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高端女性俱乐部”，教你如何成为“王炸女人”县城“高端女性俱乐部”，教你如何成为“王炸女人”

一过年，北方酒店生意就陷入淡季，要淡到四五月份天气渐暖才有缓和。这个时候总是最难熬的，前阵子听我们销售部经理说，最惨的时候一夜只开了两间房，中午餐厅只上了一桌客，一天营收没超过一千块，还比不上路口卖麻辣拌的。

两百多个员工要养，每个月万把块的固定能耗要支出。为了生存，我们这县城唯一一家五星级标准的豪华酒店开始不拘小节，一视同仁，锱铢必较，一个铜板也要挣。甚至总经理屈尊放话：“价格战就价格战，我们一放价，谁能站得过。只要保住本，什么生意都能做。”

所有的生意中，培训类的会议是我们最喜欢接的，尤其是一次三四天的保险行业。这群人又要住又要吃，完了还可能搞答谢宴，能给酒店带来不少流水。不过保险行业每年十月份才是收官之战，冲刺都在七八九月，还没到抢市场的节点。

有人给总经理出馊主意，说能不能来点传销团来——传销宣讲会虽餐标低，时间短，但胜在频繁，一周一次，积少成多也是大客户。只要我们保证客户安全，和“上面”打好招呼，这买卖可能干。干了三十多年顶级度假酒店的总经理听了掩不住嫌弃，但也没有明确的回应。谁承想，过了几天还真有一个“传销团”上门了，竟然还是我的老熟人。

1

“周姐，真的是你啊，我都不敢认了。”

作为酒店品牌营销负责人，我在一楼茶室撤走改造成的直播间刚盯完直播，出来就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粉色纱裙、披着白色针织披肩的女人正在大厅和人说笑。她的面孔越看越眼熟，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直到听到那串标志性的笑声，我猛地记起来了，这不是我们“金贝儿七仙女”里的“三姐”——周姐吗？我上去相认，她惊呼一声：“小雪！你怎么也在这儿啊？”我解释说我来这里上班，她连呼惊喜，问我怎么改行做酒店了：“我看你朋友圈，你不是在国外吗? 哈哈这么巧，我们还能碰到。”

故人相遇，我们都激动万分，抱着感慨了半天。周姐听闻“大姐”说我生了双胞胎，还想着组织姐妹们一起去看我，结果我生完孩子就出国了，再没去过“金贝儿”，慢慢地和大家就断联了。她的热情关切让我分外惭愧，不好意思说她朋友圈天天打广告，我已经屏蔽多时。

我赶紧话锋一转，问周姐今天来酒店是参加宴会还是洗澡——除了餐饮住宿，我们还有六层独栋的康体中心，做洗浴按摩美容养生这类针对本地客群的生意，来的都是附近人，所以我条件反射地问她。

她神秘一笑：“你还记得咱们之前跳舞的‘金贝儿’吗，下午有活动，就在二楼。你有空儿了和我一起参加吧。”

“现在还开着呀，不是倒闭了吗?”回国后我还有半年的课没去上，终于鼓起勇气找到衣服再去“金贝儿”时，却发现它倒闭了，人去楼空。

“换校址了。走吧，等等我带你上去见见新校长。”周姐热情拉着我上楼梯，还一路嗔怪我们不积极，“现在只有我还在跳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和她相处时那熟悉又夸张的感觉回来了。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儿，好奇大家最近什么新动作，就跟着她上了我们贵宾厅。

说是贵宾厅，其实是一个带有独立卫生间和沙发办公桌的大包间，面积不足70平，平常主要接待一些小型订婚宴的客户。还没走到门口，我就闻到了飘过来的浓郁香水味儿。不用问，也能看出来眼前这身着小皮草、脚踩高跟鞋、头发高颅顶斜齐边的明艳美女就是新校长鑫鑫了。

她的名号我在群里听过，据说是接手了婷婷校长的摊子，还弄了个“轻医美”机构，天天群里发广告。鑫鑫一上来就拉着我热乎个不停，一口一个“亲爱的”，叫得我浑身仿佛电流击中，凸起不少鸡皮疙瘩。周姐介绍说，小雪可是“金贝儿”刚落地县城就报名“支持”过的老会员，现在只是“回归”，就别要钱了。话音一落，鑫鑫更显情谊周到，打着包票肯定，“都是老朋友了”，说里面好吃好喝，还有神秘大礼等着我，她拍拍我，让我赶紧进去吃茶点。

