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顺颂夏祺2025-09-17 16:318,937

(七)

“陛下所言的皇兄是……”

“是顾瑜。他是父皇和母后的长子,尊贵的,嫡长子。”

我怎么不记得顾瓒有个皇兄?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父皇与母后偏爱皇兄,教他读书习字,骑马射箭……却从来不教我。”

这烈酒好像真的让顾瓒情绪激动,皇家秘辛,他竟要说与我听。

“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皇兄的威胁。”

“父皇当年与皇叔们争夺皇位,极其惨烈,他不想让悲剧重演。”

“可是皇兄从来不这么觉得。皇兄给了我他全部的爱与关怀。”

“是他教我读书,教我习武,可是……”

“可是那起子奸臣蓄意纵火,皇兄葬身火海。”

“我真后悔啊。没能冲进去救他,或者,陪他。”

“原以为皇兄走了,世上便再无人爱我。可是词儿,你出现了。”

啊?我?我做过什么事让你觉得我爱你啊?

我刚想撇撇嘴巴表示不屑,就看到顾瓒发红的眼圈……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倒还有点不忍心打击他了。

如果,我是你的精神寄托……那这出夫妻恩爱的戏,我可以演下去……

我面带心疼之色,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抱住他,他的手很快圈住我的腰,把头也埋到我的腰侧。

“万幸,词儿,后来的我勇敢了许多,我救出了你。”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也遭遇过纵火吗?

等等,你口中的词儿,是我吗?

为什么我听着,倒像是你和别人轰轰烈烈的曾经?

(八)

我将顾瓒给的汤药一饮而尽。

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害我,就算他不爱我,他也一定爱我身上某个人的影子。

他不是说乖乖喝汤药就能知道真相吗?

好,那我就喝。不能反抗,顺从还不行吗?

反正我也从未爱过他,他爱不爱我,我才不在乎。

等我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就再也不用讨好你了。

等熬死你,我就是太后,到时候想有多少面首就养多少面首!

我正想着,莫名胸口有些闷,随后是难以抑制的恶心。

我泛起彻骨寒意——我怀孕了。

我又想起宫中传言:

宫中所有怀过身孕的嫔妃都死了,无一例外。

我猛然想起自己刚刚喝光了顾瓒送来的汤药。

这药,要么是调理我身体的良药,否则我喝了三年的避子汤不可能这么快有孕。

要么,就是害死那些嫔妃的毒药。

顾瓒,我该相信你吗?

恍惚间,我的手被烛火烫了一下,我急忙用手去摸耳垂,心里抑制不住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恐惧感这么熟悉?

我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褪下衣裙,现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而后缓缓转身——

果真,我的背上,有很长一段狰狞的疤痕。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烧伤。

我愈发笃定,顾瓒爱的那个人,从火场中救出的词儿,就是我。

我也明白过来,我忘了一些事,或者说,我失忆了。

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我可以完全信任顾瓒。

(九)

“真的?可叫太医看过了?”

顾瓒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几乎喜极而泣。

“看过了,太医说已经一月有余,胎相平稳。”

他把手轻轻覆上我的小腹,喜悦中,我还看出了一点苦涩。

“夫君”,我小声唤他,唤与我同床共枕三年的人,唤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竟愣了一会才抬头看向我,又惊又喜。

可下一句,就将他眼里欣喜的火苗尽数熄灭。

“现在,能告诉我真相了吗?”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没有回应。

“我为什么会失忆?”

“那些嫔妃都是怎么死的?”

“我背后的疤是怎么来的?”

“夫君,你我既是夫妻,又已经有了骨肉,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我自顾自说着这些顾瓒期盼了许久的话,自己也不清楚里面有几分真情。

顾瓒终于缓缓点头,悠悠开口。

“词儿,最近有没有感到身体不适?比如,头痛,梦魇,或盗汗?”

我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你身后的疤痕,是三年前一场祭礼上,厢房走水,燃了一半的房梁砸到了你的背上……”

他满眼心疼,似乎承受这份痛苦的人是他自己。

“那些嫔妃,我从没碰过,她们哪里来的身孕呢?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她们算不得冤枉。”

“你失忆,许是与那火灾有关吧。火灾后你昏迷许久,醒来就……把我们之间的事都忘了。”

他的说辞漏洞百出。

但既然他不想说……也许时机还未到吧。

我点点头,装作自己完全相信他的话。

“那么,是夫君将我从火场救出?”

