突地乱跳起来。他知道那口袋是装的什么。正在这时,突然就有一个戴礼帽的男人靠了过来,并小声对他说,我们发财了兄弟。见者有份哟。刘二就想,对呀,你不声张这东西就是我俩的了,你要是一声张这东西就指不定没了,连一个子都得不到。那男人说,这里不方便,跟我到巷子里去。刘二没多想就随那人走到了河街一条更冷清的小巷子里。刘二打开那布袋,里面果真是几十块大人头。那男人就说,这东西是你先捡到的,应该多得。我要个零头就行了。刘二不假思索就从那口袋里抓了一把大人头递到他手上。正在这时,几个壮汉从巷子的两头逼了过来。走近后,为头的就说,好家伙,都躲到这里来分钱了?这口袋是你们的吗?你们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个银元和铜板?他见刘二不吱声,就又嚷道,说呀!说不出来是吧?那我就说吧。这口袋里有大人头三十六块,铜板二十八个。外带一张存单。那为头的抢过口袋将钱一并倒在青石板上,一一清点,分毫不差。但就是缺了一张存单。那为头的鼓着眼说,搜。刘二身体本来就很单薄。他一下见了那几个满脸生刺的男人,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随来的人不由分说就上前来掏他的口袋,那张刚转存的银票就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刘二连同过河的路费也一并被收走了。那为头的就问刘二,要不我们就到局子里去走一趟。刘二的腿打着颤说,不去了,不去了。你们总该给我点过河费吧。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再理他,一眨眼那帮人就都走散了。

  刘二知道是遭人设局给算计了,他这才真正明白眼下的时局有多乱。于是他气得不行也吓得直哆嗦。他没有钱过河,就更谈不上回河口了。这时他就想起了一个人来,他就是张满春。刘二想,我要是有张满春那样的身手和胆量,这些个穿半头鞋子的地痞们敢动我一根指头吗?我不一个二个地将他们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这时的刘二就真有了去找张满春的一丝念头。他也听说张满春是进了三江城最大的商号和祥轩。他决定去试一试。

  刘二走到和祥轩商号的大门前,就看见那里进进出出的人不断线。他就想和祥轩商号贵为三江城的头块牌是名符其实的。正当他盘算该去怎样打听张满春时,他的后背就让人重拍了一掌。他就想是不是又有人来找他事了。他慢慢回头一看,背后站着的正是张满春。刘二不由得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是满春呀,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就是来找你说事的。张满春说,这里不好说话,走,到我家去。我就住在河街。刘二打住说,河街我不敢再去了。我就是从河街来的。我在那里遭抢了。张满春说,二哥,这年月出来就得要多长个心眼。钱财抢了不要紧,身体无碍才是大事。刘二说,我身子里外还好,他们没动我一根毫毛。张满春说,这不就蛮好的嘛。走,到我那去坐坐,你也得去认个门呀。刘二想,那里就是个贼窝我也应该跟他去认个门。

  刘二随张满春来到了他河街的住处。这里就是和祥轩商号黎老板的别院,现在留给了张满春住。落座后,刘二就向张满春讲了他在河街是如何遭抢的。张满春说,就这点钱你回沈府应该是好交差的吧。刘二说,那可不一定。沈家不是先前的沈家了。沈老七比先前更扣门了。他一心就想东山再起,重回他从前风光的时候。你想,那回得来吗?仅太太就死了好几房,那幢老门老院也没了。张满春马上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银票给他。刘二接过一看,这张银票不仅款额相符,日期也相符。刘二很惊异地望了张满春一眼。张满春说,兄弟,你就好好保存,不要交给那老东西了。就说你在城里遭抢了,差点把命也搭上。他不信就叫他也来试试。刘二想了想说,我又何不想这样顶他呀,我是没那个胆呀兄弟。我经常挂在心里说,要是我也有满春兄弟那身侠胆,我也不会老在那老东西面前下着做人了。过了片刻,刘二又说,告诉你吧兄弟,我做梦都想吃那老东西的肉。

  张满春全身一紧,他完全没料到刘二会那么仇恨沈老七。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如他所愿。张满春就想,沈老七你不能怨怼我了,这就是天意。刘二说,满春兄弟,那个老东西还欠我家两条人命呢!你说我该不该吃他的肉。张满春眉头一紧,扶了下刘二的肩膀说,到底是怎回事能说来我听听吗?刘二说,我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刘二接着说:沈家和我们刘家原本是世交。都是在河口靠一条船、一张网和十几挂滚钩在河水里讨生活的贱民。直到我父亲这一辈都还是这样。说来也很奇怪,那时候,只要我父亲和沈老七一齐下河,不论是洪水滔天的大热天还是枯水挂滩的寒冬腊月,他俩都能打到不少的鱼。所以我爹和沈老七就成了无话不谈无事不谋的好兄弟。你也知道,在我们家乡河口是有这么一个说法的,叫做“鱼虾起家不兴”。我也不知道先前是不是这样子,在我们河口,凡是干打鱼这一行的没有一个发了财的。风里浪里凶险也极大。就拿我爹和沈老七来说吧,他俩几乎是在河里死过几回的人了。为此,我爹还救过沈老七一条命。

  20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沈老七上运了,他每下河去总能打到一条大黄鱼。你也知道,在我们河口,每当有人打到黄鱼全河口是要吃三天荤的,这是祖规。黄鱼肉当是要拿到三江城去换油盐钱,那内货下水就必须几天就要吃完了事,不然就都腐臭了。说来也怪,沈老七每每打到黄鱼肚子里的鱼籽就能掏上好几桶。那些个鱼籽用鱼油在大锅里一炕就满屋子飘香,你不用请,河口乡下那些个食客就都不请自来了。有的还带来了存放了好多年的烧酒不醉不归。

  那段时间,我爹却是最不走运的,这也是我爹和沈老七分化的起点。我爹每次划船路过沈老七布放的浮漂就有一刀割断他那浮漂绳索的愿望,让它们漂得远远的。但我爹始终没有这么干,他也是十分认命的人。他相信“命里没有莫强求”的祖训。但问题是,我爹又有好多天没有打到一条像样的鱼了。没打到鱼我家米缸里的米面是只会减不会增的。我爹每次下河前都要去米缸前揭开缸盖看一看,他在想,要是再打不到一条大鱼一家人真的就要饿肚子了。而这时的沈老七也真是邪门了,他几乎是刚到城里卖完一条大黄鱼的肉,就又有一条大黄鱼在浮子下等着他了。我爹就只能在一旁看他嘻哈着嘴巴在江水里溜鱼。有时候,沈老七还故意把鱼溜过我爹的船边撞撞我爹的船舷。我爹最难于忍受的是,沈老七常常坐在他的船头讥笑我爹:你要再不像我这样溜溜鱼就手生了,上了鱼就来不及了。要不上我船头来学学手?我爹真是气得不行。他只在心里骂他,你狗日的不让大黄鱼啃你卵球才怪呢。