见我穿着冲锋衣运动鞋，还嘱咐了一句：“放松点，咱们今天不是保守局。”

2

一推开门，里面已经是黑乎乎群魔乱舞了。

几个长发美女伴随着动感的音乐扭动腰肢，拉窗帘黑天戴着黑墨镜，完全看不清人脸。彩色灯球的光线照映下,我勉强能分辨出方向——周边长条桌上摆了些冷餐甜品，门口有几个人围着窃窃私语，会议大屏幕也投上了今天的活动主题：“高定闺蜜微醺红酒派对”。背景是大大的红嘴唇。看到主题下面“魅力觉醒，性福密码”这几个字，我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周姐被她的“新闺蜜”热情招呼走了，我只好找凳子坐到最后一排，很快就被工作人员塞了杯红酒，说暖暖身体，等会儿好“绽放”。我尴尬笑着回应，把目光转向舞池中央。

盯了半天，我才认出原来中间甩头发、跳脱衣舞的美女好像是之前“金贝儿”的导师，她又高又瘦，辨识度很高。印象中她温柔端庄，不曾想还有这么热辣的一面。她一边舞动,一边举着厚沓子红包说：“谁脱衣服,谁就有！”也不知是舞得太过头还是专门的造型，她的墨镜掉了一片，呈现出一种滑稽的状态。

跳了十几分钟，一直到灯亮了，活动才正式开始。

千呼万唤，鑫鑫校长进来了，一来就背对着我们把皮草外套脱掉，展现出她的性感内衣套装。在一阵“哇哦”的狂欢中，她开始扭动身体起舞，把派对带向了小高潮。我环顾起周围，发现来参会的竟然都是些中老年女性，甚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姐姐，看样子比我婆婆年纪都大。四月份的北方刚停了暖气，大家穿着非常“清凉”，不得不开空调制热。我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大家走入这神秘的“派对”？

音乐一转，现场氛围温情了起来。鑫鑫给我们追忆创业初心：“金贝儿”的存在，不仅是满足大家最基本的形体身材管理，“也是我们姐妹们身心灵寄托的家园”。每年过年，她都会在五台山给我们会员姐妹们祈福点灯，自己也在天南海北的学习中，发现大城市的女人在增长什么能力、拥有什么魅力。

“这次，我不惜花重金请来两位行业专家给我们姐妹‘赋能’……最后，祝福所有‘金贝儿’的闺蜜们，不仅要左手握幸福，右手搞事业，中间走正道，还要卡里不缺钱，晚上不失眠，甚至做人不缺爱，做爱不缺人！”

一套一套的小词，听得大家激情澎湃，掌声雷动。

我把注意力转向了旁边的易拉宝大头照——想必这就是今天要给我们上课的两位老师了。一个是“两性情感疗愈导师，女性身体魅力教练，野性能量开创者，舞动疗愈研发人，秘密花园守护女神”；一个是“中医学私密实战专家、两性生殖健康管理师、美业高级培训师”……一大堆名头阵仗唬人，当我正准备拍照时发给朋友时，却被工作人员制止了。

讲台上，鑫鑫让我们全体起立欢迎我们的“魅力导师”，婉柔院长。掌声过了三巡，老师才姗姗来迟。她身着黑色紧身皮衣，腰间勒出了一层肉，戴着红色金属边框眼镜，已经不流行的离子烫紧贴着头皮，顺滑得不自然。她脸上打满了玻尿酸，“馒化”程度让上千度近视的我五米开外也能一眼看出，现实和海报判若两人。相比鑫鑫，她实在不算“精致”。

还没等我打量完，这个导师轻手一抬，我们就跟着做起了手指舞——什么小猫抓，半把抓，指尖对拍，我们像是即将上考场的高考生一样热身手指，准备答题。完毕，她问我们怎么样，听到一群人大喊口号：“好，很好，非常好，越来越好。”响亮的口号让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很久没“上课”了，连这条件反射的洗脑金句也不会脱口而出了。

婉柔院长上来就卖关子，问我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手指操。没等大家回答，她就单刀直入——这是“龙根强健大法”里的“抓龙筋”，练好了回去给老公用：“女人下面有风水，夹住男人的根，就能守住男人的心。”

这大胆裸露的说辞听得我耳朵又红了一圈，恰逢周五要交工作汇报，财务催我提OA，我顺势准备上楼。

我还没起身，婉柔院长就开始“破冰”自我介绍了：她今年已经四十五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二十五岁干“美业”就挣到了人生第一个一百万，曾一个夏天走烂了三双高跟鞋。后来做微商，发展了全国上百家门店。由于性格强势，和老公天天针尖对麦芒，差点把家吵散。