我崇拜的看着他,半开玩笑的撒娇:

“那奴家现在算不算是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呢。”

他似乎也看出来我并没有被说服,借着这台阶,转移了话题。

(十)

午夜梦回,我从噩梦中惊醒。我梦到自己不慎小产,撕心裂肺的疼久久不散。

良久,我渐渐缕清了思路。

骗子!

我扭头看向身边熟睡的顾瓒,忍不住落泪。

骗得我好苦!

我想起来了……

宋婉词,宋将军独女。

十年前,我十三岁,我父亲挥师北上,大破匈奴。

凯旋后,先帝大喜,当即许诺父亲:

不论未来谁成为了太子,太子妃都会是宋婉词。

我知道,帝后有两位嫡子,顾瑜,顾瓒。

二人皆貌赛潘安,性格却截然不同。

顾瑜文武双全,受尽宠爱,风光无限。所以他总是温柔的微笑着,似乎可以对所有人施以善意。

顾瓒则安静内敛,或许是因为资质平平,他的待遇与庶出皇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顾瑜被先生们簇拥着探讨文章时,顾瓒总爱在御花园西南角的小亭子里琢玉。

就是父亲凯旋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们。

两位翩翩而立的俊朗少年,小他们五六岁的我只把他们当做大哥哥,并不明白他们之中会有一人成为我未来的夫君。

自那之后,皇后娘娘便经常会召我进宫,与顾瑜一同读书。

我看顾瑜手捧书卷轻声背诵,看他手执朱笔耕耘不辍,初识觉得很是佩服,可时间久了不免无聊。

于是我偷偷溜去了御花园。

和顾瓒一起琢玉。

一开始,顾瓒很不喜欢我在他身边偷师学艺,也觉得与我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奈何皇后娘娘坚持召我进宫,奈何顾瑜坚持埋头苦读,我不得不跑去御花园找顾瓒玩。

三年后,我和顾瑜的感情并无什么增进,不过熟悉了些。

和顾瓒却志同道合,无话不谈。

(十一)

我至今记得,十六岁那年,顾瓒终于对我敞开心扉,甚至主动教我琢玉。

“玉哥哥,你为什么不和瑜哥哥一起读书呢?”

“玉哥哥,你做的玉品这么精美,你是和哪位师傅学的琢玉呀?”

“玉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玉哥哥吗?我前两日听瑜哥哥念书,他说‘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我一下子就想起你啦!”

“玉哥哥就是面如冠玉,你还会琢玉,这名字取得太好了,对不对?”

顾瓒红着耳朵,一脸的不耐烦,明明已经嘴角带笑,却还小声恐吓我:

“别乱说话。当心母后听见了,再也不叫你进宫。”

“不会的!皇后娘娘可疼我了!她还说,我将来会永远在皇宫里住着呢。”

我得意的看着顾瓒,永远住在宫里,就可以永远和你一起玩啦。

我发自内心的高兴。玉哥哥长得好看,手又巧,可比每天只会读书的瑜哥哥有趣多了。

可是顾瓒的嘴角却不再上扬。他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我。

“那,恭喜姑娘了。既然如此,就多去陪陪皇兄吧。”

说罢,他转身欲走。我连忙跑上前拦住他。

我叉着腰审视他,他气呼呼的躲开我的目光。

“我不想做太子妃。我……只愿得一心人。”

我甜甜的笑着,小声诉说我的真心话。而后凑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句,“玉郎。”

然后乖乖站立,观察他的反应。

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而是难解的复杂神色。

良久,他从腰上解下一个玉佩,放到我的手中。

“那么,我定不负你。”

(十二)

不久,顾瑜献策平定了黄河水患,先帝即刻下旨,封顾瑜为储君。

随之而来的,是赐婚圣旨。

我,与顾瑜。

我知道,顾瑜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他会是一位好皇帝。

他温柔,谦逊,恭谨,会是一位好丈夫。

可他并非我的梦中人。他不曾教我玉石雕琢,不曾陪我偷偷逗蝈蝈,不曾用柳条吹曲子给我听,更不曾给过我亲手打磨的螭龙玉佩。

正当我为这变故焦躁难安时,更大的变故出现了。

祭天礼上,太子葬身火海,已然薨逝,尸骨无存。

而后,顾瓒便被先帝当做了顾瑜的替代品,从前顾瑜拥有的一切,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他终于享受到了他本应拥有的一切。