  我爹也是有骨气的人,从那以后,沈老七打上再大的黄鱼他也没有去他家尝过半颗鱼籽半块鱼杂。倒是沈老七坐不住了,他每每打到黄鱼后,趁黑还给我家盛一盆鱼杂过来,我爹一看就更烦了,他根本不领沈老七这份情。我爹甚至还说,吃了他的这些东西运气会更坏的。他就是把自己的一份好运也独占了才这么接二连三地上鱼的。这种想法在我爹脑子里一经形成就很难改变。这当然是后话了。但问题是,我爹没吃沈老七送来的鱼杂,他的渔运也没见任何好转。他甚至怀疑他这一生的运气会不会就让这该死的沈老七压迫住了。要是这样,还不如咒他死在河里算了:你个漂江落河的狗东西。

  不知是不是我爹咒了沈老七一下就提醒了河神爷,总之,沈老七出事是在我爹咒了他几天以后。那天,我爹和沈老七也是一道下河去的。我爹没有与沈老七一起去看浮子,因为他知道我们家的浮子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他就独自划了船到河湾的那片芦苇荡去撒网打浮水鱼。他想,说不定运气好一网下去还能打上一个大胖头、草鱼什么的。我爹连续撒了好几网除了网上几只河虾,带鳞的鱼一条也没有网到。我爹就干脆把船锚在芦苇荡边的一团静水里,坐在船上抽起了旱烟。一根短烟枪衔在他嘴里,叭嗒叭嗒地吐烟圈。很有些喷喷不平的样子。这时上河段又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划水声,我爹就更是坐不住了。他知道这是沈老七的滚钩又上鱼了,听水响我爹就知道又是一条很大的黄鱼。我爹在这河里泡了一二十年,滚钩上了多大的鱼、上了什么样的鱼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时,我爹又咒了沈老七,你狗日的把好事都占尽了,不得好死。我爹压根就不想去帮他忙,一是沈老七没叫他。二来我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那段时间他够背运的了。他不想把这种运气也带给别人。包括他咒过的沈老七。他就这么坐在船头吸着他自卷的几寸长的老旱烟。

  但我爹万万没想到精明过人的沈老七却让一条大黄鱼算计上了。在河口,沈老七起鱼是最有经验的老手,与我爹不相上下。他不可能在大水里与一条两百多斤重的大黄鱼硬碰硬地去斗。按照他们的行话说,那简直就是陪死。人一旦入了江水就像鱼落进了油锅,人不是人鱼也不是鱼了。所以,沈老七溜鱼起鱼也是出了名的老道。他不把鱼溜到仰面朝天是不会下水去捉的。有时他也会把鱼再加上一排或是两排牢实的滚钩,把纲绳拴在船上,自己则坐在船头悠哉游悠地吸上几支长旱烟。那黄鱼就会逆着江水向上游,整个渔船就像有一大队人在拉纤一样地往上游急走。坐在船上的人,望风观景,好不快活。直到渔船慢慢停了下来,鱼也就精皮力尽了。这时的沈老七就会把渔船靠在岸边,绾起裤子下水去在鱼的鳃口串上一根绳索,再一个一个地去收拾挂在黄鱼身上或深或浅的滚钩。

  好长时间以后,我爹都不敢相信,就那么一条大黄鱼也能差点要了沈老七的命。而沈老七也后悔不沓地说,那畜牲也太会装死了。我以为它就死过气了,原来是它是来拿我小命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沈老七将滚钩纲绳盘系在船头时,就发现那条黄鱼已经亮肚了,鳃帮子动都不肯动一下。沈老七见了是这等情形心里还老不太高兴。他这些天上的鱼都是新鲜活灵的,看来今天是要弄一条死鱼上岸了。这不被河口人笑话死才怪了?河口的渔民是从来不捡死鱼上岸的。沈老七也因此就不愿让我爹瞧见,我爹本来这些日就背运,他怕我爹幸灾乐祸,把他捞死鱼的事讲出去。他悄悄地把船靠在岸边,那里也是个平水湾子。水也不太深,脚下是一层软软的河泥。沈老七没有下锚就忙着拴鱼解滚钩去了。他扑嗵一下跳进水里,把一根麻绳从黄鱼的鳃口穿过嘴里,再将麻绳牢牢系在船头。这样就是活过来了也是万不可跑掉的。更不用说是一条僵死的黄鱼了。直到这时,那条黄鱼还在装死。但当沈老七把那两排锋利的滚钩解得一干二净时,那条黄鱼突然就活过来了,它的尾巴一扫就把沈老七撂在了水里,那两排锋利的滚钩就牢牢挂住了他的腰腿肩臂。

  沈老七让我爹救起来后,他就说他实实在在地听到那黄鱼对他说: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把我的娘和那么多的姑子、姨子都弄死了。我这次来就是来要你命的。随后,它大尾巴一轮,一个转身就把两排带着血腥味的滚钩抓在了沈老七的身上。就像好多只鬼手,把沈老七与那条黄鱼并在了一头,两排滚钩就将他和黄鱼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沈老七无法动弹。那条大黄鱼反倒来劲了。它把小渔船向上游拖带。这时,沈老七越是坚信这条黄鱼就是来要他命的了。不然,它不会这么富有心计地装死算计他。而后又把船往上游带。因为上游没有人注意,而下游就有他的好兄弟我爹在等着。

  这时,沈老七是知道我爹一个人躲在芦苇荡里在干啥。他一个人坐在船头抽闷烟。此时正是古历八月,沈老七让浑浊的江水呛得换不过气来。他也算是这河口有名的水猫子,但这条黄鱼和那两排锋利的滚钩把他彻底给困死了,连偶尔呼上一口气都难了。他甚至还想求那条黄鱼快点沉下水去,让自己死个痛快。反正早迟是一死,痛快点总比这么折磨人强。他还想到,那狗日的刘十子是不会来救自己了。自己前些时的好运气让他心里不平,他还巴不得自己早点咽气呢。早死了他就一个人独享这片河湾了。在河口,在水里谋食还没有人顶得过他呢。这都是他让我爹救起后他亲口对我爹说的。

  沈老七也真是命大。他让那条黄鱼拖抻得直差死了。那黄鱼是要把他拖进激水中去的。进了激水后浪头一高沈老七就不能呼气了,他的头就会让浪掩盖住,只有在浪和浪的中间才可以抢着吸口气。就是这样也还得看他运气如何。沈老七是这河口公认的水猫子,他的水性和我爹也不相上下。他在那激流高浪间还是能抢着呼口气的。但随着离那滩口越来越近,他呼吸的机会就更少了。他想他这次是死定了,那两排生猛的滚钩大都挂在了他身上。他要全身大动一下是不太可能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招术。他还有一点力气,他想,我要是把这狗日的黄鱼先弄废,让船漂到芦苇荡下面去,他刘十子不会见死不救吧。这个季节的黄鱼是不会向下游去游的。他们从下江来就是要到上河去产籽的。这一点沈老七也是知道的。船都向下走了,又看不见人,他刘十子不会不知道我出了事吧。于是,沈老七开始行动了,他拼命伸开自己的两条胳膊,开始抱住黄鱼的下半身,自己的身体顺势就向前伸了下,他本想一下抠住黄鱼的鳃口。只要抓住了鱼的鳃口,就等于抠住了鱼的命门。沈老七尝试了好几次,都让黄鱼挣脱了。沈老七没办法,他只有等着去见河神爷了。正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路径。鱼不是也有屁眼吗?我只要把手弄进它屁眼里,它不也就完蛋了。沈老七真的就这么办了。这些大鱼鱼大屁眼也大,手伸进去也不是太难。沈老七想到这里还有几分得意忘行。那条黄鱼真的是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它也许只知道鳃口是最要命的,而不知道屁股也同样是要命的。沈老七右手向下滑,他几乎是没怎么废事就把他那只大手的三根铁指抠进了黄鱼的大屁眼里。这也是要命的死穴呀。黄鱼也将最后的一点力气使出,拼命向滩口去冲。沈老七也是豁出去了。他那只铁钳样的大手是不会松开的。他已经把黄鱼的下腹抠出了几个大洞……