“我有钱了也一点儿都不幸福，直到我接触了‘性福密码’——姐妹们，我和你们说，男人都是女人塑造出来的，你对他柔，他就对你柔，你钢铁侠一样硬，他就惹不起躲得起。现在我老公，但凡我出差两天，能给我打五六个电话，生怕我跑了。”

听到这里，我的脚步犹豫了。我最近刚和老公为要不要退阿姨的事儿又大吵一架，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恋爱八年，每次生气两人都硬刚到底，不欢而散，感情也越吵越淡，曾一度有过分开的念头，无奈有了孩子，婚姻还得继续。我转念一想，莫不是老天爷有意指引我过来学习的，要不坐下听听？我饮了半杯红酒，晕晕乎乎的，甚至越听越觉得婉柔院长说得不无道理——

真正优秀的女人都是雌雄同体、内核强大的。像甄嬛一样，既有女人的妩媚，又不失男人的野心。“软并不代表弱，代表的是我在乎你。温柔才是把屠龙刀。只要顺着他的话能达到我的目的，我们又不会掉块肉，又不会少一分钱。你在家里硬碰硬，他就去外面找小花小草小三小四，到时候人家有新家，孩子有后妈，你有什么？”

太贴切了。每说一句，我内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认同一句。自我关照，我总改不了这个毛病。对旁人客客气气，唯独对最亲近的人展露自己最坏的脾气，一点点小事就容易和老公动怒，受不了他出门旅行走错道，受不了他总是催催催，受不了他不耐烦给我拍照。最严重的一次，他从饭桌上把我架到门口换拖鞋，我不情愿，生气扭打他，失手一巴掌扇掉了他的眼镜。没多久，他就出国了，微信上除了孩子，我们就没有认真沟通过了。我得出结论：一切都是我性格不够“软”导致了我的家庭状态失衡——或许吧，我猜的。

“你们想不想孩子听话、老公爱你？想不想呼唤起内心的小野兽，和老公快乐‘跳舞’、尽情享受自己？”

想！我不自觉热血起来。周围的大姐们也都瞪着大眼满脸渴望。

“想就跟上婉柔院长，好好学，我有七十二般武器，一百零八种绝活儿，我的设备精良，花蕊会跳舞，‘回床率’高得可怕，跟上我的课程教你风情万种，越来越妖！”

3

婉柔院长要我们首先明确的概念是“伴侣陌生化”：天天在一起，相看两相厌。要学会给生活制造一点激情和新鲜感。今天“跳舞”穿红色战袍，后天穿黑丝，大后天穿旗袍，日日要有新花样，你像谜一样未知，男人就会不自觉探索你，迷恋你。她十分笃定，全世界男人一个德行，“藏得好藏得深而已”。

所以，称谓上也要变，今天叫老公，明天叫宝贝儿，后天叫darling。婉柔院长不仅自己叫，还让我们学着说软话撒娇，光“老公”的语气就学了好几种，一次比一次声调拖得长。学员们下面说一遍笑一遍，受不了矫揉发嗲的语气。我也生怕灵魂听到鄙视自己，光动嘴不敢发出声音。只有婉柔院长信念感十足，让我们品鉴其中区别，甚至让我们换位思考：你是男人，你更喜欢哪种女人？

她补充道：我们撒娇不白撒，是为了给老公种下“心萌”。“老公，我今天很累，我很需要你抱抱我”“老公，我好爱你啊”“老公，我真的有魅力吗”每实践一句，她就坐在一个姐姐的大腿上搂脖抱腰摸脸，含情脉脉，直勾勾盯着你，好几个学员都说“我是女人我也受不了”。

示范之后，婉柔院长才划重点：每次撒娇后都要适时给老公提出一点小要求，买衣服，买包包，送鲜花。只要今天你满意，我的要求下次你就得答应我。还要善用“金字塔理论”，这次要香奈儿、下次就是爱马仕，一次比一次高阶，男人才有挑战欲——至于代价嘛，“奖励你吃大餐”“看你表现”“把自己送给你”。

“一遍两遍三遍，再木讷的男人都会被你调教好。”她逻辑自洽，教育我们学“妲己术”，不是为了破坏别人家庭，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你能赚钱你很有能力，让人给你花钱是你的魅力。能力加上魅力，你才是‘王炸女人’，不然你给不了的，外面总有女人能给。”

