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书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穿着白短袖衬衫和黑长裤站在岸边，眉眼看起来一派稚气，好像随口就会笑着问别人，“今天下午的体育课数学老师还占用不占用？”这样的话一样。
他的肤色在缭绕的雾中也有种年轻的感觉，活力，活力——还有活力。
木容抱着手臂跟在吴逸尧后面，冷眼打量完关成书，心里想的不像表情那么冷淡：她觉得，关成书已经很努力了。
吴逸尧走近几步，下巴微微抬着，“中途的停留……”吴逸尧还没有说完，关成书抬手掀掀他自己眼前的水汽，似笑非笑地说：“我从前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中途会发生什么，停留……或者是别的什么，我都不清楚。我没办法控制的。”
木容感到吴逸尧隐隐吸口气，应该是被关成书的话梗住了，她眼睛看向关成书附近的树木身后的石头，手指卷着自己发尾，漫不经心地说，“那么小少爷，我们走吧？”
关成书耸着肩，“我和你们一起去哪儿呢？”
吴逸尧更走近一点，“先出去再说吧。”他可不想在关家禁地出什么幺蛾子，打起来也打不赢啊！
木容在吴逸尧后面隐晦地拉住了他，吴逸尧站住了步子，听见木容有一些尖锐的声音，“或者小少爷，我们就这么站着吧。都没问题。”
关成书把头仰起来，月光在他脸上打出错落的阴影，他的眼睛似乎很亮，似乎又只是暗得只能映射月光。关成书往这边走，一边抬步一边说，灵媒啊……”
吴逸尧退开几步去，给关成书让带路的位置，关成书稚嫩的眼睛却故意往吴逸尧的脸上看。
那清澈的眼神不知怎么样让吴逸尧感到不适，关成书再去看木容，稚气地笑着说，“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呢？”
木容轻轻地站得离吴逸尧远一些，礼貌地点点头，“我已经都清楚了。”
关成书摇头，“你没有清楚过。”
吴逸尧皱着眉看木容，木容却完全不看他，不回应他，牵强地嘲笑关成书，“小少爷，你并不是灵媒。”
关成书背着手，领着他们走回了那片辽阔的草地上。离开那口水潭外面的月亮也不见了，此时无风无月。关成书现在比吴逸尧矮了大概一个头，走在前面吴逸尧总是想到一些有的没的。
想的大多是他自己的小时候。他去抬失法泉的一整桶水……在训练场边上的亭子里吃的糕点……那天晚上被抬进来的隋文雯和吴诀……
关成书站定了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之前根本没见过，好像不曾存在于这草原上的一个地方。
他们和外界被绿色的光芒隔开，失重感，失去主动权的感觉击中了吴逸尧和木容。这样的不适让他们觉得这是关成书的另一个把戏。
“你……”木容拧着声音，伸手去够吴逸尧的臂弯，吴逸尧艰难地偏头看木容，木容酒红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在空中摆动，木容紧紧地挽住了他。
一种激烈的清新不容反抗地贯穿了他们的脑海……
关成书和吴逸尧木容三人从禁地里消失了。
关连青被金贺姮谆谆嘱咐，他母亲说，“我大概清楚怎么回事。阿肤一定很激动，这时候没办法做什么交流，你好好的，大家平静下来再说话。”
关连青和贺肤走进关家宅子，脚步声急促，贺肤远远地就叫开了所有的植灵，主待客厅的八仙桌边有两个原本正在斟茶的植灵，尖尖细细地在一起说话。贺肤走进去，下巴微抬，“先出去。”
这两个植灵被女主人的怒气吓到，“咿呀”地细声尖叫，又慌慌忙忙地放下茶壶。
紫砂茶壶的盖子和壶身嗑哒一声扣上，严丝合缝地。贺肤坐定，开腔，“连青，你知道成书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关连青背着光看着贺肤。
他们家里的人看起来总是那么胜券在握，那么冷静，仿佛很温和。
金贺姮永远是挽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不重样的职业套装，私服到睡衣一水的高定，敏锐地看着你，皱一皱眉头然后隔空去取酒窖里的酒出来醒了喝……贺肤永远是盘得干练细致的头发，服帖而优雅的各种套装，不穿高定可是每年去看秀场买衣服，做了指甲去骑马……她们都不会老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了，就只按照一般的，大家认为她们应该是什么状态就什么状态好了。小一辈的，他和成书，好像也和长辈是一路的。成绩要好，脾气要好，不能随便用言语怼人，好好说话，最好看起来从来不会有人能影响到他们——
但是怎么可能啊。
关连青叹了口气，尝试着解释一下，“阿肤阿姨，吴诀她不是吴家的人……她和吴家……”