  张满春听得入了迷,他问:后来是不是黄鱼被抠死了那老东西才得救的?刘二喝了口茶接着说:没那么简单。应该说他们都快死了,但又都没有死。黄鱼伤了下身冲不上滩口了,渔船就漂到了我爹的面前。我爹当时还以为是沈老七故意溜来气他的。我爹对那船喊道:你赢了好不好?我倒霉又不求你啥。但我爹突然发现那船头没有沈老七。又没有人应声,他原以为沈老七是躲在后舱里在偷看他取乐呢。直到他那船一扭一扭的顺水漂走了,我爹才猛然明白沈老七出大事了。我爹是在江水里泡大的,船上有没有人把持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沈老七的渔船在水上漂摇,在我爹看来就像是平地上的一个醉汉。

  我爹虽然说咒了这一向好运的沈老七不得好死,但真的他要去死我爹还是不忍心的。他俩毕竟是这多年的好兄弟,风里来浪里穿。彼此都好多年了,相互都有照应。我爹发现他出了大事,他的嗓音都一下子变直了。他叫沈老七时就是一溜敞敞的怪叫。我爹像狸猫样地转身钻到后舱,操起桨片就使劲追去赶。我爹感到他的船从来没那么沉过,就像装了一船铅块样地沉。我爹感觉他离沈老七好远好远了。他奋力追赶他,好像是用了一个下午样的。也好像天就快要黑下来了。我爹靠近沈老七的渔船时,你猜他是怎么贴上去的?我爹又像狸猫样地从后舱直钻到船头,操起船板上的那只小铁锚一把砸了过去。我爹只听见一声脆响,他的那只小铁锚的两只铁爪就抓进了沈老七渔船的舱板。我爹这时才算松了口气。他总算是可以把两条船拴在一起了。我爹扯着锚缆将船靠过去,他在心里说,沈老七呀沈老七,你不要怨怼我。我是尽力了,救不救得了你就看你的造化了。两船刚靠近,我爹就一跃跳了过去。他跑到外舷一看,天呐,人和鱼绞缠在了一起。我爹料定是人鱼都死了。我爹就流着眼泪说,老七呀老七,你狗日的在水上忙活了半辈子,为啥还让一个水里的畜牲给盘算了呢?我爹不用多想,就把滚钩往上提。我爹也是使钩的一把好手,他把滚钩向上一提,沈老七就出水了。我爹看见沈老七的脸都乌漆漆的了,一准是死过了气。我爹就把那些也挂在黄鱼上的钩子给割下,利利索索地将沈老七提上了船甲板。我爹救落水的人也是很有一套的。他要是看见落水的人肚子是瘪的,大半是没有救了。如果肚子鼓起来了还是可以弄一弄的。沈老七就是肚子鼓起来的那种。我爹又像狸猫样地钻进后舱,把那口小铁锅拿到船头扣在船板上。我爹就把沈老七一把抱起扑在了那铁锅上,沈老七的口鼻立马就喷出了一股恶臭的浊水。我爹见是这等情形也就不用慌了。他反倒使劲一跃跳回了自己的船上,他要去抽一口旱烟。沈老七这么吐了一阵,他突然双臂一撑,向旁边一滚,那滚钩就挂得更深了。他唉哟一声,细如游丝地对我爹叫道,你狗日的就这么折腾我呀。我爹只回了他一句:活该。沈老七说,我这洋相够你嘲笑一辈子了是吧。我爹还是那句话:活该。沈老七再不吱声了,好一会儿,我爹才衔了旱烟卷过去给他解钩。

  这一次,我爹万万没有料到,沈老七的最得意的那一排滚钩会那样密集地裹绊着他。这排滚钩是沈老七的当家滚钩,是从他祖父传下来的。据说,打这排钩子的料子是从英国人的船上偷来的一块好钢。硬度高,不易钝口。这排滚钩沈老七也是舍不得直接下到水里的。他一直留在船上,要是其他钩子上了大鱼唯恐跑鱼就必须得下这排钩子。沈老七下这排滚钩特别得意顺手。只要它往鱼边一靠,一只钩子挂上了其他也就不愁挂不上、挂不紧。他再把纲绳系在船头什么也不用怕了。就只等鱼儿溜得泛白肚。但是,这一次这排滚钩同样很地道,我爹怎么也想不到,沈老七会栽在他自己最得意的那物件上,那排钩八层都挂在了他的身上。让我爹最好笑的是,竟然有三只钩子就直接挂在了他的雀雀上。我爹给他去取他还藏藏揶揶的。我爹就干脆一提那吊线,沈老七就唉呀一声惨叫,随后就骂我爹说,你是存心要废我呀。

  我爹帮他把所有的钩子都解开后,沈老七一下子就轻松多了,他虽然全身上下都还有多块滚钩挂出的乌青,伤口还在流着血水。我爹给他递了一支卷好的旱烟,他接上火后就叭嗒叭嗒地吸起来。我爹真还佩服沈老七是条汉子,一条河口的真汉子。那些伤是要命的疼,但他却像没事一样。当干啥还是干啥。他吸完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那排祖传的当家滚钩一下扔进了河水里。他对我爹说,他不把它扔了,以后一见到它就会全身发冷的。我爹把两条船拢靠了岸,余下的是要处理这条黄鱼。沈老七说,这鱼我不要了,给你,算是我对你救命之恩的补偿。我爹却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我救你命不是为了要你的黄鱼,而是我不得不救。沈老七说,我知道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实话说吧,这鱼要是我受用了,我怕是更不得安稳。我前后一想,它就是来报仇雪恨的。它开始是装死,接着就狠劲缠绊我。我真还听见它说话了,它说它就是为它的娘和姑子、姨子来复仇我的。你说这样的物件我能要它吗?我爹直接说,既是这样我也不能要它了。我也打到过它的姑子姨子,怪不得有人说,河里打鱼佬,打得精光光的。沈老七问我爹,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是不要了。我爹说,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就解了钩、松了绳随它去吧。兴许它肚子里的籽还能产出来。沈老七说,是的,我把它下面都抠豁了,它不用啥力就能产籽了。我爹乜了他一眼说:你说这话缺不缺德,你抠它哪里不好偏要抠到它下面去。说完我爹就把那根套鱼的绳子解开了,一把扔在了江里。那条黄鱼凭它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游走了。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是后话了。