我听出来了，无论说辞多精巧，本质上和网上那些情感导师一样，都是规训婚姻中的女人们，给足男人情绪价值，自我矮化，努力将自己包装成更高级的商品，以实现性别资源的利益最大化。我前排通透的大姐也用本地方言嘀咕了一句：“会挣钱的不如会脱裤儿的呗？”听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柔院长没听到，还在一本正经给我们展示她过往的学员案例：每到七夕、情人节、圣诞节等“小情侣日子”，“优秀学员”都给她“交作业”——用她的方法又成功收到了老公的礼物。大家正看得起劲儿时，白发姐姐的老年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声音又大又杂，唱着红红火火，她着急忙慌半天翻不开盖子关闹钟，惹得大家注目。

我不禁疑惑：年纪这么大了估计都快绝经了，怎么还有精力钻研这套“媚男学说”？

撒娇环节学完了，婉柔院长让我们相互练习。我坐在最后面，没有搭档，一个小姐姐很热心过来给我凑数。当我拉着她的手开玩笑似地问“老公我是不是很有魅力”时，她非常坚定地点头，还用肯定的眼神与我对视：“你非常有魅力。”

我生性不爱打扮，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赞和肯定过我的外表，连老公也是。尽管课程很荒唐，但那一刻我仍然心动了一下，眼眶即刻就红了。我甚至自我说服应该多来参加这种课，女性互助，提升自信——要不是后来我发现这女孩就是鑫鑫校长的合伙人的话。

“魅力女人”还教我们要在生活中不经意的小细节上“展示性张力”，比如穿衣服时动作轻缓柔美一点，洗完澡可以在老公面前擦头发，吃饭时也可以和老公多点情趣相互喂饭，看手机可以枕在老公大腿上。随后她就示范了怎么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挺起傲人的胸部，一边发出娇嗔的声音展示妩媚，还让我们学她以达到吸引老公的效果。

中午开会没顾上吃饭我已经饿到不行，趁她不注意赶紧塞了块寿司。嘴巴里鼓鼓囊囊，除了咀嚼无法动弹。听着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夹子音，感觉像是进了盘丝洞，我耳畔回想起小S那句“你怎么总是发出上不来台面的声音”，硬憋着笑完成动作，生怕下一秒米粒喷一地。

婉柔院长说这只是“前菜”，等会儿还有绝活儿“吃果冻”教学，教我们如何用一条舌头给老公安排“冰火两重天”。不过重头戏之前，“你们可以先分享一下今天的心得体会”。

我不禁又往后移了两格，无奈人家让一个一个轮着说，谁也逃不过。

坐在最前面的大姐倒是坦然自若，站起来介绍自己叫海林，今年六十二岁，公务员退休。其实她对这个课程不陌生，以前就在网上就了解过，甚至还花了两百多买了线上课自学。那几年，她绝经期身体出现了异常，总是特别渴望，但老公常驻外地，年纪也大了，两人步调不一致，无法得到满足。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就在抖音上四处查、四处学，希望能得到答案缓解焦虑。现在老公回来了，但彼此都条件不行了，过来听听老师讲课，与时俱进学习学习，想问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辈的长辈在公开场合谈论夫妻生活，还如此真诚大方。我吃惊于原来人过花甲还有生理需求，又羞愧于自诩见多识广、观念先锋，结果一想到自己要在大庭广众下分享，心里直犯怯。

婉柔院长并没有正面回答退休大姐的一系列疑问，只是胸脯拍得山响，说这些诉求都包在她身上，后续课程里方方面面都会提到，紧接着她就又引导第二位姐姐分享。第二位姐姐是被人叫过来的，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干嘛。听得出来她很回避谈及隐私生活，只是像样吹捧了几句老师的课程很有意思，大开眼界，就坐了下来。

然后就轮到了最积极、永远都是课代表的周姐。周姐这人爱张罗，对人热情，两个儿子一个研究生一个本科，她的口头禅就是“我将来要和我的儿媳妇做闺蜜”。她在县城商贸中心开了两家女鞋店，平常还搞搞微商社区团购，朋友圈里广告不断。她做什么事儿都激情满满，当时在“金贝儿”她明明是最后几个来上课的，竟和我们早就报班的人混成一片，还借着一次表演的机会，给我们七个人建了群，取名“七仙女”。群里最大的姐姐是60后，比我妈还大，周姐是72年的，排行第三，最小的就是我。到现在为止，“七仙女”里也只有她对“金贝儿”的课程坚持了下来。