他终于可以有名师太傅辅佐左右,有将军状元拥护四方,他终于可以成为向顾瑜一样优秀的、真正的嫡子。

我难过于顾瑜的英年早逝,也欣慰于顾瓒的蒸蒸日上。

两年后,我十八岁。

顾瓒成为太子,我也成为了他的太子妃。

我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很快,我就有了身孕。

我为孩子准备的拨浪鼓都已经摆在床头了,却没能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

那是皇后娘娘的祭礼,我怀着身孕极易疲乏,仪式进行到一半便腰痛难耐,进了偏殿小憩。

那一觉睡得真沉啊。我什么都察觉不到了。

以至于殿内起火,燃烧的床帏烫伤了我的背,我都浑然不觉。

再次醒来,我失去了孩子,背上多了一大块难看的烧伤疤痕。

再往后的回忆,模糊且繁杂。

我明白,这一定是药物作用。十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五年前的记忆却斑驳难辨。怎么可能。

(十三)

我正整理着往日的记忆,身边熟睡的顾瓒翻了个身,撒娇般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重重吸了一下我头发上的桂花香气,心满意足的继续睡去。

我却再也睡不着。

玉郎,我小产后这五年里,浑浑噩噩,状若疯癫,只是因为我沉溺悲伤无法自拔,与你无关,对吗?

玉郎,顾瑜的死,与你无关,对吗?

玉郎,先帝与先皇后的死,与你无关,对吗?

玉郎,那些怀过身孕的嫔妃,真的是假孕争宠咎由自取,与你无关,对吗?

玉郎,我以为的避子汤,还有你给我的良药,都没有骗我,对吗?

我伸出手摸了摸我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这是我和玉郎的孩子。

我的竹马,我的救命恩人,陪我抓蟋蟀逗鹦鹉的琢玉郎,不会做那些事的。

我不断安慰自己,可到头来自己都不信。

我听到夜半更漏声,寅时到了。

在剩下的这一个时辰里,你只是我的玉郎。

我紧紧抱着他,觉得不满意,又抬起头落下轻轻一吻。

此刻与我相拥的,就是我的梦中人。我怀着他的孩子,他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享受最后的片刻温存。

卯时二刻,顾瓒悠悠转醒,他没有着急起身,而是摸了摸我的小腹,满怀柔情的轻吻我的脸颊。

我睁开眼睛,眼里却没有顾瓒那样的温柔希冀,只有痛苦与憔悴。

“顾瑜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他吗?”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良久,他轻叹一声,如释重负。

“词儿,你终于想起来了。”说罢,他又自嘲的苦笑。

“你还是这么在乎他啊。”

“顾瓒,我不是在乎他,恰恰相反,这是在乎你。我想知道,我的枕边人都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他把目光移回我身上,仔细辨认我的眼神是否真挚。

“皇兄运气不好,心又太软。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好一位帝王呢?”

“祭天礼,他身为储君,竟然能因为我几句央求就离开祭祀场。”

“父皇母后一向不喜欢我二人亲近,我想趁此机会问个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你。”

“我们去了一个无人的偏殿,谁料偏殿起火,皇兄殒身火海。与我何干。”

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如果当初我没有向顾瓒表明心意,顾瑜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从没做错什么,他不嫌弃我无知,愿意教我句读教我背诗。

即便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讲述我和顾瓒间的趣事,他也从不生气我打扰了他,只是温柔的笑笑,轻轻点头鼓励我继续说。

“顾瓒,别再骗我了。顾瑜武艺高强,你那时还不曾仔细习武,怎么会他殒身火海,你全身而退?”

我幽怨的看着他,怨他骗我,瞒我,把我当傻子愚弄。

可到了他的眼里,我的幽怨却成了另一般味道。

他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破罐子破摔。

“如果可以让你选,你一定希望他能安然无恙吧?”