  刘二又喝了几口茶水对张满春说,满春你说,沈老七该不该对我爹感恩戴德?张满春说,这是当然,救人恩人犹如再生父母。刘二说,对。这是人之常情吧。沈老七开始一段时间还是这么做的。我爹和沈老七感情越来越深。我家有酒必叫他来,他家有好吃的也叫上我们。那一场事也叫我爹想了好多。我爹还在要不要再打鱼拿不定主意时,沈老七却早放话了,他再不想下河打鱼了。他要把所有的渔具扔掉,包括他的那条渔船他都不想要了。我爹问他,这可是我们几代人的营生呀,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今后吃啥?沈老七却说,我要在这水淹地上去刨口食。我爹问他:你是不是疯了?这大平坝子是好土地不错,但水来人退,水退人来,十年九不收,种下去也是费力伤财你还不知道吗?沈老七问我爹:那要是有一年收上了呢?不是有一句话:十年有一收狗子都不吃粥吗。我爹说,反正你盘你的地,我是赔不起的。这水像活土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拿得住它。沈老七不听我爹劝阻,就真的开始了他种地的营生。

  为了定下心来,沈老七把他的渔具都烧了,就是不给我爹。我爹也无话可说,我爹私下里还对人说,沈老七的渔网、渔钩气数也将近了,要来了反而还背运。当然,这是好多人都明白的,我爹得不到就干脆把人家那物件说得一无是处。换了哪个人都会这么做的。但沈老七就不一样了,他这条命毕竟是我爹给救回来的。无论怎样,他沈老七也要在烧那玩艺儿之前总得问下我爹到底要不要吧。我爹说不要你烧得了。实在说,我爹还是很巴望得到他那些物件的。他那张支支网和数排滚钩给沈老七带来了不少实惠,我爹要是得到了同样也能捞到好多油水的。总而言之,沈老七是烧了,没有给我爹。

  那一年春上,沈老七刚种下一茬红苕秧子,他就坐在一个土堆上吸旱烟,我爹正好从河里起水,手里提了几只大白鱼。因为他烧渔网家什我爹还记着,他走过去也并没有跟沈老七打声招呼。反倒是沈老七找他说话了。他说:十子,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我不把那些玩艺儿给你是要你也快点回头,我们都在这河沙地里来刨生活。说不定这大块大块的黑沙地就是我们发迹的本钱。我爹没正面对他,只是对他说:做梦吧你。我爹也清楚,这些水淹地是不值什么钱的。有钱人置地都在坡上去买,哪有把钱扔在这十年九不收的河滩荒坝子上的?但沈老七是下决心了,他真要摇身一变当庄园主了。他把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钱拿出来就从阎府上买了最靠近河脚子的500担种。他盘下那块水淹地时,我爹就跑到他府上把他臭骂了一顿。我爹骂他说,你狗日的也不想想,阎府里是些什么人,个个精明得像猴子。要是那些水淹地有卵用他们能卖给你吗?沈老七这下可是特老实,他没有吱声。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爹骂得句句在理。这方圆哪有这么买地的?一般来说,就是卖河滩水淹地也得要搭上一块高坡的地吧,可他沈老七却就是要买这靠水的淹水田。我爹骂他猪脑子一个,他沈老七就是低头不语。当然,这等买卖阎府是偷着乐了。

  但是后来的事,我爹也不得不佩服沈老七了。沈老七下决心要当庄园主后他就真的行动起来了。他是没日没夜地扑在那块水淹地上,就种些能养人的红苕、玉米。我爹说,沈老七那一年就真的差点搞成功了。一直到六月间,清江和长江两条河里的水还是平平的。沈老七就在心里盘算,常说十年九不收,一年上收狗不吃粥,这一收是不是让我给撞上了呢?沈老七那段时间一个最大的癖好就是看天上的云。只要天上无云,他心里就敞亮快活,只要天上雾茫茫的,他就心里发慌。那些红苕秧子长得紧匝匝的。最让他寄以厚望的还是那一大田玉米。穗子都出来了,还等一个月就成熟了。那些成熟后像黄牛角样的玉米棒子,是能养活好多人的细粮。

  出事的那些天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沈老七还是每天看天上的云,天却是蓝蓝的,云也是淡淡的。他就在盘算照这样再撑些时日,那些玉米棒子就可以上收了。他都想好了怎么样去庆贺这上收的一年。他要整几桌好酒菜,把我爹叫来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蹊落他一番。这是他最大的愿望。然而,在太阳下一场大的灾难就要来临了。那天一早,沈老七跑到大田一看,水却上来了。他当时就傻了眼。一屁股就坐在那湿漉漉的沙地上,双手揪着头发。但水还在上涨,沈老七只能干瞪着眼,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水淹到了他的屁股,最后把他浮起来,细浪也一涌一涌地拨弄着他,他还是紧紧抓着头发不放。我爹见状才把他拖上岸来,他双手抓下的头发就有一大把。

  满春,我讲到这里你也就知道了结果。这河水要是在六月间涨起来,它就要涨个高兴才能打住,三两天是不会退下去的。那年的水情也是这样,一连就泡了十多天,涨涨停停,停了又长。都是在红火大日头下涨起来的,我们河口却只下了几次小暴雨,总共也没有下来多少雨水。我爹说,那年,河神爷好像故意和沈老七开了个玩笑。水一直涨到山根下的乌梢尾脚下,我们河口现在的那几万担的地界都泡在河水里了。沈老七算是惨透的。但我们家也还好,我爹说,我们家是吃在肚子里穿在身上。一条小船就把我们家的全部家当都给带走了。等洪水退下了我们又回到那间茅草架子屋里。这就是当年河口人的生存办法。但沈老七却不行,他的渔船好长时间不用了。你也知道,要是船长时间不用是要干缝的,干了缝就要漏水。再说,沈老七也不愿离开他的那间架子屋,他在屋顶扒了一个洞,一天到晚看他那方让水泡着的玉米地。我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才划船过去把他们一家强行搂上了船,送到山根下的乌梢尾高地上。沈老七上船走的时候还在流泪,我爹就吼他说:你哭个屁。你早听我的半句话会栽成这样吗?看你日后拿什么过日子。沈老七抹了把泪说,十子,我那玉米还能活下来的。这些天它们都在找我说话,说它们能挺过这场洪水。不仅那玉米,红苕藤也在说。不过它们是苦了点,它们都沉在水下了。我爹听后发飙说,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也沉在这水里你信不信?沈老七望了我爹一眼就再不吱声了。