我对周姐的了解仅限以上，对她的私生活一概不知。没想到她也坦荡，站起来就跟众人分享自己的闺中秘辛，说老公以前怪她生活中强势，连关卧室门也强势，压得自己透不过气。周姐也在不停反思，悟出来女人还是得“软”。现在两个人阴阳调和，和谐得不得了，甚至还有异地手机“隔空取精”的功能。她说自己是“女性觉醒”与“自我救赎”的受益者，所以更愿意多参加多学习。话说得圆满，也得益于她的好人缘，周姐赢得了婉柔院长在内的所有人掌声，连鑫鑫也夸她“绽放”得真好。

另一个高龄姐姐就是接电话的白发大姐了。她的身材看上去顶多四十岁，一头白发却出卖了她。我扭过身来看她分享时，才注意到她满脸都是血痂。她解释说是刚去美容院做了点斑，还没有脱落。她是属龙的，刚过六十，说他们两口子很多年都分房生活，不过她还是认为夫妻生活在婚姻中非常重要。她回忆和老公关系最密切的阶段就是“生老大和老二的头些年”，之后为了抚养孩子，补缴计划生育罚款，两人被生活磋磨，交流减少，慢慢感情就淡了下来。“现在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陪伴，并不是非要做这个那个”。日常生活的运转，也全靠结婚多年来残存的生养孩子的情面——婚姻的真面目大抵如此吧。她说得很实在，没什么爆论，也就草草带过了。

我心中却百味杂陈：平时即便是跟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交流，也没有坦诚到公开谈论性生活的地步，今天一群陌生女人却坐在这里把婚姻中最不加掩饰、最秘密的部分拿出来分享。这一次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县城女人，她们述说的经历代表了一种本地女人的真实处境。轮到我分享时，我懦弱不已，搪塞了几句赶紧蒙混了过去。

之后的环节，才迎来“老师”们的真正的重头戏：转化卖课。

4

古印度教中，“三脉七轮”是人体的能量中心，维持着身体与自然的秩序与平衡，位于生殖系统的“海底轮”更是人体的能量总开关。打开“海底轮”，就像是打开了吸引力磁场，你所想要的财富、事业和夫妻关系，一切随心而行。

这是鑫鑫校长给我们的“科普”，掌声中，我们迎来了身着中式丝绸锦袍、仙风道骨的女侠客宫老师。宫老师自称来自中医世家，父辈以看妇科见长，自己也在临床实践中不断摸索研究脉轮，破解了女人的“海底之密”。宫老师引述道家说法，“会阳通，百病空”，女人的私密处是身体的气血总开关，全部打通，一顺百顺。她又给我们从梵医的角度讲“海底轮spa”不仅调理女性，祛除宫寒，滋阴缩阴，淋巴排毒，调理月经，旺夫旺财，还能改善男人雄风，激活性欲，净化磁场，增强能量。

这些说辞，听得学员们一愣一愣的。

宫大夫最老的客户，今年七十三岁，已经是奶奶级别，跟了她十多年了。老太太身在广州，“有好几个小男朋友”，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找宫老师给调理一下“海底能量穴”。

“为什么人家放着大学生对象不要也要和她好？就因为她‘好用’，她现在身体状态和四五十岁的人没什么区别。”宫老师说，那个奶奶每次见到她都得意扬扬，说谁谁谁又送给我一个贵价包包。

“一个女人至少能兴旺家族三代人，靠什么旺？”宫老师又拿郭晶晶举例，说她之所以能从“普通运动员逆天改命嫁给香港第一红顶商人家庭，实现阶级跃升”，原因就是在一次跳水比赛中，她身着三点式泳衣，被坐在看台处的霍母看到了发达的阴户。“豪门看中什么？这样的条件万里挑一！”当即，老太太力排众议，就定了郭晶晶来当未来的儿媳妇。

上流社会的秘闻被她言之凿凿讲出来，我们大家将信将疑。

宫老师的总结也一针见血，她批评我们，“中国人就是太含蓄了”，人均“性盲”。“人家国外都是避孕药的广告，反倒是咱们中国全是人流的广告”。我努力跟着她的节奏，回想我去过的二十多个国家，到底哪里的避孕药广告被我遗漏——我实在想不起来。但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就有无须质疑的权威。