“他可以继续做储君,做皇帝,享受着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爱和敬意。”

“甚至是你。他会娶你。”

“而我,只能做一个庸庸碌碌不受器重的王爷,身若浮萍,任人宰割。”

“然后看着你们,夫妻恩爱,瓜瓞绵绵。”

“词儿,我做不到。我问皇兄是否爱你,他否认了。我又问他是否会娶你,他却说他会!”

“词儿,他难道不该死吗?如果没有他,我也可以读书学礼,我也可以骑马射箭,而不是靠着他偶尔发发善心教我琢玉打发时间!”

“如果没有他,我每年生辰也可以收获母后做的长寿面,我也可以让父皇手把手教着写字,我也可以获得赐婚,堂堂正正的娶你。”

“你知道,你们在书案前并肩听着太傅讲书,我只能在御花园里逗鹦鹉抓蟋蟀,我有多狼狈多可笑吗?”

“父皇不允许我读书,不允许我习武,他怕我威胁到我的好皇兄。”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皇兄如此短寿。”

我越听越害怕,可顾瓒竟渐渐有了笑意。

他似乎真的很开心。

“纵火之人紧缩门窗,我们只能从天窗逃出。”

“皇兄用身体支撑我逃了出去,可是我出去后,我犹豫了。”

“他如果逃了出来,就会娶你。”

“嫡子的生活,前二十年是皇兄享受着,接下来,也该到我了吧。”

“词儿,你觉得,这算不算是我害死了他呢?”

我再也忍受不了躺在他身边,此刻对我而言,他就是厉鬼般的存在。

我甩开他的手,走下床榻,背对着他问:

“顾瓒,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你及时喊了人,抓住了罪魁祸首,我就不会再遭遇纵火。”

“那样一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死,我也不会疯疯癫癫的度过这三年。”

我听见他幽幽长叹,而后笃定的说:

“从来没有。词儿,至少从今天起,再也没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而后从背后抱住我,左手还轻轻覆盖住我微凉的小腹。

他的手温热,我却觉得烫得烧人。

太沉重了。背负了这么多,我们怎么可能继续在一起呢?

顾瑜死了。先帝与先皇后的死也与他脱不了关系。纵火的罪魁祸首是匈奴派来的眼线,与眼线相勾结的是那些谎称怀孕而后亡故的妃子的父兄。

这么多条人命背负在身上,还有永远剪不断理还乱的恨与仇。我们之间再也不会如初见般纯澈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以为的避子汤,其实是扰乱心绪的药吧?”

“我小产后得知了纵火之人的目的,他仇恨我父亲,就想报复我,报复我的未婚夫顾瑜。”

“我接受不了顾瑜的死与我有关的事实,也受不了成型的孩儿离我而去的惨剧,因而有些精神失常。”

“后来我发现了你弑父的事实,刺激之下短暂失忆了。”

“你觉得失忆后的我活的反而轻松,便日日派人送这药给我。想让我永远浑浑噩噩的和你生活下去。”

“我以为的帝后大婚,其实是你的登基大典与我的封后仪式。”

“你又让人在宫中传言,怀过身孕的嫔妃都死了,恐吓我喝避子汤,实际上却是那让我一直蒙在鼓里的药。”

我自顾自说了许多,顾瓒一句都没有反驳。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来呢?”

“因为你也忘记了爱我。”

我有些哽咽,却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十三)

我爱的顾瓒,是超然天地,无欲无求,与皇宫诸人截然不同的琢玉郎。

而不是满心仇恨,铁血手腕的帝王。

我理解他童年悲惨、无人疼爱的痛苦。理解他与顾瑜之间的矛盾。理解他有仇必报的决绝。理解他想与我长相厮守的希冀。

可我终究无法共情。

或许我们爱的根本不是对方吧。

我爱的是墨守成规人人虚伪的皇城里的鲜活少年。

他爱的是无人疼爱时收到我坚定热切的爱的感觉。

那日后,我再也没有让顾瓒进过长春宫。

他每每哀求,尝试进来看一看我,都被我以绝食相威胁。最终无果。

直到今日,我产期已至,强烈的撕裂感让我近乎昏厥。

意识模糊之际,我听到顾瓒不顾下人劝阻强行进入了产房。

跪在床头,握住了我的手。

良久,我悠悠转醒,看见顾瓒趴在床头睡着,手轻轻搭着我的手。

我把手抽出来,转身背对他。

他被我的动作惊醒,连忙与我搭话:

“词儿,你终于醒了!我问过太医了,你身体很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对了,孩子!张嬷嬷,把公主抱来!”