  洪水彻底退下河脚,是十多天以后。这期间,我们和沈老七一家就靠我爹打鱼过日子。水上来后,鱼就特别的多。我爹一网就能打上好几条白甲和金丝鲤鱼。烤鱼煮鱼我们都吃怨了。沈老七是不干打鱼这档子事了。他还是每天站在一棵柳树旁张望他的那块泡在水下的玉米地。水退下去后,沈老七第一个跑到淤泥没膝的河脚边,他一看那些玉米有可能还能活下来,就拿了水瓢往玉米杆上浇水,他本想把粘在上面的淤泥洗掉,不想却连叶带泥都给冲下来了,整个地里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沤臭味。

  我爹原以为沈老七会一蹶不振。这么大一块包米说没有了就没有了,投了多少劳力呀,只差一二十天就要上收了。这下全打了水漂。但我爹没想到沈老七却对他说这是好事。我爹鼓着眼睛问他,好什么好?沈老七却说,来年这地不就更肥了?我爹问他,你明年还要种呀?沈老七坚定地说,为啥不种呀?我爹说他真的是疯了。

  沈老七一家往后的几年你也是可以猜想得出来的。真的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他却又想出了一个法子。他想,要是能把这块土地围起来,中间建一道能通水的石闸不就解决问题了。他想清楚了这件事,就立即行动起来。沈老七没日没夜地挑土做堤垸,土埂就越来越高。实在说,沈老七最后一招的确叫我爹也服了气。从那时起,我爹才真正正眼去瞧沈老七。

  那时一到秋冬,下江就有成群结队来河口讨饭的人。这些人中大多是没有什么家底的流浪汉。河口也有穷得过不下去的本地人。沈老七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都缺什么。这是我爹不得不服他的精明之处。

  满春,你也晓得,即便是现在我们河口最怕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水。两条江里的水在我们这里汇合,还有山上来的溪水。这些水也带来了养人的泥土,我们河口人脚下的每粒肥土,都是从上游冲刷下来再沉留在我们这河湾子里的。我们河口人只要有点钱的,都把屋台子筑得高高的,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防水。水来了大不了蹲在土台子上不下来,总不至于让水冲走吧。这也是河口人的聪明之所在。这样,我们河口人的房屋台子就多种多样了。有高低不齐的纯土台子,也有用石头浆砌了的石台子。而且房屋的四周都种有密密的杨柳树。这些杨柳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砍下的。因为它们要防止洪水上来了把架子屋给冲走了。

  那年秋冬,沈老七就从逃荒的人群中挑出了几十个下江来要饭的壮劳力。他承诺供他们吃住,要他们帮助挑土筑堤,并按土方的方量日后租给他们田种,筑堤越长得到的田就越多,而且头几年不收课粮。沈老七这一招就留下了好多个要饭的壮劳力。沈老七另一个招术也是让好多人跃跃欲试的。他在河口宣布,谁筑起了堤垸,除了得到课田,上面的宅基地就是他的。要是有人买宅基地他也可以买卖,所得收入也全是他的。我爹怎么也没有想到,沈老七会想出这么多的鬼主意。就连我爹这样的老河口人,也不得不放下渔网,跟着一起操起扁担到沈老七划定的堤基上去挑土。我爹也在责问自己为啥就想不出这些个鬼点子来呢?

  我爹也是河口公认的壮劳力,他一个秋冬就把三间房的地基垒起了丈把高。这让沈老七也很感动。他看我爹日里夜里挑土筑堤,他也跟着我爹来挑土。他对我爹说,十子,你一出手就是帮我大忙了。这河口人谁不是看着你的眼色呢?沈老七还真是个明白人,我爹要是不上他那里做堤筑垸,还真没有几个本地的河口人敢相信他沈老七呢。我爹上堤后的第二天,河口那些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的乡亲们也就跟着上堤了。他们也知道我爹和沈老七的关系,他们相信沈老七承诺的都是真的。再说,这一条大的堤垸筑起来了,水淹不上,屋冲不垮,那方大田不就旱涝保收了吗?这样的事谁不愿干?再说沈老七还答应分给田种呢,这不是一举多得。让沈老七和我爹想象不到的是,仅仅一个秋冬,沈老七圈下的那条大堤就围拢成形了。特别是靠近河脚的那一段,夯垒得特别紧实,基本可以保证春水不上垸内。沈老七这近千担种的地,按他的承诺大都分给了参与筑堤的人去耕种。那些个外来的下江人,在堤上搭了个窝棚挡风避雨,有了地种他们也格外地卖力。这个新围成的沈家大垸里的地,可都是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呀。只要撒上一碗种子就能长出绿油油的庄稼来。

  堤垸筑成后,我爹又帮沈老七请来了几个好石匠,在靠近河岸的最低处造了一孔石闸。这孔石闸很管用,它可以调节里外的水情,天旱可以放水到垸内灌溉,内积水大了也可以适时排放。那两年,就因为有了这圈大堤和这孔石闸,沈家大垸里年年丰收。因为这是河间平地,收两三季是常有的事。最早的一季是大麦,之后还能收上一季棉花。这都是下江人从下江带来的品种,但河口人很是受用。实话说,我们这河口能有这么多人驻得下来安居耕作,也还是得益沈老七的智谋。那些个从下江逃荒来的人,有了这好的田地耕种,就算是有了自己的落脚地。他们把河口自然而然就当成家了。有了田种,有了粮食是可以娶妻生子。这在河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就凭这圈大堤,愿意嫁来的女人也多。她们再不担心哪天夜里会让河水给冲走了。这大堤上,不到几年就都排满了或高或矮的木架子屋,木柱与木柱之间夹的是青一色的芦柴壁子。这也不得不说是沈老七一手教会的。这圈大堤既挡住了外河的来水,又让河口人有了建房的高地,使房屋再不受水淹浪打。包括我们家在内,再不只是吃在肚子里穿在身上的水浪客了,而是正而八经的河口定居户。

  这时,张满春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沈府的大管家是不是沈老七有意派来当说客的。他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说成跟菩萨一样,我要动他手不是不仁不义了吗?张满春说,你把个老东西说得跟菩萨一样,有这么神吗?刘二说,我说的全是真话。但人都是会变的。

  他一变我也与他有仇了。说你也不相信,他还欠我两条人命呢!这也是真的。张满春不解地问,两条人命?看你这架势不是要把他夸成天底下最面慈心善的菩萨吗?刘二执拗地说,我丁点就没有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照我知道的说给你听。但我至今还搞不懂一个事理。那就是人心为什么得不到满足,好了还要好,富了还要更富。我们就说沈老七吧,他能有那样的好生活也就挺不错了。种他地的就有上百人,每年收的课粮几个家族都吃不完。而且还盖起了那么气派的沈家大院,这在河口上下也是够气派的吧。但我要问的是人心不知是怎么长的,他沈老七可要的不是这个围成的小垸,他要的却是整个河口的黑土地。人的运气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红到极处就要败了。

  我爹万万没想到他与沈老七合谋的那件事最终会要了他的命。

  沈老七围垸造田在这一方的直接影响,就是让河口人都想来围垸了。都想靠上沈老七的大堤围上一圈,这样就可以减省好多土石方和工时。但是沈老七也是精明人,他就是不让别人干。他就想把这堤垸周围的地低价盘下来,再围一个更大的垸子,再笼络一批强壮的下江男劳力过来。但是,他手头却没有这么多的本钱。他甚至做梦都想拾一口袋银元回来。