讲着讲着，我一看表，已经将近下午六点、准备下班了。鑫鑫校长大概也注意到了，赶紧拉住我，说老师约一次线下讲课至少要三万块钱，还是熟人友情价，今天机会难得，大家有什么问题老师都可以帮忙免费看看，约个面诊手诊。我们便被强硬排上了号，一个个轮流去沙发处问诊。

另一边，婉柔院长则安排我们做起了心理测试，让我们画蛇又画树，说是这两样东西“能反映出你内心是否强大，婚姻关系是否和谐，还能看出老公是什么品性”。大学时社会心理学课程上，我们也经常做这种绘画游戏，我觉得挺感兴趣，就围在了一起听。

在我前面的姐姐画了一棵小小的树枝，上面缠绕着两条蛇，婉柔一看，大事不妙的样子，赶紧问两人关系怎么样，是否经常交流，还有意无意敲打：“你得盯着点你老公，这个蛇代表着伴侣，说不定外面有小花小草了。”

那姐姐一听，神色复杂，焦虑又疑惑：“不太可能呀，我们天天在一起。”

“这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按我说的来，你让你老公也画一幅，我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特征的人，还能教你怎么对付他。”

另一个东北口音的大姐，蛇尾巴画得又短又小。婉柔院长分析说：“你们的夫妻生活应该不顺利，你看这个代表性的尾巴如此潦草。”东北姐姐反驳：“不可能，我们和谐得很。”婉柔又反问：“频率肯定不如以前多了吧？”耿直的姐姐也大手一挥：“一个礼拜一次，我们很好。”婉柔也憋不住什么说辞了，只好讪讪去诊疗下一位。

贵宾室的另一头，宫老师也左右开弓，一边坐着一个姐姐，给看手纹，看脸色。每个人不是脾虚就是气虚，要么湿气太重，内分泌失调：“调养一次，以前9980元，现在借着鑫鑫朋友的关系，仅需‘骨折价’980元，只要两三次就可以完全改善，这就是生命之源的力量。”问到底怎么个改善法、用什么改善，宫老师说得含含糊糊，说要去线下店体验一次，比美容院的“私护”更安全，“用的都是纯物理手法和精油”。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把手伸进下体里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乱搅嘛？我无法接受，准备赶紧跑路。

鑫鑫校长还拉着我：“小雪，还有‘吃果冻’呢，你不准备学习啦？”

我说：“顾不上，我得上去打卡了。”

她一听就恭维我：“难得你思路清晰受过高等教育，你帮我们录个小视频吧，说一说今天的感受。”

还没等我答应，工作人员就把收音器塞到了我手里，手机摄像头也对准了我。看这架势，不听课不买课不配合，势必不会让我走出大门。我随即胡编了几句，说老师很温柔，上课很新奇，非常有意思。

婉柔院长站在对面问：“后续的系列课程如果有时间你还会跟着一起来吗？”

我顿了片刻，干瘪地挤出几个字：“有时间的话可以来看看。”

看来，次次都上当，当当不一样。

暌违三年，“金贝儿”果然还是不改初衷。

5

2022年夏天，我还未婚时，一次骑摩托不小心摔到了屁股。男友带我去医院拍片子，尾椎骨没什么事儿，却意外发现了我的两胯不一样高，导致腿一长一短。医生说，长期下去，盆骨变形，怀孕了可能不好生产。我们如临大敌，又是跳绳又是正骨，还推拿了两个月，也没什么效果。

一筹莫展之际，我发现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女子礼仪气质班”，招牌非常打眼，是高贵的紫色，装潢风格也充满小资情调，和周围破败的街景成鲜明对比。店门大玻璃上的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形体训练，感情修复、魅力女人、私处保养、气质修炼……服务内容繁多。

我带着好奇推门进去问能不能矫正体态。尚在装潢的门店里走出来一个利落女性，气质优雅妆容精致——这就是此前的婷婷校长。

“亲爱的，别说是正骨，我们这里是让人脱胎换骨。”她面带笑容，随手抽出来一个本子，指着里面的各种标注，“咱们‘金贝儿’不仅是气质训练，还有丰富多样的艺术修养课程，瑜伽、普拉提、民族舞、古典音乐、红酒品鉴、妆容盘发。当然要价也不菲，基础会员班9800、‘全能班’12800、‘高级全能班’15800……名目最高的叫‘导师班’，29800。”

彼时,我刚从深圳回来不久，在小城市也没什么朋友，日常生活乏善可陈。听婷婷校长说完，我动了点心意，又觉得报名费实在吃不消，男友则大手一挥，开了1万额度的“亲密付”让我自己定：“反正你不花我也攒不下，就当是去交朋友的，顺便学点东西，也省下周末在家躺着。”我翻了个白眼，表达我对他如意算盘的鄙视——若是“金贝儿”真能把我改造成温柔如水的气质小女人，最终受用的也是他。