“是个可爱的小公主,真是粉雕玉琢,你看了一定喜欢!”

他兴高采烈的从张嬷嬷手里接过公主,稳稳抱在臂弯里,又试图将她抱给我。

我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期待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们。

“我太累了,顾瓒,我想再睡一会。”

他有点不知所措,偏偏孩子又在此刻哭出声来。

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再次满含期待的抬头看向我。

可我不敢看孩子。我想离开皇宫。

我怕,我只要看了一眼孩子,就会舍不得离开。

他见我久久没有反应,又怕哭坏了孩子,只好恋恋不舍的把孩子还给嬷嬷。

而后又坐在床头,把头轻轻枕在窗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瓒,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他明显呼吸一滞,思忖片刻,脚步沉重的缓缓离开。

第二天,他又高高兴兴的抱着公主给我看。

我却因为产后情绪不佳,大吼着对他发脾气。

“把她抱走!我不想看见她!顾瓒,你看不出来吗?”

话虽然这么说着,身体却是诚实的。

我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二人。

顾瓒宽广的胸膛前窝着小小的一点,白白的,粉粉的,安静地睡着。

他小心翼翼抱着她,同样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为什么……哦,你讨厌的是我吧。”

“我讨厌你们两个!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太医说,产妇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词儿,我做些什么能教你开心些呢?叫戏班演你最爱的《西厢记》如……”

“顾瓒,让我离开。”我打断他的话。

“离开皇宫,我就会开心了。”

他愣了片刻,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词儿想出去走走吗?等你出了月里……”

“顾瓒,别装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毕竟我已经疯疯癫癫的重复三年了。”

我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深呼吸后,亲了一下怀里的小公主,似乎这样可以给他勇气。

“那,孩子怎么办……”

“皇室血脉,我怎么有权利带走?我一个人走。”

他的咚咚的心跳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他把孩子递给嬷嬷,缓缓走到我身边,两眼微红的问我:“词儿,我们……何至于此?”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他的眼泪一瞬间落下。

“我们已然是天地至尊,再没有什么会妨碍我们。我们还有了孩子,她不能没有母亲,也不能没有父亲……”

“顾瓒,我太累了。继续留在皇宫,我不会幸福的。”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突然强硬的吻上来。

我反抗无果后,不得不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让我们二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依依不舍的站起身,退后半步,“抱歉。”

我冷笑一声,嘲讽着说:

“陛下,别这么卑微。三年来你都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怎么突然这么悲情,仿佛一直以来受伤的都是你。”

“我卑微的样子,你看着会心软些吗?”

他莫名其妙的提问,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却突然跪下,作起誓状:

“我顾瓒,以大梁国运起誓,此后若为有愧于宋婉词之事,大梁国灭,江山断送……”

“顾瓒,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在于未来,我相信你未来会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他眼里出现了些许欣喜。

“我们的矛盾在过去。过去的事情,剜心蚀骨,早已无法弥补了。”

“如果真的爱我,就放我走吧。别再让我自己逃了,真的很累很紧张。”

我慢慢走向他,微笑着轻轻擦干他的泪。

他抬起眼看向我,眼里满是哀求。

我轻笑一声,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

“答应我吧,玉郎。我想去江南看看映日荷花,去塞北见见大漠孤烟,去乡里听听蛙声一片。”

“女儿会一直陪着你呀。”

“对她好一点,让她嫁给她喜欢的人。”

“如果可以,给她找一个,爱她的母亲。”

他摇着头,还没等我说完,他早已泪流满面。

公主满月之日,我离开了皇宫。

从今天起,我将只是我。

琢玉郎,我的女儿,将成为我最难忘的回忆,永存心间。

男主视角番外(一)

“瓒儿只要快乐健康的长大就够了,皇兄会保护你的呀”,母后温柔的笑着回应我。

她眉眼弯弯,像极了一位慈母,就这样拒绝了我读书习武的请求。

我心里明白,对于父皇和母后而言,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我是皇兄的威胁。是他们一家人的仇人。

