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元的老婆吴云芳就饿死在河口那方养人的河沙地里。
公社大食堂后期,河口就再找不到一粒粮食了。从头年的秋天到第二年的春季,村上的人都是靠吃榆树皮及少量的棉饼度过来的。吴云芳吃不了那水煮棉饼,但她能吃树皮,可是所有能吃的树皮都吃光了。那时女儿张山桃已出生好几个月了。吴云芳奶子里没有奶水,张清元就喂棉饼煮过的水给山桃喝,小山桃也是饿慌了,她每次都能喝上一大碗。她的娘吴云芳却看见山桃出人意料地一天天长好了,她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红晕晕。就在这时,吴云芳才明白,自己是可以安心走路了,因为那稠稠的棉饼汤也足以能把孩子救活,而且还能养出些红晕晕来,还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呢?
吴云芳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她十分留恋那玉米。每当她端着一碗煮得像红烧肉一样的棉饼块时,她就想起了家乡收获玉米时的喜悦。那种新鲜玉米的清香味使得她津液四溢。但这种闷头的棉饼块却叫她怎么也咽不下喉。张清元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人吴云芳就这样一天天地萎蔫下去,他感受到了没有粮食的沉重与无助。张清元从来没有这么落魄过。他觉得无脸见人,一个大男人眼巴巴地看到自己的女人挨饿,那还是男人吗?
于是,张清元不惜铤而走险去干了一件事。他把队上的一头半大的黄牛犊赶到那大塘里淹死了。张清元也知道那小东西也很可怜,断奶也才一年多,但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女人去死吧。要是河口还有云芳常念叨的玉米粒,自己能那样铤而走险吗?但这样干的结果是张清元被抓进了号子。不但他没有吃到那鲜嫩的小黄牛肉,他的女人也没有吃到。但他的女人云芳至死却也在念想那黄橙橙的玉米粑粑。
那天,队上的人们都去分那头黄牛犊的嫩肉去了,云芳就摘了两片青青的桐麻树叶,在灶堂里烧了两个黄橙橙的玉米粑粑,她感觉是烧熟了,而且吃得好香好香,这与她在娘家吃的新鲜玉米粑粑一样地香甜。她很快就咽下了那两砣烧硬的黄泥,连同那烧得焦碎的桐叶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她心里顿时满足了。她总算又尝到了渴望已久的老家的玉米味儿。于是,她神情极其饱满,感觉浑身有的是力气。她能下地干活了。于是她扛了一把锄头去大田里翻土,她整好田要种下玉米,收上好多好多的玉米棒子。让自己的屋檐下挂着满满的黄橙橙的玉米棒子。她突然就看见自己的梦想已然实现了,还没有到秋天呀,咋大田里满是青悠悠的玉米杆、黄橙橙的玉米棒子呢?吴云芳顿时热泪盈眶。老天咋就这样怜悯自己呢。
云芳的遗体是陈二白张罗人去掩埋的。陈二白觉得他这样做理所当然。一来他是她男人张清元的好伙计好朋友。二则她男人张清元使队上的人喝了一碗稠稠的牛肉汤。这很管用。眼下,她男人为这事被抓进了号子,陈二白就觉得喝了牛肉汤的人理当要一起来掩埋他的女人才对。陈二白安葬云芳前就把孩子山桃抱回家去了。他要让山桃吃一顿煮得烂熟的小牛肉。仿佛这样他才对得起那个让黄泥撑死的冤魂。
张清元没过多久就被放了出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么快他就能从号子里出来。其实,张清元实在是不想出那号子的门。那时候的号子里每人每天能供上二两稀饭。而他回了河口,那是连大米头子也见不到的,但他还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在河口,因此他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等他回到了村上,他才清楚为啥上面会这么快就放他回家了。因为云芳死了,而且还是让黄泥和焦糊的桐麻树叶撑死的。后来他才得知,那天,云芳根本就没能吃上牛肉。这些情况都是陈二白去村口接他时,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的。张清元听后就像一个孩子样的嚎天喊地地大哭了一场。陈二白也跟着流泪,他说,清元,孩子在我那里,你不用操心。张清元抹了抹泪说,二白,我说什么也报达不完你的恩。你有儿子万力,我那丫头要是你看得起日后就做你儿媳妇吧。陈二白很感动,就对张清元说,我俩今天不说这些,都是从苦路子里出来的人,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只要你不倒下就行。张清元说,我不会像她那样去的。告诉你二白,我以后会在河口种出好多好多粮食来的。我要好好地敬她,我天天做玉米馍叫她饭,叫她在那边让一个一个的玉米馍撑得半死。陈二白听后落了泪。他想,他能这样告慰那苦命的女人也算是云芳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