  那一天晚上,他把我爹叫去,两个人喝了一壶包谷酒。这时沈老七就对我爹说:十子,我叫你来没别的事,是要你来帮忙给我解个梦的。常说梦死得活,我就梦见你和我都死了。是被一船银子给压死的。我爹当时并不知道沈老七说的不是梦,而是事实。我爹随即就摔了酒杯,骂他说,你狗日的是活好了想死不是。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前些年让那黄鱼整死你。我爹明白在河口最好不要梦见大富大贵,这多半是会生事变的。常言说的好:想金子是铜。他沈老七偏要这么逗我爹生气。我爹犟着要走,沈老七拉着他死活不让。他把他做的梦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讲得我爹身上发悚。后来,我爹都不敢回忆沈老七那说梦的神情。好像跟真的一样。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有些事就是按他说的梦应验了。

  我爹不得不佩服沈老七的是,他那些日就是有闲心在河岸边转悠。在我爹看来他就是一个疯子。沈老七就希望看到一个漂浮的木排从对岸缓缓划来。那个木排开始是一个小点点,后来就越变越大,直到把他和我爹盖个满全,压得他俩喘不过气来。

  我爹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前半夜,我爹和沈老七在垸堤上吹着河风乘凉,沈老七一边数着星星就对我爹说:十子,我们真的要发洋财了。有人要给我们送银子来了。我的梦是不会有错的。我爹就说,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不陪你坐了。沈老七却说,你不管信不信都是真的。我爹正要骂他,却有一个人像鬼影一样突然站在了他俩面前。我爹见状吓了一大跳。他在这河边长大在水里讨生活几十年,听人讲了好多关于鬼怪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故事最让他记忆犹新。大意是这样的:一个船家把船泊在河湾,夜里闲着无事就索性炒了一碗豌豆来下酒,正当他要起锅豌豆时,从船舷一侧就伸出了一只毛葺葺的绿手来,他说他饿得不行也要吃几颗炒豌豆。这个船家也不含糊,他说:好,你等着呀,我就给你弄。他实际上是把火钳放到了炉灶里在烧。等火钳烧红了那只绿毛手还在船舷的一侧边等着。船家将烧得红亮亮的火钳一下就捏住了那绿毛手上的两根子头,却听见水下的人在说,你不给就不给呗,何必拿火钳烫我呢?船家说,你走远点我就不烫你了。于是,船家松开了火钳,一具腐臭的尸骨就从船边漂走了。那船家就支开小方桌开始喝起酒来。在河口的江水里讨生活没有这点子胆量是生存不下去的。但我爹也算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他却老是从这个故事里走不出来。他总是以为他也会慢慢变成那个伸出一只绿毛手的人。当眼前这个人不声不响地站立在他俩面前时,我爹就感觉到眉头在忽闪忽闪地抽动。

  好一会儿后,那人才说,你们不要怕,我是人。不是从水里走上岸的淹死鬼。我爹从来没见过沈老七会那样的镇定。他也站起身来说,我们压根就没说你是鬼呀,我和他都在这里等你好半夜了。那人就说,这就奇怪了,我可是对谁也没说起过的呀。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来?沈老七却玄呼地说,几天前我就梦见你们了。那人就问,你说说到底梦到了啥?沈老七说,你是不是划了一个木排过来了。是从下江划来的。那人再不吱声了。沈老七接着说,木排上还有一口棺材是不是?那人就咽了一口唾沫,喉头脆响了一声说:看来我是来对了。原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呀。他接着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动手吧。那棺材里睡的可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大人物。等到战事平息,我们革命成功是会把他再迁走厚葬的。到时候你们就是有功的人了,可以得到新政的好多补偿。沈老七说,这我们知道,我们会好好保护他的。直到你们从北方再回来。那人好奇地问,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北伐吗?沈老七说,我们老百姓就不知道了。这是你们军爷们要干的事。那人就说,我们这次失败是暂时的,我们不久就会组织更大规模的反击。胜利者终将是我们,革命一定能成功。沈老七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们愿意为你们效劳。那人就说,既是这样我们就开始行动吧。沈老七说,下葬可不是个简单活,我还得去多喊几个人来。那人把手一挥说,不了,就我们几个就行了。知道的人越多越坏事。沈老七和我爹不敢再吱声。

  过了好久,我爹才对我娘说,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下葬埋人的。一场葬礼就只三个人参加,而且墓地就选在河岸的软泥上。但我爹却见识了什么才叫大人物。那口棺材虽然不太大,却是出人意料地沉。我爹本想一个人就抱了棺材的大头从木排上起岸。但他只掂了下却没有掂动一丝。他想大人物就是大人物,比一般人沉是正常的事。最后,我爹扛来了跳板,借着水力才勉强把那口棺材滑下木排拖上岸来。三个人又在软泥上往高岸拖了好几丈远后,那人就说可以了。我爹和沈老七就开始挖墓穴,那人就忙着用树枝毁掉拖拽过的痕迹。直到这时,我爹都丝毫没有弄清这个大个子来河口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爹和沈老七把那大人物下葬后,一个小土堆也不壅。这以后,我爹以为那人就要重新回到那个木排上走人了。不想他却说,我不能这样就走。我还要在你们这里待上几天。至少我再回来时能找得到你们的家门呀。我爹当时觉得还不好回答,但沈老七说,这倒是真的。不然您再到我们河口来了找谁认坟头呢?其实后来想想,沈老七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个人还能活着回来。他早就在盘算除掉他的主意,只是我爹一直蒙在鼓里。

  那人把木排推开去让它顺水流走了,随后,他就跟我爹和沈老七每人分了五块大洋。沈老七就把那人主动带回了他的家里。那时候沈老七的家就有了一栋大宅子。在河口是最气派的。

  我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与来河口的这个人一同毙命。后来我才想起我爹与我母亲悄悄说过的话,他要我母亲有事无事就盯着河滩上的那块软泥地。要是他和沈老七都出了事,那河滩上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在等着她了。我母亲将信将疑,但她还是时不时用一双眼睛盯着我爹指认过的那块软泥地儿。

  那天下午,沈老七突然来到我家,他神经兮兮地对我爹说,十子,他可以走人了。就是今晚后半夜,城里有人接应他,我们必须把他送到。这期间,沈老七跑了好几趟三江城,他还帮那个留有长发的男人送了好几次信。后来想想,这里面确实就有问题了。沈老七到底是帮他去送信了,还是压根就没想把信送到。或者就直接向驻守城内的新军告了密?这确实是一桩糊涂案。那时三江城里就驻有一个团的北洋新军。这是一桩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悬案了。