下决定是在我们一次吵架后。我心一横，想花他一笔钱泄愤，头脑一热，刷了7000块，成了这十八线小城里“高端女性俱乐部”的初始会员。刚进去还好，上课充满新奇，学跳舞，学站姿，还有茶道插花摄影课程。导师们都是又高又瘦，一个个气质非常好，和我们这些路人简直云泥之别。婷婷校长也出手阔绰，又是给发衣服，又是送面膜，还隔三岔五带我们组织聚会。

有一次听闻两个姐姐过生日，婷婷校长专门安排到了她小河边的私人茶室办派对。音乐、烛灯、鲜花、蛋糕、王冠、珠宝礼盒……很多人都没体验过的梦幻仪式感通通被安排上了，甚至有姐姐当场洒泪，觉得一直为家庭操劳，到了这把年纪，终于能好好爱自己一场了。听闻我刚订婚，婷婷姐也贴心送了我一大捧鲜花，体量和花材比我订婚宴上那束还显得丰富，让我备受感动，从此觉得和她近亲了不少。

“金贝儿”的姐姐们下课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茶水吃点心聊家常。和她们接触多了，我了解到，她们大多四五十岁，家庭小康以上，不少都是县医院医生、税务局公务员、国企和矿上的职工，或者是做生意的家庭。她们工作体面，收入稳定，消费从容，“礼仪班”是她们的消遣场所，我一度都是班里最小的学员。

婷婷校长长袖善舞，经常带我们和其他校区联动，一起在公共场合义演，美其名曰“鼓励大家自信绽放美丽”。到了之后，我才发现“婷婷”不止一个，每个机构的负责人都穿着非常惹眼的高饱和度西装，妆容打扮像春晚主持一样光鲜靓丽，在人群中惹人注目。她给我们传递了信号，仿佛只要来上课，就能蜕变成女神，要不是我发现她们衣服总是相互穿、海报介绍模板一样，还以为这就是她们的精致日常——原来所谓的“义演”，也是公开引流招揽学员的方式。

唯一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这些姐姐。在周姐的张罗下，“七仙女”有过短暂的几次聚会，都是吃饭为主。我最小，大家对我也最照顾。我们的“大姐”是医学博士，医院肿瘤科主任，我一年后生孩子，多亏了她打招呼，才经由老妇产科主任保驾护航，顺利生产。

男友那时调侃我是混“贵妇圈”的，说我在这小地方生活，多认识这些大姐们也有好处。当时我则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每天想着能不能减肥，拍出婚纱照上镜一点。从来没想过，这个随性暂时消费过的“礼仪班”，会给我生活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6

说起来，我和老公也是拥有“全球视野”的国际范儿年轻人。我们喜欢旅行，有各路朋友，信息非常流通。我的好几个女性朋友从备婚备孕就做了规划，利用一些国家的落地生子入籍的政策选择去美国、加拿大生孩子。

有个福建驴友和我说，旅游是假，借着名头“黑”过去生孩子才是真：“落地就是加拿大人，一出生就有一笔‘奶粉费’，一直给到孩子十八岁。养孩子几乎没成本，回国念书享受九年义务教育，高中供三年，大学参加汉语考试就能上清华，就算回加拿大念也是本国公民，不要学费……”

在她的如意盘算里，生孩子竟成了个净赚不赔的买卖，尤其是最后一点，着实让人蠢蠢欲动。我和老公学历都不算低，可出生在高考地狱模式的山河四省，只有我们知道自己是怎么千军万马走过这座独木桥的。我也就在那时计划起了备孕事宜，无奈疫情反复，出市都困难，何况是出境——澳英美日加的签证排队面签都到地老天荒了。

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考虑到香港读书——只要借着学生签换成香港身份证后，相当于成了香港临时居民，孩子生下来天生就是香港户籍，不仅社保医保福利比肩发达国家水平，上学也好处多多，至少在我老家省份的顶级中学，港澳台籍学生都是免试入学，更不必说高考时参加DES考试（香港中学文凭考试），400分上清华。

按照计划，我2023年三月份提交申请，四到五月份进行面试，六月拿offer，八月跑一趟香港拿学生换身份证，九月以后就可以备孕生子。可以说，孩子连个受精卵都不是的时候，就已经被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蝴蝶效应最初扇动翅膀的那下，就在这“金贝儿”。