小时候和皇兄一同打闹,他们只关心皇兄是否受伤。

我呜咽着跑向母后,母后却只指责我不懂事。

我羡慕皇兄可以自由的出入学堂,可以在父皇身边听政事、看奏章。

更羡慕他落泪时母后会温柔的为他擦拭,他生辰时可以吃到母后亲手做的长寿面。

我好像,从来没有融入过这个家庭。

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皇兄。

因为他对我很好。

是他教我认字,教我书法,教我琢玉。

我少时享受的所有爱意都是来自皇兄。

直到遇见了词儿。

她愿意抛下天之骄子顾瑜,来选择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废物。

她那样坚定,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一个人。

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可我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娶她。

因为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而太子只能是顾瑜。

我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皇兄会善待她的。

只要她能幸福,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可是皇兄居然告诉我,他不爱她,却仍要娶她。

我想到皇兄东宫中那些为政治牺牲的女子,她们是那样凄惨悲凉。

像一朵朵娇艳的鲜花,一点点枯萎在死寂的宫中。

我决不允许词儿重蹈覆辙!

皇兄,你拥有的,我也理应拥有。可是我没有选择和你抢。

唯独词儿,我不能舍弃。

她是我今生唯一的温暖。

对不起了,皇兄。

你享受了二十多年的生活,今天起也该轮到我了吧。

男主视角番外(二)

词儿,女儿已经半岁了,五官渐渐舒展明朗,可以在女儿的脸上见到你的模样。

在你告诉我你怀有身孕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们的孩儿会长什么样子呢?

你的眼睛明艳动人,孩儿的眼睛如果像你就好了。

但是鼻子应该像我,我的鼻子更挺拔些。

每每想到我将和我此生挚爱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总是会觉得这真是今生至幸之事。总会忍不住期待。

可是我也怕,怕你孕中受累吃苦,怕你生产不顺伤身。

每次摸你平坦的小腹时,我总会想,我的词儿这样瘦,如果真的要生出一个孩儿,会受怎样的罪啊。

但是没办法,我更怕你想起一切后会离我而去。

你一定舍得我的。我从来就算不得什么。

父皇和母后可以将我抛弃,你也可以吧。

但是你会舍不得孩儿吧。

只要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男是女都不要紧,只要他会哭会笑,会用他肉嘟嘟的小手牵着你的手叫阿娘。

我还是太低估你了。

我看着怀里的小娃娃,长得像你,也像我,这奇妙的感觉让我高兴,却也难过。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我手重,总怕碰疼了女儿。又笨,抱着她时间久了她总会哭,想来是不如母亲的怀抱舒服吧。

词儿,女儿真的很可爱,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她吗?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呢?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呢?

我想把这半年来写的信都寄给你。

却又不知该寄向何处。

希望今夜梦中还能梦到你。

男主视角番外(三)

「父皇……他们笑玉儿没有阿娘……」

群玉用小手揉着眼睛,委屈的哭。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刻。

对女儿的愧疚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将我淹没,让我窒息。

我恨父皇和母后,他们从来都只是把我视作工具,无休止的利用我。

可是,我似乎也重蹈覆辙了。

我希望用孩子来留下你,我一直都在用孩子宽慰对你的思念。

我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群玉,是我为女儿取的名字。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初读此诗,只觉得词儿你像瑶台仙子一样貌美。

却不曾想,如今我们二人真应了这诗,天各一方。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幻想,你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你周游各处欣赏美景时,可曾想起我?

你看到年幼婴孩时,可曾思念群玉?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别人了?

你和他拜过天地吗?喝了合卺酒吗?

他也会哭着吻你,会在梦中也不松开你的手吗?

他也爱闻你的发香,也知道你的腰怕痒吗?

你们也有了孩子吗?

所以我和群玉都不重要了吗?

每每思及此,我总有种冲动。

立刻派人找到你,然后杀掉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

可是等我冷静下来,我又会想……

只要你幸福,什么都行。

是我对不住你。

词儿,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了,我只会叫你伤心难过。

但是,见一见群玉吧,她很乖巧,很聪明,也很想你。

这是我为你写的第三百封信,止笔于此了。

我爱你。

宋婉词封后时的吉服一直保留在顾瓒手中,如今卷着三百封悼亡信,埋进了皇陵。

敬慧仁皇后宋婉词,武帝顾瓒发妻,难产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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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螭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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