  我爹按沈老七的吩咐,那一晚的后半夜他就划着我们家的小渔船从河口出发了。但这一次我爹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个留着长发的男人也随之消失了。沈老七的讲述是,他们的船行得很慢,目的是不惊动城里的新军。但是我爹的船刚要靠上城边的沙石滩时,就有人在岸上点起了篝火喊话了,指示船上的人都赶紧上岸投降。火光下的那些人都端着长枪短炮。沈老七说,他一见那势头不妙就率先跳下船一扎猛子游走了。我爹却没跑赢中了枪倒在了江里。而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却让打着火把的新军抓住,五花大绑后带走了。估计也是难得逃出一条命来。

  这只是沈老七的说法。但这种说法我母亲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我母亲的说法是,这事本来就是沈老七一手算计好了的。他到城里去送信,压根就没把信带出河口。我娘知道,沈老七读过两年私熟识得些字,他认得信上面写了些啥却故意在那人面前装着不识字。而实际上他是向城里的新军告了密。他要我爹去送人就是想一并除了我爹。

  我母亲在我爹死后不久就找到了实实的证据。我母亲按我爹的嘱咐,总是在用一双雪亮的眼睛死盯着河滩的那块软泥地。就在那年的深冬,沈老七终于动手了。那天晚上没有一颗星星,沈老七就开始动手掘土。他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把那墓穴挖开。当他撬开棺盖拿出了一小袋一小袋重物时,一个女人却早站在了他的面前。

  沈老七吓了个半死。我母亲就对他说,这都是你做的好事?沈老七立即镇定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其中也有你男人刘十子。大不了我们两家都被砍头灭族。我母亲就问沈老七,他是不是你设局害死的?沈老七说,你有什么证据?我母亲说,眼下就是证据。沈老七却说,这是什么证据?再说我也并没有想独吞呀。这不是按我们河口的规矩见人有份吗?你要是吱下声我们可就鸡飞蛋打了。我得到了这些当然就有你的一份。到时候,这河口的一半田产就是你的。以什么为凭?我母亲问他。沈老七就几步跨过来。我母亲倒是镇定,她料想他沈老七是不敢也要了她的命的。因为他不知道我母亲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后手。他只是走到我母亲面前说,冬秀,我们合家吧?我母亲却一下就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沈老七会来这一招。我母亲是这一方的大美人,她并不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个抵门的男人过完后半生。哪怕她还带着个孩子。不过,我母亲一向对沈老七印象不坏,尤其是他那颗管用的头脑。我爹死后,他经常来我家帮忙料理些事,帮忙舂米,帮忙磨面,打发人到山里去弄柴火。没钱用了他就时不时丢下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的是银元。我母亲还是很感激他的。但在我看来,沈老七就是另有图谋,别有用心。他不仅弄死了我爹,他还要打主意把我母亲给占了。实在说,我母亲并没有跟我讲明白她那天和沈老七在河坝子上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也多次问她,她却总是说,这是我们大人们之间的事,你小娃儿不多嘴打听。

  不过,我母亲那天夜里从河坝子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不上忧伤也不能说她不高兴。她拧回了两个口袋,样子好沉好沉。从此以后,我母亲就很少出门了。她还买了些好的绸缎给自己做了好多件衣服。几个手艺好的裁缝在我家一下就住了十多天。每餐都有好酒好菜招待他们。我那些天也是长得油光水滑的,脸蛋子上也起了一层红晕晕。而那段时间沈老七却一直没有来过。他是在自家盖新的房屋,他要把沈家大院再加上一进,而且比现在的这两进还要气派。谁也弄不明白他沈老七有这大的院落还盖新房屋干啥。直到大半年以后,新房屋装修一并完工,家具陈设一应俱全了,河口人才知道沈老七是发了大财要娶二房了。这二房到底是谁,河口人猜了好些时也没有猜出来。直到那天,沈老七带了一大队人,吹吹打打地将一顶八抬大花轿一下塞在了我家的大门口,河口人才终于弄明白,我母亲就要成为沈老七的第二房太太了。来迎亲的人很多,唢呐吹鼓手就有好几个班子,还有撒红抬箱的帮工。我也跟随我母亲上了那顶八抬大花轿。走了不到一里地,我从轿窗向外一望,有一片火光映了过来。我赶紧对母亲说,娘,我们家失火了。我母亲看也没有看一眼,就说,娃儿,我们再不回那个家了。让它去烧吧。我看见她脸上还挂了一串泪。

  就在那天晚上,我被早早打发睡下了。我睡的床就在母亲新房的外间。沈老七进来,灭了灯就进了我母亲的房里。我母亲愤愤地问他,你为啥要烧我家的房子?沈老七并不理会她,我只听见两个人开始在床上扭打,我想过去帮我娘的忙,但我娘对我嘱咐过,不管她在里屋干啥,要我都不要过去。那是大人们的事。我现在才明白,我母亲为啥要那么对我千叮嘱万叮嘱,这是对我有好处的。所以,那天晚上,我真的没有过去帮一下她。直到我娘也安静下来了,我又才慢慢入睡。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一大群白羊,我在那群白羊中间,一会儿是一群羊一会儿又变成了一群长有一双大耳朵的狗。我到今天也没弄明白我怎么会做这么个奇怪的梦。

  张满春急切地问,你和你娘就这么进了沈家大院?刘二说,这还没完。沈老七烧了我家的房子,他想的就是不让我和我娘再回去。在外人看来他沈老七是如何的重情重义。他烧了我家的那几间草屋,就是要我和娘死心踏地地住他新落成的院子里。那是一进比前院更大更好的院子。你也看到了,那些木柱子和横栏都是上好的楠木和杉木盖成的。这在河口是很难做得到的。我们河口只长杨树和柳树,这些树只要在水边就能长成的,不用几年就能长成材,但不堪大用。而楠木杉木却是希有之物,在河口这多水之地是成活不了的,是难得的好材料。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能享用得起。沈老七在河口也是第一个敢从材场买楠木杉木做房的人。但外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家的房子烧掉,我猜测,他就是想把我娘死死困在他那个深宅大院里。想让我娘在那里面老死闷死,巴望死得越早越好。我娘一旦死了,他沈老七那天夜里掘棺材的秘密就无人再知道了。但我娘虽然说叫我不要管他们大人的事,但在她进沈府的第二个年头她就悄悄向我讲了那夜在河滩上发生的事。

  那一夜,我娘就被沈老七解开了裤带。开始我娘死活不从,沈老七就横着眼说,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摁进河水里淹死,第二天再叫人在下游的大石坝把你尸首捞起来。别人最多相信你是个烈女寻夫。那样,你儿子就是个孤儿了,我再把他接过来。把他养大后就做沈家的一个帮工。我娘说,她怎么听也是沈老七在说,你儿子也会随你们去的。这下,我娘真的是吓傻了。直到沈老七把她脱得一丝不挂,她都没有平下心来。我娘那天真的是麻木了。她竟然就不明不白地答应嫁给沈老七了,要做他的第二房婆娘。我娘那天回来就提回了两个很沉很沉的小布口袋。

  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我娘会心甘情愿地给沈老七生孩子。后来,我娘挺着大肚子在沈家后院里走动,就成了沈老七最大的安慰。只要有了这个孩子,我娘就真的算是他的人了。他所有的罪证和秘密就会在这个转换中烟消云散。他和我娘就真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扯不开谁了。

  实在说,我娘怀孕期间,沈老七还是特别的细心照顾的。鸡蛋黑糖什么都办足了。荷包蛋里的白猪油浮起一大层,沈老七都要一口一口地喂到我娘嘴里。我娘那段时间还真是感受到了一个大男人的百般呵护与柔情。我娘也因此容光焕发,她的脸上还渐渐抹上了一抹红红的亮色,是白里透红的那种。有时我娘还故意解开腰带,让我和沈老七把耳朵帖在她鼓起的大肚子上,去听到底是男娃子在叫还是女娃子在叫。我不敢造次,倒是沈老七每听后,就用手死掐我娘的肚皮。他那架势好像是要立马从我娘肚子里把娃娃给掏出来的样子。我娘总是唉呀一叫就骂他:撞头七的轻点,当着娃儿的面?