2022年年底，婷婷校长说联系了一个超级厉害的命理师傅，给我们看看明年运势，希望搞事业的姐姐们都顺风顺水，做生意的姐姐们都发大财。还专门提到了准备结婚生子的我：“有人生大事的姐妹，明年平稳度过。”

不知怎么，向来崇尚科学的我突然鬼迷心窍了一把：要不让大师看看顺不顺？

“大师”姓牛，穿着一身素雅长袍，手上戴着各种珠串。关于她的介绍是这样的：之前跟大师学易经，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主动传播易经，希望更多人能受益”。

“你的命运从你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怎么通过学习调整平顺过好这一生，就是易经的作用。”她引经据典讲出各种中外名人的故事，听得在场姐姐们频频点头。

和这次在我们酒店搞的“性商训练营”的套路一样，婷婷校长也为我“争取”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和“大师”一对一面谈。我很紧张，说明缘由后，“大师”和她的师妹写写算算，面色为难地和我说：“你天生子女宫弱，而且体寒多病，又是‘大天水’，命里会流产。你是个心强的女生，没什么依靠……”

她后面的话还说什么了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越听越悲凉，绝望到最后，我无助地问大师：“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牛大师说：“我先给你改个名字，完了你把你家完整户型图和方位给我发过来，我给你好好‘布局’——放心吧，你明年遇贵人，都能调过来的。”

我一阵欣喜，以为抓住了人生苦海的浮木。这时牛大师掏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正色道：“平常我改个名字是1888，我和你有缘分，这个名字我送给你了。剩下来布局方位的钱你给师姐个成本价就行，对外都是8888，你们都是婷婷的老朋友了，我直接给你们对个折，4888。”

说到钱时我清醒过来了，但回去后“大师”那些话仍像刺一样扎在我心里——如果真的不能怀孕，那我为孩子筹谋半天还有什么意义？男友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家能接受我吗？我能接受没有后代过一辈子吗？我不敢细想，立刻放弃了之前的时间表，直接开始买叶酸复合维生素营养素备孕。老天眷顾，我不仅第一次排卵期备孕就成功受孕，还一次中俩。一下摊上这极低的概率，运气好得让我摸不着头脑。

匆匆忙忙怀孕的后果，就是打乱了我的后续计划——等我拿到香港学校的offer时，已经怀孕超过28周，学校和移民局知道情况后，把本该发下的签证延期了一段时间，最后收回了。就差2周，我的孩子从“港宝”沦为“深圳宝”（我的户口在深圳）。一河之隔，“港宝”轻松上“八大”（香港8所著名的公立大学），“深圳宝”中考“五五分流”进技校。

孩子们的命运被我一念之间改写，我后悔万分。复盘，除了怪自己听信了那个故作玄虚的“大师”，不能怪任何人。我不得不又规划了更远的路径出国读书，也慢慢远离了“金贝儿”。

时隔几年，与“金贝儿”再次相遇时，它还是不改本色，用那套“女利叙事”，洗脑我们要做“大女主”，又教我们做低伏小，“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只能顺从”。一切伪装，只是为了用性资源兑换更好的物质生活，大家真实的婚姻诉求，面对生理衰老未知的恐惧，亲密关系里的焦虑，也被它包装成“1988全系列陪跑课程”兜售。

至于能不能学到东西，我没付钱，也不太清楚。

尾声

那天，我仓皇逃离了现场，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回到办公室，无意间听到工程部的几个同事在聊天：“下面那群女人真疯狂，比搞传销还厉害呢，连衣裳都不穿。”“也不知道有谁去呢，被洗脑成这样。”

听得我踉跄了几步——老天爷，可千万别让熟人看见里面还有我。

之后，我通过碎片信息在各类网站上地毯式搜寻婉柔院长的资料，终于找到了她口中那个身材魁梧、英俊潇洒、经历几次婚姻危机都爱到不能自拔的老公。看了照片，我哑然失笑，想起个评论：“还要为那半扇子猪做到啥地步呢？”

周姐还时不时微信联系我上课，把我拉进了她们的“打卡自律群”，群的名字叫“小姐姐集体变妖”。我由于工作休息日太少，路途遥远，一次也没能成行。周姐还积极活跃在群里，时而卖货，时而吆喝大家去上课，时而发些自己录制的心灵鸡汤，每次好多人附和，看样子她又有了“新闺蜜”。

我们的老群，早已找不见了。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