贺肤把茶杯端起来，杯盖蹭了一蹭茶水面上的茶屑，“吴诀。她叫吴诀。”
“连青，你不明白我们是如何界定家族的。她怎么可能不是呢？她就这么站在那儿，不用说话，只要射一箭就好了。她是吴家的人。”
“阿肤阿姨！”关连青眼里显出一股嘲弄，“那意思是，大家已经不能选择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你生在哪里，不管你想成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都没所谓？反正你是什么样的人一出生就决定好了？”
贺肤眉挑起来一些，以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总结得有些偏颇。”
接着她缓缓地说，“但就是这样的。”
关连青回身就想走出去，外头的植灵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慌乱和尖叫，一个羸弱的植灵轻飘飘地跑进来，经过关连青身边的时候一股栾树的气味。关连青迟疑地停下步伐，他的身后，植灵伏在贺肤的手臂上惊慌失措地尖声高喊，“禁地！贺女士！有人进入了禁地！”
贺肤像一阵风刮过关连青旁边，扔下一句“你一起过来”就往大后花园走。
关连青第一次从后花园进入禁地，冲击感比他自己从盘山公路景区绕进去大太多，等他看到辽阔的草原和坡下的大树林时他人都有些懵。
可是今天禁地没有了月亮。关连青的心往下死死一沉——谁来过了？成书……怎么样了？
贺肤整个人在轻轻地颤抖，关连青本来想扶住她，她却蹲下身脱下自己的高跟鞋，拎起鞋子径直往树林那儿奔跑。
关连青跟在她后面，贺肤大力地跑动，拎着的两只鞋子鞋跟碰撞声音清脆连贯。
快要进去树林的时候，贺肤突然停了下来，冷笑一声，手指向树冠的顶上。树冠顶上原本悬着一轮月亮，现在月亮不见了，一只漂亮的箭羽没入树体闪闪发光。
“这太明显了阿肤阿姨，不可能是吴诀！”关连青急急地说，贺肤没有理会，慢慢地往树林里面走。
一踏入树林，大波大波的水汽就往人脸上涌，关连青觉得自己的脸颊都开始发痒。这种状况太不合时宜了……水潭中有“树”栽着的话，水汽是不会外绕的。
贺肤朝关连青伸出一只手来，“连青……你过来。”关连青过去，发现贺肤整个人一直在颤抖着，关连青无言地搀住她，两个人缓慢地往水潭走，迟迟不愿意面对那个事实。
但当他们看见在水潭中静静漂浮着的幼弱的树根时，关成书离开的事情昭然若揭。
贺肤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满脸的眼泪，她只是往水潭中走，关连青死死地拉住她，两个人在潭边僵持。
贺肤转过脸对关连青说话的时候，眼泪让她的脸都在发光，“关连青，你看见没有，她接近你，最终不还是带走了我的儿子？”
“关连青，你说生下来就注定，难道不是吗？你还没有出生，贺姮就准备好了所有的可能，你将会是什么样的人，最大概率地就已经被确定了——你在成长，你在改变……成长什么呢？改变什么呢？难道你还能变成一个人类吗？”
“你和人类在一起，你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你清楚到底为什么贺姮要对你说人类的柔弱人类的可爱吗？他们会影响我们的——可是我们和他们有那么那么那么大的不同。你要像成书那样为了她不顾一切吗？为了你们未来的微小可能，抛弃掉你出生数年以来所有的经历人生和情谊吗？你太幼稚了。你们太幼稚了。乃至于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关成书退开几步，对贺肤的话感到反感，“阿肤阿姨，没有人会是注定的，我，我和成书，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为了谁去抛弃我们的过去——您这是无端的指责！您讨论幼稚的时候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都是错的——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我绝不会认为我自己在这样的事情上有错的！”
贺肤指着空无一物的水潭，“你看着里面的灵根。刚刚长出来的。你猜成书现在看起来是几岁的样子。你猜他现在看起来会不会是和你两个人一起为了打游戏的中学生的样子。你猜他还能在外面活多久。你猜他现在会在谁手上！”
关连青深吸一口气，“阿肤阿姨，你不能总是……”
“总是想着最坏的那一面？我不能？那么我换个说法。当吴诀的弓箭和心脏漂浮在水潭中——而我来安慰你，不要想的那么坏，她不会死掉。”
关连青沉默地掉头就走，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一切都应该还没有那么糟糕。