  我到现在还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他沈老七在用过多的营养有意折损我娘。反正自从我娘怀孕以后,她就越来越胖了。到后来,她的整个身子都是圆滚滚的了。这说不定就是我娘日后出事的真正原因。我记得起来,沈老七总一个劲地给我娘喂猪油糖水吃,那才使得我娘的肚子和腰背一天比一天肥厚。到后来,她连走路几乎都走不动了。我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生产的。要说,沈老七不能说没有尽心尽力。我娘挺着个大肚子躺在床板上,他也是跑进跑出,前后共找了七个接生婆,但每个接生婆来了后只是揭开搭在我娘肚皮上的那床被单,看一眼小山样的肚子就都转身走人了。她们都知道,像我娘这样的情形是要出大事的,躲都还来不及呢。

  一天以后,我娘就这样眼睁睁地走了。她咽气前,把我叫到她的床前,我娘低声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叫你七叔一声爹。我却硬气地说,我有爹。我爹是被人害死了的。我再没有爹了。这时我的左脸上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沈老七打过我后就对我说,不守孝道。把这个喂不家的畜生赶出去。我娘一见这场景就闭上了眼睛。她是不是从那时闭上眼后,就没有再睁开了我就不知道了。直到我娘下葬好多天后,大娘也就是沈老七原配,才把我从柴屋里解救出来,到我娘的坟头前去磕了几个头,烧了一帙火纸。我这才知道我娘下葬的地儿就在河滩上,那个墓穴就是沈老七挖出大袋大袋银元的那个墓穴。他早把那棺材板都挖出来放河里漂走了,而今那地却让我娘占用上了。

  不过,沈老七还算是讲了些情义的。我娘死后,他没有把我赶出沈家大院。我依旧可以在他们家吃饭睡觉。只是,他当面对我发过话,只要我一天不叫他爹,我就是下人一个。洗碗抹筷、打扫院子都得干。我也是倔犟得很,这些事你要我干我就干。但要我叫他一声爹是不可能的。爹就是这么说叫就能叫的么?你还是谋害我爹的元凶呢。最少我爹的死你是脱不了干系的。我爹不死你能独得那么多的银子吗?我娘又能嫁给你吗?我娘不到沈家她会那样丢命吗?这倒好,我娘死了,你的心病就没了。怪不得你每天在大堤上脚下都跑得生风了呢。我娘死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沈老七在我娘死后的第三天就开始又在河口圈地了。河口其他人确实是没有能力围垸造田,但要去盘下他们的地他们又不干,要不就是要价太高不划算。不得不承认,沈老七在侍弄田产方面还是真有几下子。他很快就又想出了一个法子,实行分田围垸。那些没有被围垸的河沙地依旧是十种九不收。要是有一小半的水淹地能旱涝保收,河口人不就衣食无忧了?就这样沈老七就鼓动了河口大多数人参与围垸,连续几个秋冬他就把下江来要饭的壮劳力留下了三百来人,一个上万亩的河口大垸就围成形了。沈老七又从中分得良田大几千亩,全部租给了下江来的那些壮劳力耕种。那些人也陆续在河口安下了家。河口地力肥,庄稼上收,所以河口人就越来越多,垸堤上的房屋也就越来越密集。沈老七围成了这两个垸,收益日进斗金就自不用说了。

  满春,你还不晓得吧?你的父亲就是沈老七第二次围垸时才到河口来落户的。他人高马大也有力气,在沈老七那里一下就租了八担种耕种。两年后就在那个垸堤上盖了两间草屋。这已经就很不错了。

  第二个大垸围成后,沈老七就把这两个垸子的沟渠连在了一起,共用那口大石闸。所以,这两个垸子里就再没有了水涝之灾。那口石闸还有另一功用就是防旱。每到夏旱无雨,而外河又是满江大水,沈老七就差人把闸门提上,让河水倒灌养墒。自因为有了这口大石闸,河口就能把种植逐步转向。以前只是种些大麦、玉米、红苕,而那些东西只能饱肚子,手头是不会活泛的。远来的下江人是知道这好的地除了能种粮食,还可以种些值钱的作物。比如棉花、又比如桑麻。沈老七几乎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把蚕桑引来了。而那些个佃农就自然种上了棉花。沈老七就按田亩改课粮为课棉。手头一下就活泛多了。

  张满春问,那老东西是使了什么招术,把两个垸里的田地占为己有的?刘二说,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那些田一下变得旱涝保收,他沈老七肯出钱可再没人愿意卖了?这好端端的一方当家地是完全可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的,凭什么就该卖给你。可沈老七也不是一个活苕。他下了那大的本钱,岂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去旱涝保收。他知道,这垸里所有的水进出都得经过他那口石闸。所以,水进水出就得由他说了算。如此一来,那些还保有垸里大方田产的河口人能不能上收就不一定了。沈老七手里有了钱,他一面出高价圈地,又一面管制进出水。那些有地的河口人不得已,就干脆把地卖给他算了。价钱也还公道。所以,他只用了几年的功夫,沈老七就把河口最好的地一把捏在了手里。

  他再怎么发财我也始终没有叫他一声爹,所以我就只能当下人,睡柴房。要不是大娘出面,我连这个跑腿的管家都混不上。所以呀,我看见那次大火把大娘活活烧死,我真的是大哭了一场。她可是跟随他沈老七大半辈子的人呀,连救都不让人救一下。真是够心狠手辣的。本来那回她的身子是让东洋人给糟蹋脏了,但这不能怪她们呀。是这地头的男人无能他们才遭罪的呀?我娘进了沈府,大娘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她们先前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张满春听得津津有味。刘二却把家事讲完了,张满春就在盘算,只要有你刘二出手,他沈老七就不可能不遭这一劫。而且是让他哭都没有眼睑水。张满春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沈府大管家还有这么一段伤心往事在他心里压着。张满春认为,刘二还是很有骨气的。他没有叫沈老七一声爹,他也不应该去叫。他所说的两条人命沈老七的确是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反过来还叫他爹,那岂不是认贼作父。

  张满春把刘二留下来住,两人喝了两盅酒,就各自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刘二才带着那张失而复得的银票过江,回到了河口沈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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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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